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松霖率调查组进驻辽北第一天起,项鸿平神经就高度紧张起来,似乎,似乎重新回到七泽时期充满斗志、百折不挠的战斗状态。
元庆东得票不过半,意外落选省长,新闻出身的项鸿平提前敏锐地嗅到熟悉的阴谋的味道;而且事关京都权威、钟组部人事布局,发生这种严重“不讲正治”的大事件,项鸿平哪怕出于个人兴趣也想探个究竟。
很巧,整个辽北没有比项鸿平更有利的调查位置,这也是当初空降过来时谁都没想到的。
省互联网信息研究中心,说白了就是网络监控和舆情控制大本营,不夸张讲全省所有通过网络传输的信息包括图片、视频、聊天记录等,必须从这里扎口输出,倘若哪天项鸿平喝多了将总服务器“咔嚓”关掉,整个辽北便成为互联网孤岛,无法与外界联通。
其实也就意味着,无论加不加密,在项鸿平面前都是透明的,不然信息中心研究什么呢?
刚开始项鸿平还兴趣盎然地偷窥世间百态,比如温婉可人的少妇前一分钟体贴入微提醒老公晚上少喝酒注意身体,后一分钟与情夫约到宾馆“期待你的粗暴”;比如身材凹凸的美女情人节那天同时收到十几位男生发的红包,转眼跟闺蜜吐槽“一帮又丑又矮又没气质还小气的男人”;再比如某老板不小心将跟小情人欢爱视频群发邮件给公司员工,手忙脚乱撤回的窘态等等。
看多了也就这样,人心是世间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人也不能简单地分为好人、坏人,每个人都在不同场景下不停地变幻角色并且沉浸其中,人生真的只是一出精彩纷呈的戏。
所不同的是,有人的戏演砸了,有人却完好无损演到闪亮谢幕。
互联网信息研究中心有间大屏室需要副主任以上权限才能进入,且里面也没有人值班,巡查人员经过时看看各种仪表数据没问题就ok,因为里面都是各种专线以及正府、国企、研究所等数据保密的单位。不过系统设置都一样,有各种敏感词库及报警红线,以前都由副主任们每天轮流进来查看报警报错情况,没多大问题(指出现频次不高或偶然触发等情况)就清理掉,项鸿平上任后感觉这项工作事关重大,改为周一至周五自己亲自查看,双休日由值班副主任负责。
因为判断“有意”还是“无意”带有很大的主观性,碰到喜欢搅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便会动辄上纲上线把各种“异常”转给国安、纪检、监察等部门,而项鸿平到底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在某些问题上看得透彻些,也更洞察人性,尽量高抬贵手。
这个阶段正是QQ大行其道,正好有人爆出到营业厅可以查询手机短信记录的新闻,一时间网友误以为网络聊天是最安全的方式,所有私密的、重要的话都在QQ上毫不掩饰地交流,而且当时都不晓得用谐音、通假字,所以,一行行呈现在项鸿平眼前。
如果再加上“省长”、“选举”、“选票”、“推荐”、“管铁钢”等词进行筛选,聊天记录更是一目了然。
因此念松霖领衔的调查组还没进场,项鸿平就开始暗中搜集各种证据、资料和截图,到底为何这么做,他也说不准,总之隐隐约约有可能用得上,又隐隐约约在期待什么。
念松霖没找过项鸿平,可能未必知道吧,从赋闲到辽北这边始终是燕家大院一手操办,谨慎如蓝京不会在外面乱说,念松霖也没必要打听不相干干部的下落。
闲了好几年,是不是久静思动?
每当带着空荡荡的心下班时,是不是总有些许失落和惆怅?
当他巡视一排排主机电脑,是不是怀念和蓝京密议、和焦糖共商刺探绿野药厂惊心动魄的岁月?
自己才四十出头,还不算老呢。
周四下午,又是一个无聊清闲的下午,项鸿平百无聊赖在网上下了两盘棋,全输;又浏览了几个网页,全是胡编乱造的新闻;想跟妻子聊两句,打了一个字便删除——
自己在监控别人,焉知某处地方有没有人监控自己?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拿起来一接里面传来响亮的声音:
“鸿平吗?我是铁雁,七泽衡芳的秦铁雁,还记得吧?我到你单位大门外了。”
项鸿平“唰”地跳起来,边匆匆往外跑边道:
“等会儿,我到楼下接你!”
