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专案组在炉山县调查受阻,孙肖河不得不悄悄折回紫寺向蓝京汇报,以期动用市委名义向县委施压。
蓝京听完之后久久沉思,然后摇摇头道:
“陈子行的理由站得住脚,党委正府不能动辄以查案名义干预企业正常经营,不错我懂你的意思,新勍投资挂羊头卖狗肉实为非法集资,但在违规违法事实没得到认定前它就是合法经营。”
孙肖河道:“蓝书记,尤主任、曹处几乎可以肯定嫌疑人的钱都存在新勍投资!近三年盛礼成、祁辉以及整个派出所干警的银行存款加起来不到一万,等于工资发到存折后凑到整数就取出去转存,唐新镇领导也有类似现象。”
蓝京笑笑,道:
“省纪委要是查我在黄砬的银行存款肯定也不到一万,什么情况都有可能,不能说明就是涉案……我觉得此事应该反过来查,即紫寺七建为何一下子汇三十万给祁辉丈母娘,当中到底有何玄机,肖河同志想过没有?”
“充当新勍工贸集团的保护伞,防止唐新镇或附近不法分子溜进玖马山偷盗或破坏、私自挖煤等等,”孙肖河道,“派出所严加管束与睁只眼闭只眼大不一样,但客观地说,严查是派出所职责所在,不能因此指责人家收了钱才办事……”
说到最后忍不住叹气,查案难、难查案,纪委工作并不象外界想象那么高高在上,横扫贪官污吏,很多时候挣扎在程序、人情、现实织成的密网之中。
陈子行和罗泓两位县主要领导在一班县区领导当中风评不错,作风算得上清廉,综合排名高于肖志宏、周方英、吴健全等,即使如此当省纪委专案组找上门来,他俩脑里第一个念头并非“涉案有多严重”,而是“能保尽量保”,不想炉山闹出大案要案,同时也要稳定官场人心。
屁股决定脑袋,在所有领域都适用。
蓝京又起身站在东墙边看地图——每当遇到难题时他就喜欢边看地图边琢磨,好像更容易找到灵感似的。
良久道:“查账这种事你找哪个企业都不可能理睬,除非企业主动找你,双方坐下来心平气和谈,愉快地达成共识最好。”
孙肖河茫然道:“不……不太可能愉快吧?请蓝书记指点。”
蓝京瞅了瞅他,暗想此人正直可嘉,风骨可敬,就是缺了点灵活性,只晓得一味地穷追猛打,难怪先在炉山遭到猜忌,再在市纪委被排斥,主要还是工作方法的问题。
遂笑笑道:“我问你,新勍投资非法吸收居民存款打着什么幌子?”
“投资煤矿建设项目,股权证明上写得明明白白。”
孙肖河不解地答道。
蓝京道:“现在玖马山煤矿已经全面关停,项目结束了吧?”
“啊,这个……”
孙肖河瞠目结舌,半晌道,“它可能指广义的煤矿投资建设,并不特定是玖马山煤矿。”
“对,这是新勍投资玩的商业上惯用的模糊表述,”蓝京道,“但老百姓用得着搞得那么清楚吗?”
“呃……”
孙肖河还是不明白,惭愧地骚着后脑勺看着大领导。
唉,碰到榆木脑袋的下级真没办法,非得把话说透了就没了领导指示的弹性与执行空间。
而且领导还要承担一定责任。
但不点不透啊。
蓝京苦笑地摆摆手:“你找子越合计合计,他有基层街道办历练经验,点子多着呢。”
孙肖河便退出去向恽子越请教,到底大领导身边秘书,恽子越眼珠一转便猜到蓝京的意思,笑道:
“我打个比方啊孙科长,实际工作可能不是这样——专案组找唐新、富庄两镇的人谈话,肯定都不承认在新勍投资存了钱,然后孙科长表示很欣慰,说幸好没存,玖马山煤矿被省正府调查组全部关停,是不是意味着投资项目失败?那样的话存进去的钱能不能拿回来都成问题……”
“这这这……这不等于造谣吗?”孙肖河吃惊地说。
恽子越还是笑:“没造谣啊,孙科长用的是疑问加猜测,跟新勍所谓的煤矿投资概念一回事儿;肯定有人不信,但有人信,信的那些就跑到新勍投资要求提前兑付,一来二去不就形成类似挤兑风波吗?”
孙肖河道:“哎呀,挤兑是重大金融事件,不能给地方正府增加麻烦,还是……还是算了吧。”
“请孙科长弄清楚一个问题,新勍搞的是股权投资,而不是存款业务,所以那不是金融挤兑,顶多算作投资纠纷!”
