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烟卷阴烧,散发着淡淡烟气。
程千帆将香烟在烟灰缸摁灭,他又取了一支烟卷,不过并没有点燃,烟卷在他的指尖上下翻飞,转个不停。
他的脑海中则陷入沉静而缜密的思考。
谢广林的真正身份是日本特工麻生保利郎。
当从三本次郎的口中确认了谢广林的真正身份的时候,程千帆便知道三本次郎对他起了疑心。
三本次郎以‘保密原则’来解释此种隐瞒,看似并无不妥,但是,警觉如程千帆立刻便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谢广林’的真正身份需要保密,从特务工作的原则上来说,似乎没有问题,但是,具体到此‘鲟鱼计划’中,宫崎健太郎知道谢广林的真正身份,反而能够更好的配合以及服务于‘鲟鱼计划’。
因为整个计划,实际上都建立在一个前提基础上的——
暨,镰刀计划。
程千帆取信于军统局郑卫龙,此乃‘鲟鱼计划’能够顺利进行的关键和根本核心。
故而,程千帆知道‘谢广林’的真正身份,对于整个‘鲟鱼计划’而言,实际上非常重要。
但是,他却被排除在知情人之外,这只有一个解释:
看似对他颇为宠信的三本次郎,实际上并不信任他。
当然了,不信任并非意味着怀疑,这也许是出于一名老特务的下意识的不信任一切的警觉性。
而真正令程千帆捕捉到三本次郎对他的怀疑的,则是麻生保利郎这个日本特务的存在本身。
三本次郎此前明确下令,一旦抓获‘任安宁’,无需审判,即刻处决。
故而,倘若他成功将谢广林捕获,自然是要即刻处决此人的,也就是说,麻生保利郎这名出色的日本特工将会死在‘宫崎健太郎’这个自己人手里。
从逻辑上来说,这完全是一个悖论。
倘若‘谢广林’确实是‘任安宁’,确切的说正如程千帆此前所猜疑的那般,是早就被日本人所抓获,然后屈服的任安宁,亦或是日本人安排一个中国人来假扮任安宁,那么,在特高课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杀了也就杀了。
但是,倘若是安排由日本特工来假扮被程千帆帮军统局找到的‘任安宁’,自然没有‘处决自己人’的道理。
甚至于,最合理的做法的,直接安排由麻生保利郎所假扮的‘谢广林’,暨这个假的‘任安宁’直接被他送去重庆就可以了。
如此,就更加凸显原计划中另外一个假扮任安宁的日本特工铃木庆太的不合理和突兀了。
如此,只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这个麻生保利郎就是为了来试探他的。
或者,更加确切的说,三本次郎这是用一名日本特工的性命来试探他!
他不知道这种试探源自何处引发的怀疑,但是,程千帆坚持自己的这种判断。
然后,程千帆的心中难免泛起了一丝疑惑,以他对三本次郎的了解,这是一个非常老辣狡猾的老牌日本特务头目,这个‘鲟鱼计划’对他的试探可以说并非格外隐蔽,经过他的缜密分析,是能够成功得出这个判断,这似乎是不太符合三本次郎的能力和脾性。
旋即,程千帆摇了摇头。
他能够分析出三本次郎对自己的怀疑和试探,这看似很简单,实则并非那么容易。
这是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下:
其一,他早就通过蛛丝马迹对这个‘谢广林’产生了怀疑,虽然他一开始更多是怀疑‘谢广林’是被日本人秘密抓捕后叛国的任安宁本人,或者是日本人找一个中国人假扮,以方便随后的计划顺利进行,也正因为这种怀疑,为他一直以来的警觉奠定了基础。
其次,发生在慈云斋的己方乱战完全是意外,这个意外完全打乱了三本次郎的计划部署。
不,或者更加确切的说,是他的果决制造了此种结果。
在有了对‘谢广林’的怀疑后,程千帆全盘分析了各种可能后,他就坚定做出了处决‘谢广林’的决定:
慈云斋医馆外的意外只是给了他提前令人下手除掉‘谢广林’的机会,若是没有这个意外,顺利抓到‘谢广林’之后,他也会按照三本次郎的命令,即刻处决此人。
做出这个果断的决定,源自他内心深处对于自己的判断的自信——能够抓到‘谢广林’,日本人一步步放出来的线索的功劳,这个人是有问题的。
当然,也可能他的判断是错误的,这个‘谢广林’没有任何问题,是依然心向抗日,想要为祖国抗日做贡献的爱国人士。
若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自己内心深处为自己增加又一个痛苦内疚的枷锁!
