二月初二。
寅时正刻,紫禁城笼罩在浓稠的夜色里,惟有宫道两侧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值夜太监裹紧黑色棉袍,手持铜锣疾行,铜锣声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七十二口铜缸前的冰面已被凿开,露出黑沉沉的井水,井口周围结着白花花的冰碴。
奉天门外,八百礼官分列御道两侧,头戴乌纱描金帽,身着赤罗服,手持鎏金托盘。盘内玉圭、玄璧、苍琮三礼器按“天圆地方”规制摆放,玉圭朝东,玄璧面北,苍琮镇南。
每个礼官都挺直脊背,双手稳稳托住托盘,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赤罗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工部主事捧着《皇明礼制》,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白雾。他眯起眼睛,仔细核对祭器方位,突然脸色一变:“圭首偏移半寸!快调!”两名小吏立刻奔上前,一人拿着尺规测量,另一人小心翼翼地调整玉圭角度。两人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按洪武旧制,登基日玉圭必须正对启明星方位,稍有偏差便是大罪。
乾清宫丹陛前,二十四名鸿胪寺赞礼官正在演练仪程。为首的老赞礼官须发皆白,身着深紫色官服,手持榆木戒尺,目光如炬。盯着年轻礼生的动作,突然暴喝一声:“停!”
老赞礼官快步走到一个礼生面前,戒尺重重敲在对方脚边:“捧诏转身须先迈右足,三步一停,错半步便是大不敬!重来!”
“是!”
年轻礼生额头冒出冷汗,连忙后退几步,重新开始演练。
卯时正刻,太庙前的广场上早已忙碌起来。九重汉白玉阶洒满粗盐防滑,盐粒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光。
天光尚未完全刺破云层,易华伟立在太庙汉白玉阶下,玄色冕服下摆扫过阶前粗盐。十二道冕旒悬在前后冕板,每道旒串着十二颗青玉珠,随着他抬手整冠的动作,珠串相撞发出细碎清响。
这套十二章纹冕服重逾三十斤。上衣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金丝勾勒的龙纹张牙舞爪,爪心嵌着的东珠在晨光中流转冷芒;下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赤色丝线绣的火焰纹从腰际蔓延至下摆,每道火苗都用孔雀翎毛细细勾勒。腰间玉带板雕着饕餮纹,十二块玉板用金镶扣相连,走动时撞击出金石之音。
易华伟喉结滚动,抬手去扶冕板时,广袖滑落露出小臂。挺直脊背,肩胛骨在沉重衣料下微微起伏,冕旒晃动间,露出他紧抿的薄唇和泛青的下颌。
礼部尚书周道登身着绯色官服,捧着玄色祭文跪呈。祭文用金丝栏宣纸誊写,四角压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玉镇。
双手微微颤抖,额头紧贴地面:“请陛下过目。”
…。。
易华伟伸手接过祭文,目光在文字上快速扫过,确认无误后点点头。
“起——”
鸿胪寺赞礼官长喝一声,声音穿透晨雾。三千禁军闻声而动,整齐划一地分列在九旒龙旗两侧。
龙旗上金线绣的北斗七星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翻动间,仿佛有星光流动。易华伟双手托着祭文,缓步登阶。每踏七步,礼官便击柷一次,柷声沉厚如雷,惊起檐角铜铃叮当。
随着一步步向上,易华伟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期待,有敬畏,也有隐藏在暗处的审视。
终于走到太祖神位前,太常寺卿奉上鎏金火镰。易华伟深吸一口气,取过三炷降真香,就着青铜蟠螭灯点燃。青烟呈三道笔直上升,此乃礼部特制“定风香”,芯内掺铁屑,任尔东西南北风,烟柱不散分毫。
“跪——”
