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6章各自应对
阳春三月,建州山雨。
烟雨漫锁武夷山,建州官衙的檐角在暮春细雨中愈发苍翠。章越负手立于槛前,远眺群峰间游走的青霭。
他身上的桌案上正是司马光奏疏,而不是邸报,而是蔡卞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成为节度使后,可以动用官府的驿站,汴京消息不用数日可抵案头。
司马光真不愧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当年带着自己为英宗立储之事上分,章越就见识过他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段。
司马光当然是君子,不过能身居高位,必须有道有术。
司马光这把年纪,牙齿都掉光了,仍是对于废除变法孜孜不倦,这等心力让章越也是感叹,都到这个年纪你还图啥呢只好说是内心的坚持吧。
如今司马光为高太后所重,顿时引起了蔡京,蔡卞等新党官员的警惕。
蔡卞甚至在信末告诉自己,太后欲改天子之政。
章越看了笑了笑,高太后召司马光回朝,没有召自己是意料之中。
历史上这时候官家已是病逝,如今经钱乙续命,仍是在朝只是病重不能言语而已。不过高太后在官家仍在之时,便着通过处分军国事的身份,开始着实人事实是令他意外。
司马光回朝时数千百姓遮道相拦,也是京中盛况,也可见人心背向。
京中旧党纷纷上疏盛赞此事称。
有人言,所贵乎大臣者,非以其有过天下之材智也,必其有服天下之德望也。其居洛十五年,天下皆期之为宰相也。安石其权臣,温公其重臣。
官家仍在,旧党已是开始指名道姓地批评王安石,推崇司马光了。
当然蔡卞警惕司马光是否会废除新法,当然有这个可能,章越也在关注着。
但他始终认为司马光回朝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坏事。
章越看来,变法这件事,就如同戒烟戒酒一个意思。
好比人要戒烟,一开始就发誓,我从此以后一根都不抽,往往成功概率都不高。特别高喊口号的,公之于众的,更是成功率极低。
戒烟你戒的不是烟,而是克服人性。
你不能在乎一时的成败,要将他作为一个系统性的工程来看。
下定决心后,进行对照。一开始每日二十根,然后十根,五根逐次递减。不要执着地搞一个时间表,如果觉得自己有些坚持不住了,就适当地放松,甚至后退。
但大体上的进度必须向前。
用句林肯的名言来说,我走得很慢,但我从不后退。
而猛下决心那等,往往是下定决心的时候有多坚决,最后放弃的时候,就有多放纵。说一根都不吸就一根都不吸那种,一朝放弃就功亏一篑。
很多人觉得是最后那个原因导致自己戒烟失败,其实是不懂得本性。
一头脑热地学这个学那个,但都是三分钟热度,最后一事无成。
变法也是这般。
司马光这么多人欢迎,说来这么多年来老百姓确实累了,这时候缓一缓慢一慢没什么大不了。
要尊重人性,尊重人天然有的疲惫偷懒放纵等等性情,不要把他当作一个反面来看。
心力强的人,能严格自律当然最好,但如果是心力弱的人,还是要顺着人性来办事。
章越提笔回复蔡卞。变法似老农侍弄秧苗,急不得缓不得。戒那三十年老酒瘾,若硬要断个干净,反惹得人肝肠寸断。倒不如日减一盅,容得脾胃缓缓调理。
……
元丰八年三月,百官们都以为官家到了这里已是不行了。
但所有人没有料到,王珪居然一病不起,一副还要走在官家前头的意思。
作为‘甘草宰相’,王珪这些年可谓‘居功甚伟’。
你说他三旨相公,没啥作为吧,但熙宁十年来,每件事都参与了。
立朝之中,作为左相,内既压制了野心勃勃的右相章越和蔡确,又能放权让二人在相位上大展拳脚。
对天子是百依百顺,甚至窝囊受气,但大关键时也能陪着章越将立储之事办下。
