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就是明天我和你不能见面了。”宫水三叶和雪之下雪乃的脑海几乎全被这句话所占据。
“那天加世子以为英梨梨就快要死掉所以一直陪着她,其实我也做过这样的傻事。”
山内樱良以轻快的语调说着话,她似乎泡够了温泉,于是爬上岸去,在温泉池旁的石地板上铺了一张干的浴巾,然后稍微整理了头发,好整以暇的趴了上去。
她双手叠在脸部白玉似的长腿随意弯曲着,像是一尊人体雕塑一样。
宫水三叶偏过头望了她一眼,有些担心会不会着凉,但抬起手感受了一下,只觉得从温泉水面上源源不断蒸腾而起的水雾很是舒服,根本不用担心会感冒。于是她也从水中站了起来,清彻的水流顺着细长的脖颈流下,沿着白皙滑嫩的肌肤一路向下。
少女抬手在小腹上摸了摸,只觉得身上到处都滑滑的,好像肌肤都变好了不少。
“嘿嘿,这里可是「美人汤」哦”
樱良嘻嘻一笑,她垫在手臂上的脸朝一侧偏了偏,看着三叶挑了挑眉。
被北条京介理科天赋传染的宫水三叶只是随便想了想就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了,酸性温泉有杀菌作用,因此可以清洁皮肤,促进小伤口愈合;碱性温泉则像肥皂一样,可以将油污分解为较小油滴溶于水中。碱性强的话,皮肤表面的汗渍和皮脂等溶于水后,自然会变得滑溜溜的。
看着改变则是一副「美人侧卧」姿势的樱良,三叶没好气的伸手在对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从旁边的架子上扯过一条干浴巾,同样铺在了石地板上,三叶仰面躺了上去。左腿微微曲起,她静静的望着蒙着一层水雾的天板。
不同于刚进温泉的那会,此刻天板上的浮世绘因为空气中的水雾以及表面附着的水滴,变得有些模糊。就像……
山内樱良的心
这个女孩子,看见她的人,尤其是看到她那好看的笑,人们总会以为她的情绪总是明朗的,以为她一年到头都是元气满满的。遭遇挫折的人会被她吸引,渴求她身上饱满的好像要溢出来的能量。生活美满的人会被她吸引,因为她就好像是快乐本身一样。
但不是那样的,她并不总是明朗的,毕竟就连真正的太阳都会被乌云遮住,会日食。
樱良她向京介隐瞒,可能并不是内心坚强想要自己承受,而是因为太过害怕,想要从京介那里获得一份安全感。
山内樱良和北条京介从小就在一起,她做的每一个选择几乎都和他有关,他也是。她的生活,她的日常几乎可以写作「北条京介」。
此刻的她身患胰腺癌,做了手术,明天和死亡不知道谁会先来。但是……
只要每天早上醒过来,看到的是和昨天一样的北条京介,和三年前一样的北条京介,和七年前一样的北条京介。
那么,一束阳光就会照在山内樱良身上,她会焕然大悟:哦,今天的我,和昨天也没什么不同啊。
这就是山内樱良的日常,同时也是北条京介的日常,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日常。
只要北条京介没有变化,那么她就能从中汲取能量,用来维持那一份日常。
不久前,两人曾经因为这件事大吵一架。
巫女小姐愤怒的咆哮,怒斥山内樱良太过小瞧京介,说大可以直接把事情告诉京介,那个男人绝对不是会被这种事情打倒的!