赞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宗室亲王、文武百官依爵位品级列跪:亲王居前,身着四团龙补服,腰间玉带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阁臣次之,穿着绣有仙鹤补子的官服;五品以下青袍官员跪至广场边缘,密密麻麻跪成一片。三叩首时,三千人的朝冠顶珠同时触地,发出整齐的撞击声,如冰雹砸落金砖。
易华伟坐在九龙椅上,看着六位阁老着蟒袍玉带,分捧玉玺、诏书、符节缓步入殿。新任首辅叶向高托着紫檀木匣走在最前,他的蟒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木匣表面刻着饕餮纹,暗格里藏着三道机关。易华伟知道,匣内传国玉玺裹着五重明黄绸缎:最外层绣云龙纹,金线勾勒的龙鳞在宫灯下泛着冷光;第二层织十二章纹,每一种纹样都对应着不同的寓意;第三层描北斗七星,银线在绸缎上蜿蜒;第四层写满祭文,字迹工整如刀刻;最内层是素绢,上面印着开国皇帝的血符。
“跪受大宝——”
鸿胪寺赞礼官的声音陡然拔高。易华伟起身离座,按祖制行三揖三让之礼。首揖向东,七步之后,他的脚尖刚好抵在殿前的蟠龙浮雕边缘;次揖向西,转身时冕旒平稳,没有发出半点碰撞声;末揖向南,垂眸看向下方躬身的百官,余光瞥见叶向高额角渗出的汗珠。
当叶向高跪呈木匣时,按仪程,新帝应以左手托匣底,右手抚匣盖,朗声念“受命于天”四字。但易华伟突然转身面向武官列,解下腰间蟠龙纹犀带:“英国公,验匣。”
张惟贤踏出队列,手持特制铜钥,插入木匣暗孔。机关轻响,五重绸缎依次自动脱落,螭纽玉玺展露真容。
这是自宣德年后首次启用的验玺程序。易华伟伸手握住玉玺,螭纽在掌心冰凉,印面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微微硌手。
巳时三刻,奉天殿广场。
三千官员按品级着朝服,文东武西列成九重方阵。鸿胪寺鸣赞官立于丹墀,手持丈余长的朱漆木鞭。鞭梢系着十二枚铜铃,随着他的动作,铃舌撞击出清脆声响。当木鞭重重甩向地面时,九声净鞭撕裂寒风,惊起檐角铜铃一片乱响。
“山——呼——”
鸣赞官拉长声调。东首文官列齐刷刷甩袖跪地,补服上的禽鸟纹样随着动作起伏。从一品的仙鹤、二品的锦鸡、三品的孔雀,直至九品的鹌鹑,每一种禽鸟都绣得栩栩如生。
“万——岁——”
西侧武官阵甲胄铿锵。总兵官的锁子甲叶片相撞似金戈交鸣,参将的鱼鳞甲泛着冷光,校尉的皮甲上还沾着前日演练的尘土。易华伟眼睛微微一眯,注意到前排武将的护腕处都缠着布条,这是防止甲片磨伤皮肤的土法子。
三跪九叩的过程中,易华伟端坐九龙椅上,任由冕旒垂珠微微晃动。数着百官叩首的次数。
“太祖皇帝以武开国,定鼎天下。今朕承祖宗基业,当以武止戈,昭彰天道。”
顿了顿,钦天监正立刻跪呈《乾象择吉册》,青玉盘上叠着三张洒金笺:首笺书“昭武”,次笺写“承平”,末笺题“靖康”。
易华伟眼角一抽,拿起朱笔,笔尖悬在“昭武”二字上方。笔尖落下,重重在“昭武”二字上圈定,笔锋力透纸背:“武非穷兵,昭彰天道,自今日始,改元昭武。”
话音落下,广场上先是一片寂静,随后,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响起。
辰时三刻,三十六名锦衣卫身着飞鱼服,腰间绣春刀泛着冷光,整齐排列在丹陛两侧。
九道黄绫诏书由八人一组抬出,首诏三丈三尺的长度需要四人前后托举,末端坠着的鎏金云纹铜轴在阳光下闪烁。末诏五尺见方,卷成筒状由锦衣卫单手持握。
礼部尚书周道登展开第一诏,黄绫在风中微微抖动。目光扫过诏书时,周道登浑身一激灵,不由看向龙椅之上的易华伟。正好迎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不由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整饬卫所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各都司卫所虚报兵员逾三成者,指挥使以下皆革职充军。空额饷银追缴三倍,半充边军粮草,半入太仓。凡军户逃亡者,着千户所亲赴原籍查访,地方官隐匿不报,同罪论处!”
