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黄旗 作品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取存折

    扇儿胡同二号院也被卷入了大抢购的风潮。

    全院各家各户,大家都是食人间烟火的老百姓,这是太自然不过,根本不可避免的事儿。

    实际上,由于米婶儿是在副食店上班,他们院儿反而成了周遭几条街里最先觉察到这种社会变化,并且马上就采取了行动的院儿。

    像1979年11月1日,当年提高猪、禽、蛋、水产、蔬菜等八种主要副食品销售价格,就是米婶儿利用职务之便,知道小子就给全院私留了好些货物,给大家立了大功。

    而且也别忘了,这院儿还有个能张罗事儿的边大妈呢。

    老太太现在还在负责街道的事务,并且还替宁卫民管着那些服装尾货滞销品批发的事务。

    天天跟社会那帮人接触,提前发现情况不对劲也很正常。

    1983年化纤布大降价的消息就是边大妈带给大家伙的。

    再有,最关键的就是无论米婶儿还是边大妈可都是女人。

    女人的特点是什么?

    就是关心这种居家过日子的事儿。

    只要一有这种事儿发生,她们娘们家家,彼此之间肯定会互通声气。

    所以谁能落空,她们这些女人也不可能落空。

    像8月17号这天是星期三,也就是抢购风刚起来的日子口儿,大早上十点来钟。

    边大妈就一反常态的,坐着一辆平板车打外面赶回来了。

    而且她还不单是人回来了,还拉着一车的货呢。

    一下来就指挥那个蹬平板车的外地小伙子帮着她往家里的搬东西。

    车上的东西摞得老高,全是毛线、棉毛裤和布料一类的东西。

    蹬车的一边帮忙搬着东西,一边都好奇,“您老太太买这么多白布干嘛呀?”

    边大妈懒得跟他多说,“吗也不干,存着。”

    这蹬车的还说呢,“也别说,今天新鲜事儿可真多。您猜怎么着,拉您之前,我还拉着一个买被子的,人家一买,就买了二十铺。还买了好多箱肥皂。你们怎么跟商量好了似的?都这么买东西……”

    边大妈可不服气,“二十铺被子,几箱肥皂算什么,我待会儿还要去买,这些只是第一拨。”

    蹬车的听着新鲜,还打算再问,却不想边大妈可没工夫跟他磨牙了,给他指好了把货放在哪儿的地儿。

    老太太风风火火直奔自己家里,拿起家里凉白开先灌了一气儿,跟着就冲家门口玩花弄草的边大爷招呼上了。

    “嘿,你个老头子,你瞧你还有闲心弄你那破花儿呢,你知道外头都什么样了?可了不得了!

    边大妈夸张的神情和语气则让边大爷一脸懵。

    “哎呀,瞧你这大惊小怪的。一回来就嚷嚷,我脑袋都大了。怎么了这是?你是前门楼子底下看见贾波林了,还是大栅栏街上捡着金元宝了?”

    (注:贾波林即为卓别林,民国时期内地的叫法。)

    边大妈一撇嘴,对老伴儿的调侃尤为不满。

    “哎呀,什么跟什么呀。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听说了嘛,外面都传呢,说从九月一号开始,物价全面上涨。

    “全面上涨,不可能。”边大爷根本不信,同样是一撇嘴,又跟花草去较劲了。

    眼瞅着老伴儿不为所动,这下边大妈可真有点急了。

    “哎哟,我怎么说你啊,一天到晚你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喝酒,养花,听戏钓鱼。其他的你还知道什么啊。我说你也出去看看。外面都翻了天了,商店都挤满了人,人山人海的。人都跟疯了似的,见什么抢什么。快快,快把家里存折拿给我。”

    “你要存折干什么?”

    “银行里头排长队啊,再晚就取不出来了,快点啊。”

    “哎哎,我说你这是疯了吧!家里好不容易存点钱,你不说给咱大孙子留着吗,这要都取出来?家电现在也齐全了,冰箱,彩电,洗衣机,你要买什么去啊!”