项鸿平很精细,直接到楼下开着车驶出单位大门,接秦铁雁上车后紧紧握手,笑道:
“稀客稀客,走,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喝茶去。”
很显然秦铁雁大老远赶来绝对不可能为了叙旧,项鸿平因此不让他在本单位露面。
“这车四驱的吧?听说大东北必须四驱,否则冬天没法开。”秦铁雁以车子作为开场白。
项鸿平笑道:“可不是,所以这边不讲究品牌但车的配置一定要好,不然冰天雪地里动辄熄火抛锚,难办呢。”
“鸿平酒量应该大有长进,这边讲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猛喝的确实看了都怕,不过我从不在外面应酬,每天晚上关起门来小米粥加腌白菜。”
“哈哈哈哈,养生,养生……”秦铁雁大笑,“人到中年的确要注意身体了。”
说话间来到附近的一家精品茶馆,项鸿平和秦铁雁进了包厢反锁好门,再度握手后坐下,项鸿平笑道:
“铁雁又来加入老领导的队伍,继暨南大捷后在辽北打一场大仗恶仗?”
秦铁雁摇摇头,目光直视对方道:“蓝京委托我来的,就想问一句话——鸿平想不想重新出山?”
霎时热血上涌,内心沸腾,全身仿佛燃烧着一般,但毕竟做到厅级领导关键时刻沉得住气,项鸿平紧紧按捺激动的情绪,深呼吸片刻道:
“需要我做什么?请铁雁直说。”
秦铁雁笑了笑:“我要说的话,鸿平刚刚已经替我说了,‘在辽北打一场大仗恶仗’,不妨再加几个字,念委员长!”
项鸿平沉声道:“调查进展不顺利?我所掌握的信息已经死了好几个相当级别的干部。”
“京都定性之严重让辽北省委个别领导惊慌失措,为避免引风烧身只能横下心一条路走到黑,”秦铁雁道,“因此京都方面调查力度越大,辽北顽强抵挡的力度也越大,现在形成了僵局!不得不承认北方同志团结意识厉害啊,查到现在除了外围举报些与选举无关的案子,愣是没内部人反水。”
“抱团作战,大东北最擅长这套,从酒局就可见一斑!”
项鸿平道。
“怎么样,敢不敢站出来帮一把?”
秦铁雁目光炯炯地看着项鸿平,威严如山,令得项鸿平暗暗吃惊,当年自己官至副厅时秦铁雁还只是区公安局副局长,如今自己还是副厅,秦铁雁却已升到正厅了,刹那间腾起怅然与不服气的复杂情绪。
“敢不敢……”
项鸿平苦涩一笑,“敢不敢还是问题吗?若连这点把握都没有,蓝京断断不可能让铁雁白跑一趟,对不对?”
秦铁雁大笑:“你要是不肯见我,我就找老领导蹭饭,辽北这边别的不怎地,招待客人特别热情是吧?”
“也就剩这个优点了……”
项鸿平摇头叹息,怔忡半晌道,“只要挺身一站就意味着成为辽北公敌,稍不留意要么车祸,要么医疗事故,要么抑郁,甚至喝水都能噎死,大概率九死一生!”
“蓝京已帮你想好退路,”秦铁雁陡地压低声音,“说实话,关于省长选举内幕你到底掌握到什么程度?”
项鸿平道:“铁雁,我是做调查记者出身的,凡我关注跟踪的事件很少能逃出掌心,其实这场选举前我已经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停!”
秦铁雁道,“这些说给念委员长听,我不能参与,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下定决心没有?”
“我……”项鸿平道,“辽北那帮人之所以没对念委员长一行下手,并非调查组安保工作做得好,而是吸取雷家迟的教训防止激怒京都;但我不同,没人对辽北的叛徒客气,该下手时绝对不迟疑。”
秦铁雁胸有成竹道:“我已想好万全之策——”
调查组突然约谈省互联网信息研究中心主任和省网络安全管理办公室主任,涉及网络条线调查符合情理;紧接着念松霖宣布将两位主任移送到京都进一步调查,同时查封他俩的办公室,这样便能顺理成章取走项鸿平搜集的证据;调查组拿到项鸿平的谈话笔录和证据,而此时项鸿平被保护在京都,辽北省委领导除了干瞪眼还有什么办法?到最后哪怕出庭指控,还以为他想要戴罪立功呢。
“呃,高明啊高明!”
项鸿平倒吸口凉气打量秦铁雁,早非昔日衡芳那个只晓得耍横的愣头青,这些年来跟在蓝京身后或多或少学会了智谋与策略,实在不可小觑!
只能说明这些年自己被耽搁了,而蓝京、秦铁雁、伊宫瑜这拨年轻干部大踏步前进,都已成功位列正厅领导岗位。
“请多给我一天时间,”项鸿平缓缓道,“我要尽可能把证据材料补充完整,分类整理到指定地方并列成清单,这样调查组查封办公室会很顺利。”
秦铁雁咧嘴笑道:“把红包、小蜜照片收好,别真被查出来问题,念委员长可是公私分明的主儿,弄假成真就糟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