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七、金丹蜕凡

 欧阳戎皱眉。

  看了一眼他与谢令姜二人中间的横递裙刀。

  依旧未接。

  欧阳戎表情收敛,朝脸色严肃的谢令姜道:

  “先说……更坏的那一个消息。”

  谢令姜凝眉:

  “大师兄,我们都被柳子文、被柳家骗了!”

  “古越剑铺只是幌子,柳子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匠作道脉的老铸剑师,背地里与当朝卫氏合作,多年来联手铸造鼎剑!

  “这些年来,蝴蝶溪下游,发生的这么一反常态的涨水水患,大都与古越剑铺那座炉中的鼎剑有关,汲取水气,扰乱水脉。”

  谢令姜一脸愤慨道:

  “玉卮女仙还透露,柳家利用从老铸剑师那儿得来的、鼎剑影响水脉的第一手信息,静待水患过后,大发灾年之财。

  “每四年古怪规律塌方一次的狄公闸,就是柳子文和柳家在捣鬼,那焚天鲛油也是柳家指挥玉卮女仙布置的。

  “大师兄,你四月份在东林寺卧床养病时,发生的那一场洪水塌闸,就是如此回事。”

  她脸色焦急,语速越说越快,将从玉卮女仙那儿得来的柳家密事,竹筒倒豆子般抖出。

  欧阳戎脸色渐渐肃穆,忽问:

  “玉卮女仙昏迷这么久,柳子文也已经死了,这口鼎剑会不会已经停……”

  欧阳戎话语蓦然顿住。

  谢令姜见状,抿了下唇,默契替他说出:“没错,很可能柳子安还在偷偷铸剑。”

  她转头,看见大师兄眉头紧皱,他在原地踱步转圈,似是自语,呢喃声传来:

  “这些年,柳家都在偷偷铸造鼎剑?伙同卫氏吗,有洛阳那边势力的支持吗,那…这就说得通了,柳子文啊柳子文,你难怪这么大的胆子。

  “为了柳家,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事都能忍,连疑似被亲兄弟冤杀,都不吐露揭发半分……

  “所以,现在是柳子安在接替铸剑,没错,应该就是这样了,柳子安是现任家主,当初我联合众人肢解柳家,难怪他情愿牺牲大部分重要家产,丢掉脸面,也要保住古越剑铺,后面还如此讨好我与县衙。

  “柳子安啊柳子安,好一个隐忍装卑,伱和如狼般的柳子文不一样,你更像一条毒蛇,想要潜伏咬人……

  “那你现在想咬一口的人是谁,嗯,应该是我才对,你和柳家一直在等鼎剑出世?”

  谢令姜瞧见大师兄锁眉不已、又恍然大悟的复杂表情

  她微微低头,面露惭愧神色:

  “大师兄,你老早之前对我说的那个猜测是对的,都怪师妹愚钝迟缓,你不了解练气,只能让我来参谋。

  “可我当时却是坚决否定,觉得鼎剑太过遥远荒缪,小小一个龙城柳家怎么可能蛇吞象……结果误导了师兄你,错失真相。”

  欧阳戎摇摇头:

  “这事不全怪你,若非柳家参与之人,任谁也想不到柳家能铸造传说中的鼎剑。

  “而且上回,我不放心,依旧去搜查了剑铺,结果不还是空手而归?柳子文、柳子安把这口新鼎剑藏的太深了。”

  他低头沉吟片刻,反应过来什么,转头问道:

  “那前段时间梅雨季末的诡异暴雨和上游涨水,也是这口未成形的鼎剑在作祟?”

  谢令姜脸上没多少犹豫,直接点点头:

  “很有可能!上次云梦涨水发生的时间,与现在相距太近了。

  “大师兄,玉卮女仙苏醒后,还供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她醒后问了下我日期,透露说柳家玉与卫氏约定在本月十五取剑。

  “玉卮女仙还分析说,最晚鼎剑明日出炉,不超过十二时辰……”

  欧阳戎原地徘徊两圈,转头打断谢令姜话语:

  “我说怎么涨水喜怒无常……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下山,别磨蹭了!”他眉头大皱:“剑还没成,都这样,剑成了,还得了?岂不水漫金山,这种神话力量,折翼渠挡得住吗……”

  涉及水灾,他一扫心间犹豫,大手抓过小师妹递来的裙刀,系在腰间。

  摸到熟悉的裙刀,欧阳戎手掌下意识的摸了下玉质刀柄,在原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再次伸手接过小师妹“递”来的重担,他突然有一种豁然轻松、精神抖擞的感觉。

  就像是学生时代坐在昏昏欲睡的晨读课堂,忽然室外传来下课的清脆铃声,困倦之意一扫而空。

  或许……是他又为依依不舍找到了一个暂时留下的理由?

  谢令姜见状,欲言又止:“大师兄……”

  “小师妹还傻愣着干嘛?走啊,去阻止柳家铸剑……哦对了。”

  欧阳戎佩刀欲冲,稍息,脸色恍然道:

  “你还没说坏消息是什么?”

