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阳宗,地牢。
北灼言站在那紧闭的门前,心脏跳的格外的快,修长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他艰难向前迈出一步。
接着手腕突然被握住,是微凉的温度。
北灼言垂眸,愣愣地看着身前的少女,“念……”
弗清念抿着唇,她沉默的将北灼言拽到身后,将他推远。
她独自一人进了散发血气的牢狱里。
狱门打开又关上,速度很快。
但北灼言还是闻到了属于麒麟的血气,浓郁的,厚重的,几乎像山一样要将人压垮。
北灼言眼前有些模糊,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都在一瞬间抽离。
青龙适时上前扶住他,才没有狼狈的跌倒。
刻意掩埋的记忆不停翻涌着,黏稠的血色是唯一的色调。
北灼言头疼的厉害,他仿佛被打入了名为记忆的深渊,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痛。
那双好看的眸里猩红一片,带着最暴虐的杀意。
牢狱最深处的房间里。
席盟还拿着匕首,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一团血肉,脸上沾满鲜血,眼底除了贪婪还是贪婪。
“嘎吱──”
厚重的门扉被推开,轻盈的脚步声带着一股冰冷的雪气扑面而来。
极端危险的气息从后背传来,席盟动作一顿,随后僵硬地转头。
雪衣,黑发,气质如月华般疏冷,眸色很淡,里面映不出万物的影子。
“你──”
砰!
席盟一句未说完就直接倒飞出去,脊背砸到满是倒刺的铁架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的身体被穿透,血液瞬间流了一地。
但不远处的少女没有一丝反应,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空荡的牢狱中,破碎的红色鳞片散落一地,凄凉的落在干涸的血液中。
一团红色的血肉躺在血泊当中,腹部微弱的起伏着,细小的呜咽声像带毒的刀,精准刺入心脏。
祺安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除了疼痛他再也感受不到别的东西。
王说的对。
人类,真的很坏。
只因他是麒麟,就要被肆意的伤害。
人类像对他的爹爹那样,将他也抽筋扒皮,连血液都不留下一滴。
这样……姐姐和王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祺安颤抖着缩成一团,每个动作都牵扯出更大的疼痛。
他低声呜咽着,用最小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着。
“姐姐…好疼……”
“别不要我,好不好……”
“……”
在呼唤第一百遍时,祺安突然觉得身体好像不疼了,仿佛所有的疼痛都被抽离。
他像是落入了一团云朵里,凉而柔软,里面还夹着浅浅的香气。
祺安愣了愣,随后心底蔓延出喜悦。
是姐姐的味道。
他们来找他了,他们没有不要他。
“姐…姐……”
弗清念抱着已经被折磨的不成形的祺安,任由他的血液染湿衣裳,她的眼底一片寂然,没有光彩。
“对不起……”
“我来晚了。”
祺安已经听不到声音了,他只能感受到抱他的手颤的厉害。
“姐姐,我想回家……”
“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小麒麟的声音弱的可怜,弗清念只有俯身才能听到只言片语。
在听清他的话后,心底最后的那根弦骤然崩裂。
弗清念抖着睫,嗓音轻的近乎飘渺。
“好。”
“我答应你。”
“一切都会变回从前那样。”
话落,她抱着奄奄一息的祺安起身。
雪白的裙摆被鲜血打湿,没一会就被浸透,弗清念没去管,只是一步步向外走。
后方,席盟望着少女的背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动了动指尖,刚想逃跑,却发觉自己的脚格外的僵硬,怎么用力都一动不动。
席盟低头,鞋尖上不知何时结满了冰霜,冰白的颜色蜿蜒出好看的纹路。
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脚就寸寸化成了齑粉。
蚀骨般的疼痛晚一步传来,刺耳凄厉的惨叫瞬间回荡在密封的牢狱之中。
少女眼眸静的如一潭死水,没有对那惨烈叫声产生一丝波澜。
她慢吞吞的,带着满身鲜血,一步步走向光明。
密封的暗门打开。
北灼言还在门口等着。
他看着裙摆染血的少女从黑暗走出,浅色的眸有些朦胧,像是起了一场大雾,任何光线都不能将其驱散。
浑身是血的祺安被她抱在怀里,呼吸微弱到几乎让人以为那只是一具尸体。
少女没有任何表情,安静的让人心惊。
她没说话,和提线木偶一样,缓慢又坚定的往前走。