当时樱良没有和她争论对错,而是直接认错,不过坚决不改。
两人吵的厉害,说是这么说,但其实都是三叶自己一个人在生气。
但是今天,在又一次愤怒后,她渐渐平静下来。
特别是望着雪之下雪乃那紧蹙的眉头,以及隐隐有着痛苦的表情,她可耻的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庆幸,庆幸身边的人除了自己和雪之下外再没人知道那件事。
一如樱良所说,她一个人的病,摧毁的是两个人的日常。
两个人不……
眼角蓦的一凉,三叶抬手一摸,是一滴水。
什么嘛,这天板还是会滴水的吗
这么想着,她擦了擦另外一边的眼角,然后腰肢用力,从仰卧变成了侧卧。
仰面睡的话,咸苦的液体会倒流进嘴里,会让本就不好的心情变得更加苦涩。
她转过身后,发现樱良那家伙一只手伸到温泉里往雪乃脸上泼水。后者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宝相庄严。
“对了,刚才说到哪了”
樱良笑着:
“噢噢,对了,我说做过和加世子一样的傻事。不过说起来,那其实一点也不傻吧反而很可爱。”
“是的,所以你做出和两岁小孩相同的事我一点也不奇怪。”
雪乃刚说一句话就赶紧闭上了嘴,避免脸上的温泉水流进嘴里。
“哈哈哈别误会,我不是陪着京介。因为京介从小就很厉害,聪明的我知道自己绝对会在他前面死掉的,所以应该是他陪着我才对。就是坐在病床前,紧紧握着我的手央求我别死的那种。”
山内樱良说着说着自己就先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宫水三叶则回忆起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拉着母亲的手……不对,是母亲拉着自己的手……是……自己和四叶一起拉着母亲的手。
因为那时候,妈妈已经没有力气握住自己的手了。
妈妈跟自己说了对不起,她说“抱歉啊,米子哈,妈妈以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妈妈让自己照顾好妹妹。
爸爸站在后面,本该是看不见他的表情才对。但是此刻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记忆里,却清晰的看见了爸爸那无力,痛苦,挣扎,不甘甚至是愤怒的表情。
恍惚间,爸爸的脸好像变成了京介的。
爸爸将妈妈的死怪罪于系守,像发了疯一样的想要毁灭那个地方。
如果换成京介的话,他应该不会像爸爸那样竞选镇长然后以改头换面的方式毁灭糸守,而是会提着锤子,从宫水神社开始,一点一点的把所有东西全部砸成粉碎
现在想来,为什么爸爸会跟京介那么投缘,为什么京介可以让爸爸醒悟回到家里。那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啊。
他们的愤怒,都是可以燃尽一切的。
三叶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病床上的樱良握着自己的手,她说“抱歉,以后就要拜托你来照顾京介了”,也许还会调皮的嘻嘻一笑“这下你变成正妻了”,如果她还有那个力气的话。
而自己的身后,是京介,他的脸上是无力,痛苦,挣扎,不甘甚至愤怒的表情。
宫水三叶漫天飞舞的思绪中,樱良轻快的声音响起:
“被京介那句话吓哭,吃饱喝足的我回到家以后,妈妈问我为什么要哭。我立刻又哭了起来,哀求她说‘妈妈不要死啊’。”
换成四叶对我说“姐姐不要死”的话,我一定会先揍她一顿。
宫水三叶默默想到。
“平时每天都能见到妈妈,还觉得拦着自己,啰啰嗦嗦说些什么女孩子不能每天去男生家里玩的她很烦人,但是一旦想到有一天回到家,喊‘妈妈’却没人答应,真的很吓人,简直令人窒息。”
听着耳边的声音,雪乃烦闷的抿了抿嘴。
樱良这家伙,今天简直像作弊一样,为什么每一句话都能精准的戳在自己心脏上
少女一方面清楚的感知到自己「人心掌握术」的研发进度在蹭蹭上涨,一方面只觉得还不等掌握这技艺,自己就要先被同化了。
“然后啊,我妈妈就把我抱在怀里,抬起手帮我擦眼泪。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
樱良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宫水三叶强忍着想敲脑袋的冲动,配合这个卖关子的家伙,问道:
“知道什么”
樱良满意的一笑,然后欣喜道:
“才知道京介的手原来那么软,啊,小孩子的手真软啊。现在京介的手虽然更大了,但是摸在身上总感觉有种粗粗的感觉。”
三叶抓狂:“混蛋!这种时候不要突然说颜色笑话啊!给我正经一点!”
