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已歷三世的公孙氏一朝覆灭,襄平城内兵将与士庶的反应很平淡。
或许,这是先前城内已经到了人相食地步的缘由吧。
在魏军将囤积在辽燧的粮秣转运过来,定额分给他们果腹后,公孙渊的宗族、偽公卿以及一些高级将率与死忠豪强陆续被诛於市集整整持续了旬日,城内士庶们都没有什么感触、表现得很淡然。
而依旧被看押在军营内的兵将们也很安静。
丝毫不担忧素以残暴著称、不乏屠戮之举的魏军或会将他们尽数杀了,陈尸筑京观以儆效尤。
这是夏侯惠先前数次释放俘虏、救治伤兵积累出来的信任。
且在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夏侯惠还带著杨祚入营来,信誓旦旦的声称魏国天子有詔令,对被裹挟叛乱者从轻处罚,绝不会将他们处死。
所以他们安之若素。
哪怕魏军给他们的口粮配额,每人每日约莫三升杂粮,比往常一顿饭的份额还要少些。
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待遇已经很好了。
想想战事爆发之前,公孙渊为了鼓舞兵将斗志,大肆宣扬魏军曾经"泗水为之不流"、"官渡之战后河北皆縞素"以及"鄴城被屠戮一空"等等事跡,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至於之后,魏军是将他们迁徙还是罚为徒隶嘛
不要想得太遥远了。
先被允许活著,然后才能有被赦免的期盼。
这个期盼也很快从洛阳传来了。
却说,当公孙渊的首级被传到京师洛阳后,早就从许昌宫赶回来的天子曹叡大喜过望,当即就下詔布告天下且带著首级去了太庙祷告。
虽然在大军围困襄平的军报传来后,他就知道了战事已无悬念,但他没预料到战事结束得那么快啊!
四月末大军才从辽西孤竹城开拔,八月就告捷了!
要知道光是行军就耗费了两个月啊!
这意味著什么?
往小了说,是夏侯惠与毌丘俭不负他的期待。
往大了说,则是他这个天子英明神武、决策明智,以及魏国代汉乃天命所归、逆臣贼子必毙命啊!
这种喜悦,可不是前番攻杀鲜卑柯比能与復设河套诸郡县能比的。
鲜卑也在胡狄蛮夷之列嘛。
有蜀国平南蛮、吴国討山越在前,魏国破鲜卑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攻灭辽东的意义,在於公孙家族割据辽东歷经了三世、称雄了近五十年,比蜀吴立国的时间更长!今日魏国远赴数千里一战灭之,将极大鼓舞魏国兵将的士气,让他们相信魏国雄厚的国力可抵消山川河流的险固,不管是有山川之固的蜀国也好、有大江天险的吴国亦罢,终有一日会步入辽东的后尘!
是啊~
曹叡在意的是战事赋予魏国的意义,並不在乎战事的本身。
故而,在数日后,毌丘俭的上表至洛阳,讲述关乎辽东的战后部署与处置,他都不需要与庙堂诸公计议,便乾坤独断悉数允了。…。。
唯独在战俘处置上,因为夏侯惠与毌丘俭有不同的建议,令他稍稍考虑了片刻。
真就是片刻。
仅仅是沉吟十几个呼吸后,他就决定将四万余战俘及其家眷皆迁徙归来中原画地安置,愿意继续从军者徙往青州徐州;愿卸甲归田者迁往冀州。
对夏侯惠与毌丘俭的建议皆不取。
身为帝王的他,考虑事情的角度是不同的。
所以,夏侯惠的建议在他眼里有些偏颇——以魏国的丰饶,辽东苦寒之地都是可有可无,征服类似高句丽、韩濊这种蛮荒落后的蕞尔之地意义何在?
而毌丘俭的建议在他眼里又落了中庸——要么不迁徙,要迁徙就尽数迁徙了,还留一半作甚?至於一次性迁徙太多会导致安置不当、恐有饿死冻毙.在没有落籍编户之前他们都是战俘,死了就死了,何足惜哉!
