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狭小的车帘缝隙,将整个车厢浸染上了一层血红。
周若芙坐在其中,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攥着信袋,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可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随着系带被缓缓解开,表哥蒋岚熟悉的字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眼帘。
信纸滑落的瞬间,一片染着血、写满军报的布条,如一只折翼的蝴蝶,悠悠飘落至她的膝头。
凝固的血迹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上面那潦草的字迹,却似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刺入她的眼眸。
“镇北将军战死,寻凤阁叛变,小将军失踪……”表哥的亲笔手书,直白而简洁,可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尖上。
刹那间,周若芙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作响,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扭曲、变形。
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路边小贩的叫卖声,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沉闷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作了震耳欲聋的炸响,冲击着她的理智。
她僵直地坐在那里,呼吸仿佛都已经停滞,唯有那攥着血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在丝绸裙裾上抓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
当马车稳稳地停在护国郡主府朱红的大门前时,周若芙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然而,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下车时脚步虚浮,一个踉跄,险些踩空。
此时的护国郡主府,暗处早已布满了金风楼的暗哨、银月阁的密探,还有玉篆书社的信使,他们严阵以待,甚至连穆北驰留下的穆云卫,也隐匿在廊柱的阴影之中,气氛紧张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蒋氏旗下各商行的掌柜们整齐地肃立着,静静地等候着。
周若芙迈入门槛的那一刻,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她的身上。
她脚步不停,身姿挺拔,径直走向主座,那衣袖带起的风,顺势拂灭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点灯!”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今夜,辛苦诸位了!”
在接下来几个时辰,周若芙运笔如飞,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密函,被接连送出。探子们在府中穿梭如织,脚步声、低语声交织在一起。
她时而微微倾身,与身旁的掌柜们低声商议,时而独自凝眉沉思,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很久之前就对战事做了准备,战事一起,就可将蒋氏庞大的商业网络,巧妙地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战略网。
如今,金刺丹人入关在即,战事十万火急,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蒋氏的商路摇身一变,就可以是军队的补给线,钱庄也可做军饷储备,粮食、马匹、药品等物资,将被紧急调往前线,财帛以及重要物资,则经由隐秘的“驴道”,秘密地转入黔南暗城。
“金风姐姐……”她轻声唤来最得力的助手,声音轻得如同在黑暗中低语,“让江南的银楼、绸缎庄的商队,全部改运粮食、药材,走水路。记住,只途经那些蒋氏控制的船帮码头,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当最后一封密函被送出时,窗外早已星斗满天。周若芙终于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砚台中的墨,不知何时已经干涸。
她缓缓起身,对贴身护卫说道:“金钨姐姐,备车,去镇北将军府。”
金钨看着她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嘴唇微微颤动,想要劝说:“郡主,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您的身体……”
“现在就去。”周若芙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而,就在周若芙刚站起来的瞬间,一阵剧痛,如汹涌的潮水般,从她的胸口猛地炸开。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珠,溅落在雪白的衣襟上,宛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在众人惊恐的呼喊声中,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体也像一只断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周若芙再度陷入了那个恐怖的梦。梦里,时光倒流,回到了她奔赴战场寻找穆北驰的那一年。
那时,她正在去往蜀地的途中,突然听闻穆北驰在八百里外的娘子山附近中了敌军的埋伏,兵败身死。
那一刻,她也像现在这般,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瞬间崩塌。
他可是穆北驰啊,是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镇北王啊,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怀着满心的执拗与不甘,她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片修罗战场。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味,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带着死亡的气息。
那一世的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女子,她顾不得自身的安危,也顾不得周围的脏乱与恐怖,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间艰难地翻找着,每翻开一具,心中便是一阵揪心的疼痛和深深的失望。
她不眠不休地找了几天几夜,娇嫩的双手布满了伤口,衣衫也变得破烂不堪。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在一片血泊之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穆北驰。
那一刻,她喜极而泣,泪水夺眶而出,全然不顾那一世他们之间还横亘着血海深仇,也顾不上暴露自己身份可能带来的后果,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穆北驰必须活着。
好在,一切都重新来过,这一世,他们不再是仇敌。
梦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北驰哥哥不会死,绝对不会,他一定会回来的……”
“不,不会,北驰哥哥!”她在痛苦的呓语中猛地坐起,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一声焦急的呼唤从耳边传来:“芙儿,芙儿!”周若芙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母亲蒋莲那满是泪痕的脸。
蒋莲见女儿醒来,眼中顿时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心疼地说道:“芙儿,你可算醒了,阿娘都快担心死了。芙儿,别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你还有阿娘呢。”
周若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轻声说道:“阿娘,我没事。金钨姐姐,帮我梳妆吧,我必须马上去镇北将军府。”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娘,你听我说,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保护好你,保护好蒋家和穆家。阿娘,听我的安排,跟金风去黔南,和祖父舅舅他们会合。”
蒋莲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眶再度湿润,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芙儿,阿娘怎么能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京城,也舍不得把这么重的担子都落在你一个人的肩膀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家危在旦夕。阿娘虽是个弱女子,可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周若芙知道母亲只是外表柔弱,内心却坚韧如钢,有着不输男子的风骨。于是,她不再劝说母亲离开,只是柔声说道:“阿娘,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头行动。汪督公估计明日就会进京,金刺丹部已经长驱直入,正在攻打山海关,可朝野内外却没有一人察觉,恐怕朝中已经有人和叛军暗中勾结,里应外合。阿娘,你见到王玉后,务必转告他,让他早做抉择。”
她微微停顿,眼神中透露出坚定的决心,“至于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住镇北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