恽子越眨眨眼,“届时集团方面要出面找炉山县委,一是要求维稳和平息事端;二是请孙科长别再散布有关言论,当然,孙科长的言论并不违反法律法规,新勍投资的确有向公众明确说明募集资金具体用途的义务。”
“噢——”
绕了一大圈孙肖河好不容易才悟出蓝京的深意,暗自感叹在领导身边太累,有话都不好好说干嘛?
再想这恐怕就是自己仕途不顺、屡遭挫折的原因,连领导的话意都听不明白,还能提拔重用?
回到炉山一说,尤式江仔细考虑过后认为不妨试试,个别谈话时注意分寸,不允许对方记录、录音,别被对方抓到把柄即可。
接下来专案组来到唐新镇找镇里的领导,以及派出所、财正所等公职人员单独谈话,都表示不了解也没牵涉玖马山挖矿,如恽子越所料也矢口否认将钱存到新勍投资,可当听到专案组人员将全面关停玖马山煤矿与新勍煤矿投资失败联系到一起时,有些沉不住气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如此三天下来也不过谈了十五位公职人员,已有上百群众涌到新勍投资在唐新镇的营业室,挥舞着股权证明要求提前兑付!
工作人员试图强调股权投资不准提前兑付,那些人不依不饶说我的钱我还不能想拿就拿?没那道理!
情绪激动的群众甚至砸碎了玻璃,敲坏了柜台,混乱中抢走电脑、打印机、文件盒、饮水机……
新勍投资赶紧报警,派出所不咸不淡地说我们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群众财产安全,是吧?
当晚聚集在营业室外面的人群规模越来越大,紧接着富庄等周边新勍投资营业室也遭到疯狂挤兑和围堵,措手不及的集团方面仓猝间拿不出这么多兑付资金,也不敢兑付,谨防资金链被海啸般的挤兑一下子冲垮。
党少武急眼了,深夜打电话给省领导然而又转到市领导继而直接与陈车行、罗泓两位县领导联系,先承诺明天从总部紧急调拨一千五百万现金到唐新、富庄两镇,兑付本月到期所有股权和提前一个月兑付下月到期股权,同时提出三项要求:
一是警方维护好现场秩序,保障新勍投资人员和财产安全;
二是炉山正府加大新勍工贸集团在大西北多处矿产投资的宣传,稳定民心;
三是省纪委专案组停止关于新勍煤矿投资不正确言论,不准继续误导广大投资者。
其时县长罗泓已经会同公安局大批干警连夜赶赴事态最严重的唐新、富庄两镇,镇守县城的陈车行回应了两点,一方面一千五百万现金应付一个镇的兑付都不够,希望新勍工贸集团拿出诚意尽快扑灭这波兑付大潮,顶住第一天兑付,后面随着正府宣传和安抚等配套工作,要求兑付的会越来越少,毕竟哪怕提前一天兑付都不计息;另一方面希望集团方面直接与省纪委专案组沟通,炉山县委级别不够,也没约束力,况且专案组人员提的是合理质疑,恰好指出新勍投资在信息公开方面的缺失。
陈车行说得合情合理,党少武只能“嗯嗯嗯”结束通话。
此时省纪委书记张德好已第一时间与蓝京进行电话沟通,刚说完没半分钟,高楚天的电话打了进来,带着质问的口吻道:
“我问过光武书记,省纪委专案组经过你批准去炉山的,办案可以,怎么能捅这么大篓子?我提议下令他们连夜撤回!”
蓝京道:
“捅什么篓子了,非法集资?我正想摸摸新勍投资在紫寺圈了多少钱,年利息百分之二十,党少武贴老本付息么?军火走私能有多大利润率?七泽玩剩的骗钱套路还在大西北猖獗,还好意思要求正府介入?!”
被蓝京一通炮火打蔫了,高楚天缓和语气道:
“日前我刚刚去过新勍集团,近年前投资重工业、基础产业力度比较大,固定资产等重资产比例迅速提高,集团头寸确实比较紧张因此通过股权投资高息吸收资金缓解压力,做法激进了点但只要保证兑付也无可非议……”
“它兑付了吗?如果兑付就不会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蓝京没好气道。
“银行也吃不消挤兑嘛,何况以重资产为主的企业,”高楚天道,“现在怎么办呢?炉山投资者声称省纪委领导说新勍投资的煤矿项目破产了,这个谣言若不及时澄清,弄不好真能让党少武破产,他是大西北首富,也是大西北的脸面,蓝书记。”
言语里已带有央求的意思,是的,这场风波来得汹涌异常,且事态呈几何量级地倏尔间放大,完全超出集团沙盘推演的所谓系统性风险,书呆子式的应急方案也派不上用场,党少武根本来不及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