“念……”
北灼言低声唤她,开口后才惊觉声音居然沙哑到了这种地步。
弗清念脚步不停,只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才轻声开口。
“阿灼。”
“我要血阳宗,永远消失。”
少女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山间晨露,凉而润,让人听不出半分杀伐之气。
她轻飘飘的,语气淡的像是让人折一枝花般,轻而易举的就定了整个宗门的生死。
北灼言的手指在袖中无声收拢,骨节泛白。
他垂眸,眼尾早已洇开一抹绯红。
“好。”
山风卷着夏日滚烫的热意呼啸,满山的枫叶哗哗作响。
无数的呜咽在烈阳下化为灰烬。
弗清念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她沉默地抱着呼吸越来越弱的祺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仿佛只要不停下,就能避开一切惨烈。
可怀中的重量越来越轻,轻的像是一捧即将散尽的沙,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攥住分毫。
脚步从稳定到踉跄,力气被一点一点抽走,却固执的不愿停下。
直到某一刻,膝盖终于承受不住脊背上的重压,重重地跪了下去。
青嫩的草叶被压弯,柔软的草尖蹭过她的指尖。
弗清念将祺安放在那片嫩绿的草地上,动作轻柔的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珍宝。
然后,她跪坐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风停了。
四周静的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不见,仿若世间只剩下了她一个。
弗清念低着头,长发散落,遮住了她的脸,以及空荡荡的眸。
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砸在草叶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没出声,更没哽咽,甚至连呼吸都轻的几乎听不见。
真狠心。
让守护者痛失所爱。
让孤独者众叛亲离。
让赤诚者死在朋友手中。
光明磊落之人陨于小人剑下。
风华正茂的天骄前途尽毁,跪碎在登仙阶前。
福泽四方的祥瑞被贪婪者践踏,被利欲熏心者分食。
庇佑苍生的仙山,囚于流言的桎梏,溺死在谩骂的浊浪中。
让她亲眼看着,她所在意的一切,是如何被一寸寸碾作尘灰,毁灭,消失。
弗清念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泪从睫尾坠落。
那一贯挺直的脊梁颤抖着,像雪中的青竹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
宁折不弯的傲骨,终究向命运低头。
她缓慢折腰,向天地俯首。
“我错了。”
“我不和你斗了。”
“我愿意开这天,愿意去铺这条通天坦途。”
“只求……别再伤害他们了。”
弗清念垂着眸,影子被阳光拉的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地上,仿佛整个人都已经死去,没有一丝鲜活。
天空降下霞光,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
那是天道在给归顺者戴上枷锁。
草地上,血肉模糊的麒麟体内飘出一道乳白光带,缓慢地向上飘荡。
弗清念抬眸,远处还有三道相同的光带,都同时向天空中飞。
那是气。
天道用来掌控他们生死的气。
身前,已经失去生息的祺安突然咳了一声,沉寂的心脏再次缓慢跳动。
弗清念笑了,笑的眉眼弯弯,笑的苍白无力。
她抱起祺安,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眉心,纯净浩瀚的光芒亮起。
…
血阳宗。
北灼言站在奢华血色的大殿中,脚下踩着血阳宗宗主的头颅。
他的眼睛还睁的极大,眼底惊恐一直维持到他死前的最后一秒。
北灼言足尖漫不经心地用力,噗嗤一声,头颅脆弱的像是瓜果,瞬间碎成烂泥。
他缓慢收了脚,在旁边无头尸体上狠狠蹭了两下。
真恶心。
这种杂碎的血连碰他的资格都没有。
青龙带着满身血气出现在门口,他低声道:
“王,已经杀干净了。”
北灼言回眸,竖起的瞳孔森冷阴翳,他淡淡扔下了两个字。
“烧了。”
这种肮脏卑劣的地方,就该在最炽热的大火中化为灰烬。
青龙俯身:“好。”
那一日,天空降下了一场流火瀑布,冲天而起的火光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灼浪裹着焦木的气息伴着山风,吹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火焰将云彩也烧红,天空染上绯色,荡开数千里。