“什么嘛,这是很正经的事情好不好。我妈妈明明是很注重保养的家庭主妇,但是帮我擦眼泪的时候却没有京介温柔,这可是很不得了的发现!”
樱良抗议一声,本想继续说,但看见三叶朝自己踢来的大长腿,她还是乖乖闭上了嘴。不过此刻她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两条眉毛随意的飞舞着,一双大眼睛贼兮兮的顺着三叶的腿往上看去。
一瞬间,巫女小姐只觉得有一只手顺着自己的腿往上摸去,往上往上,直到中间。
“你这家伙……”
宫水三叶扶额无语道:
“明明都是女生,但你却让我产生了和京介一起泡汤的感觉。”
不对,京介都不会用这么猥琐的眼神,那家伙会很直接的上手过来。
听到这话,雪之下雪乃应激似的脊背一软,将脑袋之下的身体全都沉入水中。
“噫小雪乃好像在想瑟瑟的事情”
樱良坏笑着,还伸出一只手在雪之下光滑的背脊上,用指头轻轻的点着。
“快点说你的故事啦!阿姨后面说了什么”
雪乃催促道,樱良这家伙真的有毒。
“我妈妈啊”
樱良扬起头,语气感慨:
“她当然说不出京介那么厉害的话,只是很平常的告诉了我一个道理。”
“她说‘小樱,人都是会死的哦’,听到这话的我莫名其妙的就平静下来,我妈妈说我简直就好像机器人一样,上一秒眼泪还流个不停,下一个瞬间就像从没哭过一样。”
樱良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说些她的感想之类的打岔,而是陷入了沉默。
「小樱,人都是会死的哦」
雪之下雪乃轻声重复着这句话,这句她曾经从山内樱良口中听过的话。
当时她问樱良「如果真的有这样的爱情,那么不更应该珍惜两人相处的时间吗像现在这样在学校里闲逛真的好吗」
得到的答复是:
「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会死哦」
可以说她之所以会接下那个莫名其妙的委托,很大一部分就是被这句话给说服的。樱良的话里所展现出来的,对生命厚度以及长度的理解,让她为之震撼。
原来,她对于生和死的观念,是这样形成的啊。
「死亡,就是明天我和你不能见面了」
「小樱,人都是会死的哦」
青梅竹马的话,母亲的话,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所说的话,在帮助她塑造世界观和人生观。
沉思之际,雪之下不由产生了一个好奇:
樱良的爸爸,山内先生,他又说过什么话他在樱良的成长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少女努力回忆着帮奖励时在东京第一酒店见到的那个男人,为数不多的记忆是,对方似乎和北条进行过相当严肃的谈话,没能看出太多特别的东西。
忍了又忍,雪之下还是没憋住问了出来:
“那你父亲呢山内先生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实在是这会聊天的气氛太好了,樱良就好像她自己说的一样,恨不得把脑阔打开让大家看清楚她的想法。
“啊我爸爸”
樱良一愣:“爸爸……说过什么话”
她偏着脑袋想了足足两分钟没说话,然后突然问道:
“呐,三叶,你爸爸说过什么话”
“希腊奶,别问我!”
三叶没好气的说的,真要说印象深刻的话,排在第一的就是父亲离家出走时说的那一句:
「我爱的是二叶,不是宫水神社」
想到这,三叶不由捂住了脸。
啊啊啊,好丢脸了啊,关于爸爸的话,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这么任性的。简直就好像十几岁离家出走私奔的小女孩一样。
在糸守那会,真应该在爸爸进行选举演讲的时候说给大家听啊,让他们看看那个一脸严肃的镇长大人究竟是个如何任性的家伙。
等等,好像现在也不晚,让爸爸部门里的下属和上司,看看这个成熟可靠的男人年轻时候究竟有多不着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