    “你个老头子懂什么啊,现在的钱一天比一天毛。钱要真毛了还不如废纸呢。随便买点什么也比搁银行强啊,东西还能保值呢,钱还能值多少钱啊。何况他米婶儿还在副食店给咱全院儿守着货呢,我听说排骨就有二十扇,罐头十二箱,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几箱鸡蛋,半缸甜面酱,一麻袋盐。我还从批发部弄回来好多布料什么的,棉毛裤就有五十多条,回头咱们全院分分,每家也就不愁吃穿了……”

    “哎,我说,谁说人民币要贬值了?这都哪儿来的谣言啊。你可是居委会的人,看见别人起哄架秧子。你该管管他们才是。不能轻信,更不能散播啊……”

    “嗨,我懒得跟你说了,你干脆还是自己出去看看吧,大大小小的银行里都挤满了人,都在提钱呢。你个老头子啊,可真是糊涂……”

    没时间再跟边大爷磨牙了,说的嘴皮子起腻的边大妈喝足了水,干脆自己进屋取存折了,根本不再理会老伴儿,而是转头又去了院门口的罗家。

    此时,蹬车的已经按她的指派,把东西都摆在罗家门前了。

    边大妈道了几声谢,掏出五块钱给结了车钱,打发蹬车的走了。

    已经闻声出来罗师傅和罗婶儿看着这景儿却忍不住直发愣。

    “我说,他大妈,这都是你买的东西?”

    “哎哟,这也太多了吧!您快把商店都搬回来了。这是闹哪出啊?”

    看着罗家公母俩一头雾水的样子,边大妈倒是笑了。

    “真要是把商店搬回来我就放心了。你们还不知道吧?外面闹涨价,人都快疯了。商店里是人山人海啊,见队就排,见东西就买,都赛过春节庙会了。这些是我从批发部弄回来的,给咱们全院儿分的。这不是咱们有点这方面的便利嘛,哎哟,累死我了。哎,就这毛巾,还有这棉毛裤,够咱们全院使个几年的,再也不用去商店了。手里一时没钱也不要紧,先给东西后给钱。谁让咱们都是老邻居……”

    “可,可这也太多了。买这么多毛巾,什么时候能用完啊……”

    ”就是啊,这棉毛裤,好嘛几十条啊……”

    “慢慢使呗,哎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了。这不算什么。最重要的物资都在副食店那边,她米婶儿还给咱们院儿看着货呢。吃喝什么的都有了。咱们还是沾她的光儿,那就跟七九年时候一样。不过,她那儿可没什么通融余地,公家单位得用现钱。所以我存折儿都拿出来了。你们家现钱够不够?要不要也去银行取点,待会咱们一起去?”

    罗师傅和罗婶儿面面相觑看了对方,也有点意动了。

    “家里也就一百多块现钱吧?要不,咱也去取钱吧。”

    “嗯,取。可取多少合适啊?”

    罗婶儿忍不住问边大妈,“他大妈,取多少钱够用啊?一千够不够?要不两千?”

    “哎呀,这我可说不好。”边大妈摇摇头,“反正我家仨折子有八千多,我是打算都取出来。”

    “都取出来?”罗师傅老两口吓了一跳。“他大妈,这么多钱都取了?你们不过日子了?还真要把商店搬家来啊?”

    “瞧你们说的,就是因为要过日子,我才都取出来呢。”

    边大妈却有自己的道理,振振有词的说,“我这么跟你们说吧,这涨价就是因为大家听说下月所有商品价格都要放开了。你们想啊,要让商人们自己定价,他们还不胡定?所以眼下大伙都在买能存的东西,保值。你还别看这毛巾多,它可坏不了,还有这些毛线,搁三十年以后织出来的毛衣也是新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罗师傅老两口再度相互看看,不知不觉真被说动了。

    “对对,咱们也去银行取钱,然后抢货吧,要不晚了,什么都抢不着了。”

    “抢什么去啊?”

    “抢什么不行啊,他大妈说的对,只要是买着东西,搁着就保值。反正咱们不能看着钱毛了……”

    看着罗家老两口能有这觉悟,看到俩人都很听劝,边大妈也很是欣慰。

    “放心吧,你们就听我的,到时候我买什么你们买什么,跟着我买,准没错。啊,对了,你们还得呼下广亮啊。他手里不但有现钱,而且还有车呢,得让他赶紧开车回来。”

    “哎哟,有这个必要吗?他大妈,孩子最近事儿多,挺忙的。要不,咱们自己还是雇辆车弄回来行不?”