平日里最是明哲保身的人,偏生在收凉州、平夏城这些泼天大事上处处留痕。如今真要撒手去了,倒显出砥柱之姿。
王珪不走不知道,一走众人吓了一跳,王相公居然如此重要。
所有人都发觉我等实离不开你‘王三旨’。
病榻上,王珪斜斜望着来高太后派来看视他的医官。
“太后赐相公百年老参“
王珪点了点头,医官退去后,他的几个儿子孙儿来到床头。
王珪吩咐道:“老夫死后,尔等不可再去交引所里取一钱。”
众人都是点头答允。
“老夫以谨慎持相位,小心驶得万年船,王安石,吕惠卿,章越,蔡确,司马光风里来雨里走,风光一时却不长久的。”
“以后要你们记得,有人要往老夫身上泼脏水,你们都不要接着,由着他们去说。”
“你们几个不要进去,平日做官食俸足以,小婿居中有宰相之姿,日后你们多依附他,多帮着他便是。以后再从女儿孙女中选几个出色的,多陪些嫁妆过去,嫁给那些能读书肯吃苦的寒门子弟好生栽培,这才是富贵长久不衰之道……”
言罢王珪闭目,迅即王珪又睁开眼睛,吩咐道:“章建公迟早有回朝之日,到时候你们都要去城门外远远相迎……牵马执鞭也要为之。”
“如此又有二十年太平日子了。”
说完王珪便不省人事。
……
崇文院的槐影斜斜切过蔡京的紫罗公服。
蔡京正在负手踱步,朝中官家,王珪病重,朝堂上高太后,蔡确执政。
司马光回京一趟得到士民拥戴,之后又重回洛阳,更显得对方视名利如粪土。高太后知道后指责王珪,又派内师梁惟简去洛阳再召司马光。
这一进一出,天下所有的风光都给司马光占尽了。
更要紧的是他案上那份司马光所写的奏疏,如同利刃,直指人心。
司马光要广开言路,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朝廷晦暗不明,到底变法要不要继续下去,天下存疑。不少官员们都在观望,众所周知高太后是明确反对变法的,一旦官家归天后,怎么办
蔡京他们这些变法之臣,还有什么路走
而蔡京案头另一边的正是章丞在监试时所书的四民同道之论。蔡京心想若自己将之点为第一名,是不是可以稍稍褪去司马光这一疏的风头。
蔡京也在迟疑,不过他素来喜欢思量,一旦事到临头,往往敢于放手一搏。
蔡京自言自语道:“章公说得是,路线之争就是权力之争,而权力之争最后也是路线之争。”
“咱们就要为朝廷定一定方向,为章公尽绵薄之力。”
“至少也要让太后听一听咱们变法大臣的意思。”
想到这里,蔡京再也不迟疑将章丞这篇文章点为了国子监监试第一。
监试第一就是一个方向。这样天下的读书人都会读这篇第一名文章,揣摩这篇文章出彩之处,从此把握到朝廷中枢决策的‘微言大义’。
想到这里,蔡京不再迟疑,朱笔落下。
蔡京想到此子被我点为第一后,可免去了省试,而直入殿试。
这一刻他仿佛看见明日放榜时,太学门前那些揣摩时政的举子,该怎样逐字拆解这篇雄文。更妙的是经义局那帮老学究,怕是要捧着“重商“二字直叩登闻鼓。
……
此刻身在太原的吕惠卿,正在咳嗽。
吕惠卿摆了摆手示意随人不必再给送上又煨了一遍的热粥。
吕惠卿对几个弟弟道:“好个司马君实,之前官家数度相召不赴入京,如今官家病重,倒是入京一趟。”
“写了一篇奏疏便走,沽名钓誉莫过此人。”
吕升卿道:“司马老贼,沽名钓誉又不是一日两日。”
“只是官家仍在,太后就要借司马君实投石问路,实在是令人不忿。”
吕惠卿道:“若非熙宁变法至今,朝廷哪得有今日。”
“一旦太后日后用司马君实废除变法,则事必迟矣。我们心血皆化为乌有。必须彻底打消太后这个念头。”
吕升卿问道:“兄长,计将安出”
吕惠卿枯瘦的指节往身后河东路舆图上,横山北麓的烽堠标记上一点道:“三日后让折克行点两万麟府兵……”
吕升卿大吃一惊道:“兄长,官家病重时有旨,不可轻挑边衅。”
“所以要快!“吕惠卿猛地咳嗽道:“再让党项背个由头。”
吕惠卿森然笑起:“王相公说天变不足畏,我们要让太后知道,只要党项一日不灭,新法一日不可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