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恭舆啊恭舆,你果然是本王的张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孔长瑜躬身提醒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不错不错,就是这句。本王得恭舆,可以无忧矣!”
巴东王自觉上次处事有些失当,倒不是说骂李敬轩有什么,而是既然王扬之死已成定局,那在当下这种紧要关口上,实在不该为了将死的外人,平白离了下属的心。李敬轩虽然有时候可厌,但才华还是毋庸置疑的,既要倚重,便该适时安抚,免得他心生芥蒂。
所以巴东王今日对李敬轩多有赞语。按照常理,得王爷如此夸奖,李敬轩不管是谦虚一下还是表一波忠心,都该有所回应,可李敬轩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看着沙盘,完全没有要回话的意思。
孔长瑜扯一下李敬轩的衣袖,李敬轩这才如惊醒般向巴东王谢罪。
巴东王笑道:“想什么呢?”
李敬轩凝神道:“敬轩在想,敬轩布的这个杀局,并非没有漏洞。”
孔长瑜看了一眼李敬轩。
巴东王好奇道:“哦?漏洞在哪?”
李敬轩食指点在蓝色绸带上,指尖微微下陷:“就在沮水。”
巴东王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想多了吧,他们一没船二没翅膀,怎么过沮水?诶?不是你说那儿游不过去的吗?”
“翅膀,是长不出来的;游,也游不过去的;不过船的话......”
李敬轩的指尖仍停留在绸带上,轻轻摩挲,语速很慢,眉头微蹙,像是在推演着什么。
巴东王纳闷儿问:“那不是荒无人烟吗?会有船?”
李敬轩收回手指,声音陡然一清,神色也从容起来:
“王爷明鉴,按常理来说,虎头滩的确不会有船。但常形易睹,变数难防。万一恰巧有船经过,或者有人跳进水中,抱着浮木什么的被冲到下游,又侥幸不死.......”
巴东王笑了:“你怎么不说突然来一阵大风,给他们吹过岸去了。”
李敬轩肃然拱手:
“定计需大胆,施行宜谨慎。若有万一,悔之无及。”
巴东王看向孔长瑜。
孔长瑜上前半步,低眉禀道:
“下官以为,恭舆之言是也。诗云:‘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渡水之法,非止一端。
有船渡,有浮渡,有束薪为筏,有浮囊泅水,韩信以木罂缻渡军,西南夷有独竹漂渡,善谋者,不恃‘当然’而忽‘或然’,不因‘常见’而废‘罕见’。防其可防,备其难备,方为万全之策。”
巴东王敛去笑容,目光扫过沙盘上蜿蜒的蓝色绸带,沉吟片刻道:
“好吧,那就让蛮子在虎头滩上再伏一队兵。”
李敬轩摇头道:
“虎头滩不大,又与路口离得近,加之沙石摞(错字)露,一览无余,根本藏不了兵。使团远远一望,便知了端倪,如何肯向前走?若有前哨示警,说不定直接仓皇回逃,虽然林中有军截路,但使团马匹不少,又提前有了警惕,想要全部拦下,恐怕不易。”
巴东王皱眉:“那怎么办?”
李敬轩垂眸凝视沙盘:
“让永宁蛮当天派小舟巡行水口,防止有外船误入......”
孔长瑜突然插话:
“让他们多派些船,这样即便有漏网之鱼,也可以在鱼儿回程的时候堵住。”
巴东王哼了一声:“那些蛮子还不坐地起价,要本王更多锦缎?”
李敬轩道:“等事成之后,王爷大军在手,扫荡群蛮,他们要了多少锦缎,都得加倍吐出来!”
巴东王露出个笑容:“这是明白话。”
李敬轩先向巴东王一揖,然后手指沿着沙盘上的地形脉络平移,斟酌说道:
“孔先生说堵住回程,此言在理,但漏网之鱼也有可能不回程,而是一直向前。不过就算船行到头,也只能到横冈便得弃船,到头来还是得上岸。所以不管有没有船,只要渡了沮水,那接下来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往回走,可往回走要穿越大片蛮区,九死一生,不会如此.....至于另一个......”
李敬轩盯着沙盘,双手拢袖,围着桌案缓缓踱步,目露精光:
“至于另一个选择,便是继续向汶阳峡进发!
与之前我们选的几个伏击地不同。之前在沮水之西,一旦受到伏击,他们随时都可以折返!但过了沮水,再想折回,那可就难了。
相比之下,去汶阳峡反而要容易许多。起码中间没有蛮部盘踞。到了汶阳峡后可以和汶阳蛮谈判,由汶阳蛮派人护送,又或者传信回来,让我们遣人来接。嗯......正是如此.....如果要去汶阳峡的话......”
李敬轩走了小半圈后,突然停住脚步,摘下簪子,插在面前一处米山上:
“要去汶阳峡,这鹅公嶂便是最近之路!于鹅公嶂再埋一路伏兵!可保无患!”
.......