  谢令姜小声:

  “我昨日审讯的玉卮女仙,已经找你十来个时辰了……”

  欧阳戎:???

  此刻一阵晨风吹来,愈发凸显气氛的寂静。

  在这个距离龙城县城百里的大孤山东林寺内,欧阳戎抬头看了眼天色。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谢令姜欲语,余光忽捕捉到什么,猛然转头,跃上佛殿顶处飞檐。

  右脚尖轻点飞檐,她遥望山下远处的蝴蝶溪西岸、那座半山腰上似有剑炉的小孤山上方天空。

  儒家翻书人举目望气。

  谢令姜渐渐瞪大眼睛:“糟了,这剑气……大师兄,咱们好像来不及了。”

  “你在看什么?”

  下方,欧阳戎尝试蹦跳,循着谢令姜的视线方向望去。

  只见蝴蝶溪西岸那边的天空,蓝天白云,寻常无奇。

  谢令姜忽然低头道,“大师兄之前说到侧漏元气,修补好没?”

  言语间,她手默默伸入圆圆鼓鼓的胸脯衣裳交襟之中,取出一只古朴玉盒。

  无声打开。

  两根葱指轻轻捻起。

  下方的欧阳戎闻言无语,“都什么时候了,师妹还开玩笑……唔唔唔!”

  眼前红影一闪,欧阳戎的话语卡顿,似是嘴被堵住。

  “唔唔……”他弯下腰,喉结鼓动,两手捂嘴,指缝间传出一些艰难吞咽之声。

  谢令姜递出水袋,欧阳戎抓住救命稻草般接袋仰饮,囫囵吞下某粒圆物,他捂嘴咳嗽,满嘴苦腥之味。

  “咳咳咳,你……你往我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什么怪味,呸呸呸。”

  欧阳戎瞪眼无语,手指抠挖,尝试反呕。

  可丹已入胃。

  他话语缓缓顿住,低头看向自身。

  不知为何。

  似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但欧阳戎又不知何物。

  他脸庞渐渐涨红,不禁伸手拉开严实衣领,透透气。

  “怎么感觉越来越热。”

  欧阳戎发现浑身上下暖呼呼的。

  这不是一种生理上的暖,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甚至灵魂的颤栗暖意。

  他身体宛若是一间门窗敞开的屋子,冬暖夏凉,现在“晃铛”一声,门窗紧闭。

  空间封闭,温度渐升。

  谢令姜取出淡紫手帕,默默给不再“侧漏元气”的大师兄擦了下嘴。

  欧阳戎皱眉低头,被小师妹香帕擦嘴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连被淡紫香帕擦拭完的嘴巴里、多出了一股腌萝卜味道,他都暂时忽略掉了来源。

 

  直至谢令姜收起手帕,素手抓起欧阳戎的大手,他才转头,皱眉欲缩。

  “大师兄自己来望。”

  谢令姜打断欲言又止的欧阳戎,抓住他手掌,齐齐跃上屋檐,一起遥望。

  小师妹的手心略微冰凉且湿漉。

  冰凉,可能是因为此刻欧阳戎手心温度过高,才觉得是她素手冰凉。

  至于二人手心湿漉水迹,好像不是他的……

  怎么这么多汗水?易出水体质?

  就在欧阳戎的思绪天马行空之际,他手掌突然感觉到小师妹手中似是一股暖流涌来。

  暖流自手少阳经渡入欧阳戎体内。

  它一路上行,点滴不散,最后汇聚到耳颞部,也就是太阳穴附近。

  欧阳戎只觉头两侧太阳穴一阵阵的鼓胀,宛若沙场敲鼓。

  “这是……”

  “大师兄别说话,集中注意力,放目远望……”

  谢令姜俏脸绷紧,一本正经道,这副模样正经的似是手心紧张出汗之类的俗人之事都与她无关。

  欧阳戎转头眺望山下百里外的蝴蝶溪西岸小孤山上空。

  脸色怔怔。

  他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或者说,是这方世界本质的模样,以前都被纱布蒙眼。

  欧阳戎突然明白了他多出了一点什么。

  “这就是望气吗……不过,柳家到底是在搞些什么鬼,这是异象吗,鼎剑要出世了?”

  ……

  老铸剑师昨夜出奇的没有熬夜。

  早早睡下。

  虽然昨夜早早躺下,也只是半梦半醒,睡不酣畅。

  但年老之人向来觉浅,倒也无碍第二日的精神。

  不管如何,熬了小半辈子的夜,最后一日终于作息正常了一点。

  老铸剑师点点头,多奖励了自己一坛酒。

  清晨天蒙蒙亮,老铸剑师睁开眼,依旧一身麻衣下山,轻车熟路的走到那个熟悉的早餐铺子,角落坐下,等待早点。

  除了早醒,老铸剑师今日也话多了几分。

  实在罕见。

  “你帮我送完东西,那小丫头后来就没再到剑铺来过吗?”

