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说话声音高了些,柴妈妈忙又掩口,偷偷往盛娇的屋子看了一眼,压低声线:“咱们到边边上去说,昨个儿盛娘子忙得有些晚,这会子大约还在睡呢。”
董娘子忙跟着柴妈妈躲去一旁的角落。
刚站稳脚跟,只见牛吉匆匆过来,说是外头有人求见盛娇。
“什么人要见我们娘子?”这声音比牛吉出现得还要突然,吓了董娘子和柴妈妈一跳。
顺着望去,只见长廊的另一侧便是一道小小的半月拱门。
拱门另一头连接的正是后院。
桃香就从拱门外进来,额头上一片薄汗,呼吸却稳得很。
一张脸上粉润透着殷红,那双眸子淡然而坚定,手中还握着一根竹棍。
显然,她刚刚结束早上的习武归来。
牛吉忙道:“桃香姐姐,对方是个姑娘家,瞧着年岁挺小的,她身边有个妇人称自己叫云芳,说是咱们娘子一听便知。”
桃香明白了。
她点点头:“你把人迎进来,送到我屋子里就成。”
牛吉应了一声,忙转身小跑离去。
桃香回到屋内,用热帕子擦了擦脸,略理了理松开的鬓角,外头柴妈妈已经领着人过来了。
先进门的果然是云芳。
跟在云芳后头的,却是陈雅欣。
桃香并不惊讶,将帕子展开随意地搭在架子上,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两杯递过去:“你们有话就跟我说吧,我们娘子还在休息。”
雅欣犹豫片刻,下意识地看向云芳。
盛娘子这里还是云芳来的次数多。
没等云芳上前询问,桃香就摆摆手笑道:“你们的事情盛娘子已经跟我说过了,如今姑娘你的母亲已逝,很多事情都尘埃落定,盛娘子说……你们来找她,无非是两件事,这头一件么,就是立女户。”
雅欣眼眸瞪圆了:“那第二件呢?”
这下轮到桃香惊讶了:“怎么,你今日前来只为了立女户?你陈张两家往后预备怎么办,你一点主意都没有么?”
“自然是有的……我已经离开陈家了,也决意独立门户,陈家……一定会散尽家财,而我外祖家也决定变卖淮州产业,不日就要回老家去了。”
她迟疑得很,总觉得事情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桃香摇摇头:“……盛娘子与我说了,你们在疫病四起之时捐银钱捐粮米,这样很好,但还是不够。”
“不够?”
“你们所捐,不过是想图个美名,好让那些已经瞄准你们的人有所忌惮。可这点子东西又怎么能让你们将功折罪?”
桃香叹了一声,“你别忘了,你们陈张两家是怎么发家,又是怎么攀上冯家的。你别告诉我,都这个节骨眼了,你外祖母没有跟你提过一句。”
话音未落,雅欣一张小脸已然惨白。
这些话都是盛娇原先与桃香说明白的。
桃香心知肚明,可雅欣还是头一回听说,自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雅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尚未及笄,眼下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少不得要被迫成长起来。
张老太君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关于雅欣母亲之死,陈家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作为外祖母的她,必定会告知雅欣,且事无巨细。
瞧见雅欣的神色,桃香了然,这又被自家娘子说中了,她不由得心中浮起几分鄙夷。
“陈小姐。”桃香直视着雅欣,“你瞧瞧你身上绫罗绸缎,用的胭脂香粉也都是上等货,更不要说你戴的镯子发钗等物了……就是如今张家在用的冰,那也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光是你脚上一双鞋就足有二三十两!你可知,这些银钱若是给老百姓家里,足够衣食不缺地过上一两年!”
“这些银钱,不都是陈张两家积攒搜刮得来的么?帮着冯家做事,难不成你们手上还能干净?”
这一句反问,逼得雅欣连退几步,小脸惨白如纸。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层的。
屋子里静谧至极,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雅欣才追问:“可……这些年我家里也是有正经生意的呀,这些银钱并非全是不义之财!难道这……也不可以么?”
“雅欣姑娘。”桃香叹了一声,“我的脾气没有我们家娘子那么好,她心软,总是慈悲仁善,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会看在你年岁小的份上就对你说话柔和些,是以……姑娘你多担待。我只说一句,你们既身在这漩涡中,想要全身而退,不出点血怎么能成?”
“况且,不义之财,本该全都吐出来,你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要将应该做的当成弥补,这……说得过去么?”
说罢,她微微一笑,“既然要做,何不索性将事情做漂亮了?好歹,你外祖家人人都能脱身,钱财乃身外之物,与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还用我告知姑娘么?”
雅欣瞪圆了的眼睛渐渐沉了下去。
嘴角动了动,她似乎在反复咀嚼刚刚桃香的话。
末了,她仿若回过神来:“多谢这位姐姐指点……是我原先想岔了!”
丢下这话,雅欣就提着裙摆快步夺门而去,把云芳都落在后头。
云芳与桃香再一次见面,连句正经话都没来得及说。
她忙不迭地福了福:“多谢姑娘指点。”
起身时,她又往外张望了两眼,“还请姑娘代我向盛娘子道谢……”
“好。”桃香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她,“这是我们娘子吩咐了的,你们家姑娘立女户时用得着。”
云芳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地接过又福了福,这才告辞。
刚送走她们,却听盛娇轻柔婉转的声线格外明快:“真是厉害了,我们家桃香如今也能独当一面,我可算放心了。”
一回眸,却见盛娇就立在廊下,从半敞开的窗户往里瞧。
那黑眸如墨,点点繁星,似笑非笑的殷红唇瓣微微弯起,一缕青丝自耳后别过,顺着脖颈的线条蜿蜒而下,最终落在了腰侧,她手中持一把团扇,说不尽风流多姿,正是朱唇翠袖,欲斗轻盈。
桃香大窘:“好好,娘子如今也学会听墙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