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逊色于夏侯稚权矣?!
且犹不自知?
甫一听闻,司马师顿时心中犹如万丈高浪平地起,久久不能平息。尤其是如此断言的人,是夙来很欣赏自己才学的阿父。
不过,他依旧面如平湖。
自从被浮华案禁锢之后,他就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且遇上了事情,第一时间将自己放在旁观者的角度去思考了。
故而,他只是对着司马懿轻轻颔首,随之耷拉下眼帘思忖着。
司马懿也没有出声。
只是转身扶着城墙垛口,将目光落在长安城外的郊野上。
站在这座汉室旧都的城墙上俯瞰,景色人物大抵相同,但每一次的感觉都不同。
有时候会心生豪迈,有种伸手即可将八百里秦川握住的感觉;有时候也会因为稀稀疏疏的人影,进而生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慨。但司马懿最近一两年的感触,却是总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
原因不在魏国之内。
而是因为蜀国的那位,走了。
星落五丈原,天子曹叡与庙堂公卿皆松了一口气,雍凉各部士卒也额手相庆,唯独他的处境日渐尴尬。
唉~这是他必须归去洛阳的根本缘由。
也是他指出司马师一叶障目、已逊色夏侯惠的地方。
“阿父,儿愚钝。”
静静沉吟了半刻钟的司马师,最终还是拱手请教道,“还请阿父解惑,儿弗能解,为何言儿已逊于夏侯稚权。”
“我儿不愚钝,只是未在其位。”
兀自昂头迎风的司马懿,侧目过来时笑容可掬,“我儿再看下叔达与石仲容的书信。嗯”言至此,他微微顿了下,又指着高耸的箭楼加了句,“看完了,攀上去呆一会,再下来告诉阿父,你有什么感触。”
“唯。”
虽然不明其意,但司马师不假思索便照做。
司马孚与石苞的书信,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将洛阳近来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不同的是,司马孚说完就完了;而石苞还在书信末尾添了一笔,声称近来洛阳细雨多、风尘大,不宜赶路。
区别只是石苞将趋利避害说得更露骨一些而已。
故而司马师再次细细看罢,却也没有寻出什么不同来,遂依言前去攀上高耸的箭楼。
居高处看得更远。
高处的风落在身上更急更凉。
自然,免不了还有在高处的一览天下小。
默默在箭楼上待着的司马师,心中逐一排除着答案。
因为若是想看得更远,积矽步可至千里。
若想感受高处不胜寒的风雨,重温下《太史公记》与《汉书》就好了。
而一览天下小的权势就更简单了。这些时日他没少随着司马懿巡视行伍与屯田,虽然他阿父出行从来不以仪仗开道,但沿途之人都会自发的避让或伏拜在地。
所以,阿父寓指之意是什么呢?
感受着寒风从脚下木板缝隙中涌上来,没有恐高的司马师撇了眼城楼下方,隐隐觉得腿肚子有些紧绷。
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因为习惯了踩在大地感受到的实在感。
居高而思危吗?只是,此时不归去洛阳,不正是如石苞所说的那般置身事外、不立危墙之下吗?
司马师心中思考着,手脚并用沿着梯子而下,但才下来几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而倏然止步,怔怔的挂在梯子上片刻,又往上攀爬。
待再次下来后,他就大抵明白他阿父的用意了。
本质上还是思危。
但不是避开清查士家的危,而是“朝廷之望”不复的危。
司马懿说他“未在其位”,这个位子指的不是司马懿的官职与如辅政大臣等头衔,而是日后将继承“朝廷之望”的他,如今还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上、更没有学会从这个位置的视角看待问题。
这也是司马懿让他,再看一次司马孚与石苞书信的缘由。
石苞之所以给出了谏言,那是因为他只是依附司马家的外人,日后有可能“树倒猢狲散”的外人;而司马孚什么建议都没有,是因为他是家人,如论司马懿做什么决定与迎来什么结局,都不会也无法改换门庭。
是的,司马懿在这个时候回去洛阳,是要给予那些将他视作“朝廷之望”的权贵与世家一个态度,与他们共进退的态度。
在其位也要受其重。
既然大家唯你马首是瞻,那遇上事情的时候,你也得义无反顾的站在最前面,不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有错。
不然,别人为什么要依附你、将你抬起来呢?你若是没有担当、不愿意出头,那他们也可以抛弃你,转而选出另外一个人来出头。
人心就是如此的微妙。
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分对错、不问是非的,只关乎立场。
说白了,司马懿归去,不仅是要保住那些权贵与世家的利益,更是为了保住自身的。且他被卷入这趟浑水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只要他为那些权贵与世家站位发声了、努力争取过了,若犹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那便是天子曹叡太苛刻之故,归罪不到他身上。
相反,他们还会痛定思痛,出于抱团取暖的心思、为了不让自己日后的利益受损,愈发坚定的靠拢在司马懿身边。
至于天子曹叡那边的反应.诚然,士家屯田事属太尉府,他归去洛阳后,肯定会被有些人以此作为理由,上疏请天子依着各司职责,让他取代卫臻统筹士家清查之事。
如此,他便是打乱了天子的部署,会不会让天子心有芥蒂嘛~无需担忧。
在预期之前卸下兵权归来,本来就是忠亮的体现。
天子曹叡还犯不着为一个小小的“不经意”,而寒了老臣之心。
况且,弘农太守不都求去官了吗?