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那一场盛大烟火。
待火焰熄灭后,那盘踞在阴暗中的卑劣宗门被连根拔起,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这该灰飞烟灭的罪孽,终于等到了迟来的清算。
有人注意到,被灼痕烫满的天空上,有一处小小的地方依旧湛蓝干净。
乳色的光芒从地面向上延伸,与天空接壤,起初只是一点,而后像是清风,缓慢但温柔的晕开数里。
彼时,北灼言还站在火海中央,耳畔回荡着细碎的燃烧声。
他回眸,望向那道白色异象,锋利的瞳孔骤然怔住。
青龙也注意到了,碧色的眼眸隐约颤抖。
他下意识低喃:
“禁术……”
话音落下的那一秒,红衣妖王瞬间消失在原地。
青龙在原地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慌,后一步跟了上去。
北灼言赶到时,风里还带着未散的灼热。
他站在草地边缘,红衣被热浪掀起一角,锋利的眉眼间戾气未消,却在抬眸的瞬间,骤然凝滞。
天空湛蓝如洗,像被神明亲手擦拭过一样,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在这片纯净的蓝幕之下,少女跪坐在青翠的草地上,整个人像是被风雪精心雕琢过的琉璃,剔透的不像凡尘之人。
满头黑发化作银白,仿若月光凝成的银瀑,垂落在肩侧,发梢泛着霜色,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开。
风轻轻拂过,碎发拂过脸颊,衬得肌肤莹白如细雪。
火红的小鹿在她怀中熟睡,血迹消失,漂亮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垂着眼睫,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角的弧度极轻,温柔又冷清。
那一刻,时间仿若静止。
北灼言站在原地,瞳孔微微收缩,呼吸都要停滞。
青龙紧随而至,在看清少女那满头的白发后猛的停住,碧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禁术。
续命之术。
以寿命为价,延续生机。
炼虚期修士寿命八千载,她尽数渡给了祺安。
所以明明是韶华般的年纪,却已青丝尽白,满头霜华。
青龙扭头去看旁边的妖王,他动了动唇,却吐不出半个字。
安慰在这一刻比任何语言都更能刺痛人心。
唯有沉默。
北灼言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少女。
鞋底碾过新生的青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跪在她面前,连哭泣都没有力气。
少女似有所觉,缓缓抬眸。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眼睛清澈如初雪消融的溪流,倒映着他惨白失色的脸庞。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是风拂过花瓣。
“阿灼,我们回去吧。”
天空依旧湛蓝,草地依旧青翠。
仿佛那场肮脏罪孽的阴谋,从未波及此处。
热烈的劫云下,红衣妖王抱起那抹霜白,赤色的小鹿窝在她怀中。
灼灼余晖里,三人同归。
……
妖灾第九朔月。
寒露,风冽。
枫林染血,远山着素。
这场从凛冬新年掀起的灾厄,席卷过惊蛰的雨、芒种的穗、大暑的焰,最终在万物丰收的秋季,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没有预兆,亦无终章。
四方山河骤静,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焦土萌新芽,枯井复清泉。
天火烧尽了罪恶,灾难尽退,于是有人小声说──
济世救人的千玄宗,不是罪人。
难以入耳的讨伐声渐渐熄灭,化作低语,最终消散在风里。
麒麟破碎的鳞甲上,绽放出更璀璨的流光。
天骄碎尽的膝骨间,生出新的灵根,比从前更加灼目。
光明坦荡的人于最灿烂的晨曦中苏醒。
赤诚者收到了带着歉意的礼物,漆黑的羽毛编制成保护的符咒。
孤独者的门前,旧友的新靴踏碎了晨露,带着陈年的金兰佳酿。
守护者的怀中,失而复得的爱人赠送的同心结正微微发烫。
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原点。
仿若灾难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