做出定夺后,他还让夏侯惠二人儘快处理好善后之事、早日归师。
不止是为了节省国力损耗。
更是他觉得有了討平辽东公孙,这种证明自己决策明智的功绩后,推行一些庙堂变革时,需要面对的压力也会小一些。尤其是今岁司徒董昭、左僕射徐宣相继病故,司空陈群也臥病无法临朝,令他觉得时不我待。
暮秋九月。
辽东,襄平城。
夏侯惠带著镇护部以及从征的鲜卑、乌桓游骑踏上了班师的归途。
他们是第二批归来的。
第一批是白部鲜卑。
在襄平城刚被攻下来的第五日,夏侯惠便示意毌丘俭遣他们归去,等候庙堂封赏的詔令了。
明面上的理由,是战事已罢,不想再多增他们的劳顿,且秋冬之交素来是游牧部落迁徙寻找猫冬地方的时候,魏国不能罔顾他们的习惯。
但实际上的缘由,毌丘俭是知道的。
辽东士庶对鲜卑也没有什么好感,让他们继续留下不利於辽东权柄过渡,还会加剧粮秣的损耗。
虽然辽燧的粮秣还充足。
但迁徙与安置兵将、士庶以及僕婢等事耗费巨大,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如现今隨著夏侯惠归来的,就是被剥夺了田亩牧场以及奴僕的豪强之家、从叛连坐者等,他们沿途也是耗费不少粮秣的。
至於已然被天子曹叡定论迁徙的辽东俘虏及家眷,则会将分批次乘坐舟船转移。
曹叡下詔分别由在渤海郡督大军粮秣的李禎、驻守在徐州的东中郎将与青州刺史负责,无需夏侯惠与毌丘俭操心。
准確的来说,辽东已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玄菟等三郡传檄而定、留驻的各部边军也安排妥当,启用了李胤安抚士庶,再加上毌丘俭还释放了公孙恭、为被公孙渊杀害的伦直与贾范等人修缮坟墓以及徵辟他们的后代为吏等等,如今的辽东听安稳的。
至多半个月,毌丘俭也将引兵归来了。
唯一的不同是他归来幽州蓟县,而夏侯惠归京师洛阳而已。
也就是说,若日后二人想再次相见的话,得等到毌丘俭被招归来京师述职才行。
故而,在夏侯惠开拔的前一夜,毌丘俭还特地设宴践行了。
因为彼此都对此番共事相处很满意。
如毌丘俭发现夏侯惠其实挺谦虚、和善的,丝毫没有传闻中鲁莽、刚愎与强势的样子;而夏侯惠则是觉得,有一位心思縝密、不爭功与将所有事情都规划得有条不紊的副将,属实太令人省心了!
为此,在饯行宴上,二人还执手说了好些惜别的话。
也很是期待著,日后能再復迎来並肩作战的机会。
就是有一点分歧。
夏侯惠以贼吴秉性见利行事、望风而动为由,断言孙权日后必然会来犯辽东,便打算让牵弘与张虎两部骑兵,暂留在辽东郡归夏侯霸节制、有备无患;且想多留一部幽州边军在辽东西安平县驻扎,以防高句丽趁火打劫。
但毌丘俭都婉言回绝了。
理由很充分。
千里討贼大捷,除了留驻的兵马外,所有将士都归心似箭、都想著早日归去领赏与家小团聚,他以什么理由来让人留下来呢?
防备贼吴与高句丽?
他们来不来犯、什么时候来犯,都是个未知数,无论是谁都不能明確断定。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啊!
毌丘俭是真的,无法给予一个让将士们信服的理由啊!
好嘛。
夏侯惠只好作罢。
因为他只敢確凿贼吴与高句丽来犯,但无法信誓旦旦的断言他们来犯的日期啊!
尤其是辽东不比其他地方,数千步骑的粮秣供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毌丘俭也很会做人。
他知道夏侯惠提议的另一层缘由,是担心贼吴与高句丽来犯得手,会令仲兄夏侯惠被指摘无有镇边之能。所以,他给有一百部曲的魏舒增兵两百,並让有数百白马义从的公孙毅也留下来了。
夏侯惠对他们二人有大恩。
他们並不介意为夏侯惠的预判买单,留在辽东多劳苦些时日。
事实上也是如此。
公孙毅与魏舒得悉了缘由后,还特地拜谢了毌丘俭,感激他的青睞与信任,给予了他们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嗯,他们对夏侯惠的判断是深信不疑的。
小插曲之后,各自班师再无话。
夏侯惠引兵至辽西孤竹城外的军营,休整了旬日,待太守傅容将所有被迁徙的豪强之家都接手过去后,才继续踏上归来洛阳之途。
此时,他以主将身份对各人的录功奏表,也刚刚送到洛阳庙堂之上。
毌丘俭被定为首功。
这是没有什么好爭议的事情。
毕竟在伐辽东战事之中,真正筹谋推进与居中调度的人是毌丘俭,而非夏侯惠。
次功则是辽西太守傅容。
这点让天子曹叡与庙堂诸公有些意外。
但夏侯惠在述表中,详细言及了傅容战前定策、提供详细情报等功劳,且先前毌丘俭上表时也提及了傅容战前筹划,所以也没有多少爭议。
之后,便是各部将率、佐吏、部落大人等依著斩获与劳苦的次第录名了。
其中有一人的录名,令庙堂诸公譁然。
乃是被天子詔令罢黜禁錮的丁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