    罗婶儿这个当妈的怕耽误孩子正经事,然而边大妈可不在乎这个。

    “还有什么事儿比涨价更重要的,要是别的也就罢了,我现在就担心粮食,你说咱们这院儿里这么多口儿人,不得弄个上千斤的大米,上千斤的白面啊。否则,哪儿够咱们这么些人吃啊,还就找你们家老三办这事儿我安心……

    正说着呢,打外面进来几个人,正好听见这些话,有人当时就插口了。

    “哎呀,大妈,我看您真是糊涂了。您可真行啊,要买这么多米和面,真买来,您往哪儿搁啊,那还不满院儿飞虫啊。”

    边大妈一看,好嘛,原来是米家的二丫头,米晓冉的妹妹米晓卉。

    她身边还有两个同龄人的女孩儿,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她比较要好的同学。

    这是放暑假,来家里串门的。

    老太太也没工夫跟小毛丫头计较,赶紧就说正经事,说米婶儿也让她给米家带话,要让米师傅赶紧拿家里存折取钱去。

    岂料,米晓卉却是个有主意的。

    何况她这岁数已经大了,学习也不错,今年是应届参加高考的学生,正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呢。

    所以听了边大妈交代的话,米晓卉却不肯照做,反而说头两年降价的时候,米婶儿买化纤布和肥皂就是惨痛教训,早就该吸取教训了。

    而且现在自己家里总共也没几个钱了。

    除了家里要供自己上大学之外,连自己那个美国人的小外甥还得花钱呢。

    家里没闲钱囤积没用的东西,就不掺和了,居然把这儿事儿给推了。

    可这么干哪儿可能啊?

    别的不说,就说全院儿都是沾了米婶儿的光才有货可买的,把人家给拉下算怎么档子事儿?

    边大妈不敢有负所托,就开始怪米晓卉不听话,让她赶紧去办事。

    米晓卉却说自己妈妈这么干纯属盲目抢购,没有一点经济头脑,也不想想买这些有用没有。

    边大妈当然还是那句话啊,“你们年轻人不懂,搁着就是保值。”

    岂料,这一句话对付老伴儿和老邻居们管用,对付米晓卉这个有思想,有自己判断能力,又有个性,追求独立的当代年轻人,却成了无用之功。

    甚至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激起了米晓卉,甚至她那两个同学的共同反感,并由此引发了据理力争的大辩论。

    有一个女同学就说,“什么叫保值,您先弄懂了这词再说话。市场经济刚一开始,价格还没放开,您就承受不住了,这只是刚开头,就这么大惊小怪的,往后还活不活了?愚昧,太愚昧!”

    边大妈不能给小丫头给堵回去啊,马上反驳。

    “你们这些孩子懂得什么?还愚昧。这是常识。回去问问你们爹妈去。要是国家不限制价,那酱油还不十块钱一斤?卖东西的谁想要多少钱就要多少钱,乱了!”

    另一个女同学说了,“国家不限制市场,经济规律可限制市场呢,十块钱一斤的酱油要是没人买,它还不得一块钱一斤。”

    得,这下,边大妈给说没词儿了。

    倒是罗婶儿关键时候帮腔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反正我是穷怕了。”

    谁承想,这个时候罗家的大孙子和边家的大孙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他们是好朋友,一个鸡蛋糕,俩人分着吃,可一边吃着,一边跟着裹乱。

    他们年龄就差一岁,一个七岁,一个六岁,说懂事也懂得点了,说不懂事还混沌着呢。

    边家的大孙子属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看到罗家门口的货物,只顾为之惊叹。

    “我的天,这儿怎么放着这么多的白布啊。这怎么用啊?难不成是为了办丧事的时候用,孝子贤孙一人一身白,就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罗家的大孙子更绝,“拉倒吧。傻不傻啊你,现在办丧事谁用这个?那叫封建糟粕,早淘汰了。现在办丧事,只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还得孝顺的……”

    都说童言无忌,可这一下子,边大妈的火儿是真压不住了。

    冲着俩孩子,老太太恼了。

    “看我不揍你们个小兔崽子!有的吃还堵不住你们的嘴,都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