诏书声浪在广场回荡,武官队列中有人面色骤变。宣府卫指挥使陈大同的喉结上下滚动,想起自己卫所虚报的两千兵员。身旁的同僚悄悄往边上挪了半步,拉开距离。
第二诏清丈田亩令宣读时,户部官员们紧绷神经。
“……天下田亩限岁末重丈,鱼鳞图册需载明四至、水脉、肥瘠。凡隐田超百亩者,田产充公,家主流徙琼州。举报者赏田十亩,官吏受贿包庇者,绞!” 周道登的声音平稳,却让不少官员后背发凉。
开武举令的诏书展开时,兵部衙门方向传来骚动。
“各省设武备学堂,通《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者免试。边军子弟入学,月给廪米一石。凡千户以上世职,需经武学堂考校方得承袭……”
通商课税令的宣读引发了更大震动。
“各市舶司抽分改十取其三,番货入内地需持勘合。凡走私苏木超百斤、胡椒超五十斤者,货没官,人戍边。民间海船需烙昭武印,无印者以通倭论……”
负责市舶司的官员脸色发白,沿海走私利益链上的人更是如坐针毡。
兴文教令的内容让翰林们窃窃私语。
“各府县学增算术、水利二科。凡秀才以上功名者,需通《九章算术》方准乡试。书院讲学不得妄议朝政,违者削籍……”
东林书院出身的翰林编修文震孟却面色铁青。“不得妄议朝政”六字,分明针对他们平日“裁量人物,讽议朝政”的风气。
慎刑狱令宣读时,刑部官员认真记录。
“凡死刑需三法司会审,秋决名单须呈御览。诏狱重犯每日供给稠粥两升,病囚移疗养监。酷吏滥用拶指、脑箍者,罢官永不叙用……”
刑部尚书李之藻松了口气,这道诏令能让他少背些骂名。
节用爱民令的内容让光禄寺官员面面相觑。
“光禄寺岁供减三成,御用监停造龙床、凤辇。宗室婚丧用度定新规:郡王聘礼不得超五千两,违者罚俸……”
当听到削减皇室开支时,不少官员偷偷观察宗室脸色。
瑞王朱常浩猛地攥碎腰间玉佩。他下月要娶的第八房侧妃,光是翡翠头面就花了八千两。
户科给事中杨涟却伏地高呼:“陛下圣明!”他去年因弹劾福王修园林耗费百万两,被罚跪奉天门三个时辰。
“官吏受贿满六十两者,绞!纵奴行凶者,主仆同罪。凡举告贪腐,查实赏银百两,诬告反坐……”
工部侍郎霍维华突然剧烈咳嗽,他三日前刚收下山西矿监送来的两箱白银,不多不少正好五千两。
都察院御史左光斗大步出列:“臣请彻查工部河工银账目!”他袖中早已备好弹劾霍维华的奏本,只等这道诏书。
易华伟只是示意丘成云呈上,却并不立即翻阅,摆了摆手,示意周道登继续。
东厂番子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百官反应,暗中记下可疑之人。
周道登轻咳一声,继续念道:“……设昭武新军三万,募良家子充之。配鸟铳三千杆,虎蹲炮二百门。英国公张惟贤总督操练,五军都督府不得干预……”
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脸色阴沉,这明显是在削弱他们的兵权。
英国公张惟贤突然感觉浑身颤栗,自永乐年后,还没有哪位武臣能独掌三万新军。
兵科给事中突然有人昏厥,正是浙党干将姚宗文。他族中掌控着旧军火器采购,这道诏书断了他们年入二十万两的财路。
最后一道昭武恩科令宣读时,广场响起轻微骚动。
“今岁特开昭武恩科,除常规进士科外,增设算科、工科、农科三途。天下生员、匠户、良家子皆可应试,取中者授实职,优异者直入翰林院。
…。。
另诏:
各府县荐举通晓水利、火器者,不拘功名,经考核即授从九品;
武举与文试同场,试策论弓马;
八十岁以上老童生,赐绢五匹、米三石。
钦此!”
周道登捧诏的双手剧烈颤抖,诏书尾绫扫落案上茶盏。这位主持过七届会试的老臣,从未见过将匠户与生员并列的科考——更遑论让武夫与文人同场较技。
国子监司业张溥突然伏地高呼:“陛下圣明!”他出身寒微,叔父正是苏州织造局的匠户。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崔呈秀却冷笑:“让铁匠与士子同列?成何体统!”
他籍贯北直隶,家族掌控着河间府生员保举名额,这道诏书等于断了崔家财路。
十道诏书宣读完毕,日已西斜。易华伟起身时,十二章纹冕服的金丝在残阳下泛着微光。
“退朝——”
司礼监的唱声未落,工部侍郎霍维华突然踉跄了一下。他在清丈田亩中收受巨贿,此刻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
东厂番子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宣府卫指挥使陈大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名番子架住双臂。浙江布政使试图逃跑,却被绣春刀抵住后心。三人的朝冠滚落金砖,露出早被冷汗浸透的发髻。
看着这一幕,还未退出殿堂的百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暮色中,诏书长绫被小心卷起,存入六科廊的铁柜。每个铁柜都配有三把铜锁,分别由六科给事中、内阁学士和司礼监太监掌管。
当夜,京城十三座城门驰出三百快马,每匹快马都携带着誊抄好的诏书副本,向全国各地飞奔而去。
次日清晨,京城街头贴出了全部十道诏书的抄本。茶馆酒肆里,人们议论纷纷。有的称赞新政利国利民,有的担忧会触动既得利益。而在各大衙门,官员们开始盘算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变革。
昭武时代的序幕,就这样在一道道诏令中正式拉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