“......过了鹅公嶂,便到汶阳峡东,虽然路程比之前使团的路线绕了一些,不过也不会绕太多,步行的话,一天之内,可——”
王扬突然打断封一陵:“我不走鹅公嶂。”
封一陵愣住:“公子这是......”
柳惔也不解,问道:“为什么?”
王扬手掌伸向柳惔:“不理解吧?”
柳惔眨眨眼。
王扬手掌又转向封一陵:“没理由吧?”
封一陵点点头。
王扬收回手掌,一副高人姿态:“那就行!某特斯某威,不走寻常路。”
柳惔、封一陵:???
“鹅公嶂我不走的,我宁可绕过去......”
王扬手指在地图上一划,看向封一陵。
封一陵犹豫说:
“绕过去是可以,顺着老蜈溪,过大竹岭、倒钵沟,穿过血乌林,便是汶阳峡。可是这一路有点远,没个三四天到不了......”
王扬道:“远点没关系,能到就行。”
“并且.....”封一陵本想继续说,但见王扬态度明确,又把话咽了回去。
王扬问道:“封将军你要说什么,接着说。”
封一陵续道:“并且那是野蛮出没之地,不是很太平。”
“野蛮?”
“就是没有部族的生蛮。三五成群,截杀行旅。”
“三五成群?没有大队吧?”
“是,都是零散的小股,不成气候。我曾经走过一次倒钵沟,远远见到几个人影,应该是野蛮子,没敢露头就跑了。”
王扬想了想道:“如果我走这条路,你们有把握护我安全吗?”
封一陵语气没有丝毫迟疑:“可以。”
王扬拍板定了下来:“那就行,咱们就走大竹岭这条路!”
......
李敬轩和孔长瑜走后,巴东王四下看了看,然后伸手拨出一小堆红豆,横掌挡在红豆之后,俯下身,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深吸一口气,用力一吹。
“呼——”
几颗红豆朝他的方向骨碌碌地滚了回来。
巴东王瞳孔一缩,猛地直起身子,随即畅快大笑。
可不知为什么,笑着笑着,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巴东王一个人默默站在原地,只余方才的笑声,在空荡的堂上回荡。
“王爷,孔舍人求见。”
内侍的声音传来,数息之后,巴东王抬起头,神色恢复如初,冷声道:“传。”
......
“王爷,下官本来已经出了王府,可回去路上,想到一事,觉得有必要向王爷禀报。”
“你说。”
“李恭舆所布之杀局,尚有一处漏洞。”
“还有漏洞?在哪?”
“漏洞就在最后一处。王爷请看——”
孔长瑜将巴东王引到沙盘边,伸手一指:
“鹅公嶂并不是到汶阳峡的必经之路,只是最便捷的路而已。”
“你是说绕路?”
“是。”
巴东王脸上露出荒谬的笑:
“怎么可能?就算按你们说的,有人侥幸没死在虎头路口,又侥幸过了沮水,那他要做的,当然是尽快赶到汶阳峡寻求庇护,怎么可能还绕路?”
“如果有活口过了沮水,那说不定会想到,自已被设计埋伏,进而想到,直接去汶阳峡,有可能也是死路一条......”
巴东王笑了一下,显然没把孔长瑜的话当回事。
孔长瑜向前微微倾身,缓缓吐字道:
“王爷,如果那个活着过了沮水的人,是王扬,您真的觉得,他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走鹅公嶂吗?”
巴东王神情一顿,只余烛火在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巴东王开口道:
“那你的意思呢?”
“大竹岭。如果他不走鹅公嶂,一定走大竹岭!
只是大竹岭在汶阳蛮和永宁蛮之间,属于中间地带,两部本来有约定,互不派兵至此。更何况如今他们正在停战谈判,永宁蛮恐怕不会答应在大竹岭伏兵。而我们更无法公然派兵去。最好的办法是派一队高手!真正的高手!伏在大竹岭!若真有——”
“你去办吧,本王准了。”
巴东王突然回身,向堂外走。
孔长瑜愕然:“王爷......”
“剩下是你的事了,本王乏了。”
巴东王声音冷漠,头也不回地离开中堂,只留孔长瑜看着巴东王的背影,若有所思。
......
王扬出了柳府,上了车,见陈青珊坐在车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问道:
“怎么了小珊?”
陈青珊拧眉纠结:
“我在想,我要不要多带一柄槊。”
王扬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啊,有备无患嘛。”
陈青珊认真点头:“有道理。”可随即又拧起眉:“可我去哪再弄一柄槊呢?”
“放心,我已经和柳惔说好了,到时会准备一柄好槊,放在船上。”
王扬说完,提高声音,向车前吩咐道:“老宋,去庾宅。”
陈青珊好奇问:“这么晚了,去庾宅做什么?”
王扬神秘一笑:“我都要走了,不得告一下别呀!”
陈青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念叨道:“有备无患......”
王扬看向陈青珊,眼神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