此时的天子曹叡,对清查士家的决心还有几分呢?在满朝公卿的劝谏下,还能一意孤行多久呢?
说不定,他此时归去,反而正中天子下怀的——
正好以各司职责有别为由,让他来统筹士家清查之事,以此来安抚各地屯田主官、维护朝野的稳定。
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没看到在洛阳典农部的清查中,只是将被侵占的田亩追回来了就完事了吗?
不就是说明了,天子曹叡在此事上也有顾虑、立场很不坚决吗?
事情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一切都有可能。
想通了这些,司马师也弄明白了自己逊色夏侯惠的地方了。
夏侯惠知道自己的位置,更一直努力着将根基夯实:身为谯沛子弟的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从魏室社稷的角度出发,以此获得了天子曹叡的不吝器重,进而从诸多宗室与元勋子弟中脱颖而出、夯实诸夏侯曹第一人的根基。
“阿父,儿明白了,是时当归京师。”
快步走过来,司马师心悦诚服的感慨道,“阿父思虑缜密,儿不如多矣。”
“不必菲薄,明白了就好。”
只手拈须,司马懿轻轻颔首,很是欣慰。
虽然他知道这个儿子之智不在自己之下,所缺的只是阅历而已,但出于父辈心理,他想了想还是出声问道,“既然子元声称想明白了,那为父便考校下你罢。为父归京师后,当如何作为?”
“劝谏天子,清查士家事当徐徐图之。”
“若天子不听呢?”
“成或弗成,在于上,非阿父所能定也。尽其力即可。”
“嗯若天子听劝谏,让阿父主事呢?”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阿父职责所在,岂有推脱之理。”
“当如何主事?”
“依律即可。”
“嗯?”
“若天子明言心意,则奉命行事;若天子无别意,则致力朝野升平。”
“若陛下意属如夏侯稚权行事,阿父又当如何?”
“效之。”
“不惧他人生怨乎?”
“上意难违耳。阿父不得已为之,只需掬诚相示明心迹,他人何来有怨哉!”
“善。”
京师,洛阳典农部官署。
从石泉松林赶过来的夏侯惠,才堪堪听完丁谧对弘农太守辞官的分析,就被天子曹叡遣来的侍宦带去了宫里。
地点在九龙殿。
殿内天子曹叡已经在座了,与坐之人乃尚书台的左右仆射,裴潜与卫臻。
对于明摆着是要计议清查士家之事,不曾参合其中的裴潜竟也被召来商议,夏侯惠并没有多少意外。
不仅是因为裴潜担任过太尉军师与大司农。
更因为他早年在任职魏郡、颍川典农中郎将期间,曾上疏庙堂,促成了屯田士家部民获得与郡县之民同等的仕进权利(史载:奏通贡举,比之郡国,由是农官进仕路泰),是魏国第一个为地位低下的屯田士民争取权利之人。
就是不知道,他今日是态度?
入殿,依序见礼后,夏侯惠入座时还如此思忖着。
应是君臣三人早就讨论过了,待夏侯惠刚入座,天子曹叡便直接发问道,“弘农太守以病求去官之事,稚权应是知晓了。稚权以为,今当如何?”
来时之路就细细考虑过的夏侯惠,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如此回道,“若陛下允许,臣惠今日便匹马往弘农,只需一番话语,可让弘农太守病泰留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