  老铸剑师朝端来面片汤的程大姐平静问道。

  准备转身走人的程大姐好奇转头,看了看主动说话的怪老人,手在围裙上擦擦:

  “没再回来了。阿青姑娘现在好像住在鹿鸣街的一户贵人家,那边的院子高墙都老气派了,俺瞧着,她应该不用来这里做工了,她阿兄有本事能养家哩。”

  顿了顿,程大姐搬来新的酒坛,放在老铸剑师的桌上,在转身回返厨房之前,她回忆道:

  “阿青还让俺带句话,说收到了你送回的东西,会好好保管,另外还让老先生你要注意安全,说是这边可能有坏人,若有危险,可以找她,她去求贵人。”

  老铸剑师点点头,坐在桌后,独自喝着黄酒。

  程大姐返回厨房忙活。

  头顶阳光明媚,天气不错,但今日不知为何,剑铺的管事通知剑匠们今日休假,无需上工,但白天要去各自的剑炉房候着。

  所以早晨早起前来的人不多,早餐铺子人流挺少,程大姐很快忙完出来。

  露天摊位上,客人都走了大半,包括那个脾气古怪的麻衣老人,也带着今日的新酒坛离去。

  程大姐麻溜的收拾餐桌碗筷,待到她走到角落处麻衣老人吃饭的桌子。

  轻“咦”了声。

  妇人四望了下,桌上空空如也。

  那臭脾气老头并没有留下空酒坛,与明日黄酒的新钱。

  明日不用给他打酒?

  ……

  老铸剑师缓缓走进房间。

  一手提酒坛,一手拖来一把小木凳。

  他在一座熄火多年的铸剑炉前坐下。

  手撑膝盖,仰饮了一口酒,呢喃几句,转头默默看向身前的铸剑炉:

  “师弟啊师弟,老夫找你戏讨脑袋和剑,你二话不说就割下自己脑袋,和剑胚一起亲手递送给老夫。

  “这一幕,老夫这些年做梦经常梦到……你就这么信任老夫?

  “其实老夫只想简简单单铸造一把鼎剑而已,从年少初次打铁时就开始想了啊,可惜似乎生错了朝代。

  “不过现在看来,这大周朝也不错,太平盛世有,野心家也不缺,鼎剑这不就要出炉了吗?

  “师父师弟,你们不想给野心家铸剑,可你们却忘了一件事,铸剑师难道就不是野心家了?

  “没有野心,那还铸个什么剑?让神话自凡尘中诞生,难道不是最大的野心?

  “好一条蝴蝶溪,好一批吴越男儿,为铸一口剑,不知掉了多少颗大好头颅。”

  他低头,看着酒坛里晃荡的浑浊水液:

  “呵,你问老夫喜欢看什么?师弟送我脑袋后,老夫确实有了个百看不腻的戏码……

  “那个被黥面的小丫头,呵老夫倒是与你有缘,送你段前程又怎样?

  “任谁也想不到,堂堂一位铸剑大师,竟会受平凡女绣工的启发铸剑。

  “不过,可能也正因如此,你个小丫头才误打误撞成了这口气的气盛之人吧。

  “是因为日日接触,老夫受她气的影响,铸剑时也潜移默化,冥冥之中算是人与剑共生成长,所以自然是气盛之人?玄之又玄啊。

  “不过,那个新县令有点奇怪,明明不是,但为何鼎剑会贪吃他的气?难道是其它鼎剑的气盛之人?不太像……”

  老铸剑师摇摇头,砸吧了下嘴:

  “只可惜是一个漏气之体,气盛,又漏气,这不天然吸引练气士围‘观’,很难留住机缘,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灰布包裹的金属方块,丢在桌上,叹息一声:

  “当年在东林寺莲塔,三家指鼎立誓……一言九鼎,背约者绝……这血誓真是灵验。

  “东林寺的那些莲宗练气士已经如此尽力了,结果未达成莲塔之盟,还是受到背约之咒,道脉绝断。

  “老夫的师门也要快了,眉家早已灭门,老夫算是最后一人。

  “只是可惜了这门鹿卢铸剑术,自初铸第二口鼎剑起至今,几近铸造半数……

  “不过,倒是还有一门。秦时替越处子与六国遗贵刺客们创造出第一口鼎剑的首门铸剑术,不知是否遗世?”

  呢喃片刻,不知姓名的老铸剑师南望上游云梦泽,隔空点点头:

  “女君殿,当年的师门盟约,老夫与曾经的东林寺秃驴们一样,已经尽力归还鼎剑了,灭脉就灭脉吧,问心无愧。”

  铸剑炉前,老人回过头来:

  “这一口剑,已经拖了太久太久了,老夫,老夫师父,老夫师父的师父,整整三代人啊。

  “也罢,知道你在炉里听腻歪了,今后再无唠叨了。

  “昨夜翻黄历,说今日大吉。”

  说完,空旷房内,老铸剑师微笑饮了一口酒,忽然探手。

  “出去吧,让天下练气士们瞧瞧你。”

  “晃铛”一声。

  铸剑炉洞开。

  空荡荡的。

  房门无风自开。

  门外。

  方圆百里,艳阳高照。

  可在某类人眼中……

  有湛蓝剑气,气冲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