他能够成功避开敌人的试探,此看似是偶然,却又是必然。
因为他一贯的警觉、小心、机敏以及果决,三本次郎的秘密试探,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伤及他分毫。
……
“叔叔。”千北原司站在三本次郎的面前,神情之中已经没有了此前的阴沉和颓废之色。
“没事了?”三本次郎看了千北原司一眼。
看到千北原司已经调整了情绪,似乎已经从这次失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他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欣慰之色。
“让叔叔担心了。”千北原司说道。
“失败,有时候也是一种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对于你这样的一直顺风顺水的天才来说。”三本次郎沉声说道,他看着千北原司,“说一说,从今天的事情上你学到了什么?”
“我对计划的设计还是有缺憾的。”千北原司表情认真说道,“对于意外情况,缺乏足够的预案准备。”
“还有呢?”
“我对包括大道市警察局以及极司菲尔路的那些人在内的,投靠帝国的那些中国人的印象和了解,只浮于表面。”千北原司面露思索之色,说道,“人心是复杂的,即便是同样投靠帝国的这些人,他们也有利益纠纷,也有矛盾,我没有将这些细节上的东西考虑好。”
想到七十六号的万三良竟然将先后派去的两名特工都打晕抓起来了,千北原司现在依然恨得牙痒痒。
此次回到特高课,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够感受到特高课其他人看向他的异样目光:
那些人一定把他当成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了!
“看来你确实是深刻的自省了,我很欣慰。”三本次郎点点头,然后他的表情一肃,“不过,还不够,还没有触及到本质核心。”
千北原司的脸色变了,他看着三本次郎,语气艰难问道,“原司愚钝,令您失望了,请叔叔解惑。”
“‘鲟鱼计划’是一个非常好的计划。”三本次郎说道。
千北原司的脸色难堪,他以为三本次郎是在挖苦他。
“原司!”三本次郎忽而提高声音,呵斥道。
“哈依。”
“小小挫折,你应该坦然面对,我更不希望看到你这幅做派,经此事,你的信心应该更足,因为你是从挫折中站起来的勇士。”三本次郎说道,“我没有挖苦你,在我看来‘鲟鱼计划’确实是非常优秀的,即便是我亲自来设计,不可能设计的更加精巧美妙。”
千北原司看着三本次郎,他依稀有些明白三本次郎要说什么了。
“这个计划太完美了。”三本次郎沉声说道,“一环扣一环,简直如同一个阴谋的艺术品,令人赞叹。”
他看着陷入沉思的千北原司,点点头,说道,“看来,你明白了。”
……
“过于沉迷于玩弄计谋,这是聪明人最容易陷入的误区。”三本次郎看着千北原司,沉声说道,“尤其是做我们这种工作的,最容易沉迷于计谋的游戏。”
“但是,原司,你要记住了。”
“对于我们而言,计谋的精巧与否,漂亮与否,这都不重要。”
“能够顺利完成任务,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最重要的。”他的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有些时候,愈发复杂的计谋,愈是期待,而有些时候,简单的处理方式,也许反而能够收到奇效。”
“原司明白了。”千北原司点点头,正色说道,“是侄儿陷入迷途了。”
“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三本次郎从抽屉里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五分钟后,我要听听你是否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
“哈依。”
……
“荒木队长。”铃木庆太态度恭敬的向荒木播磨敬礼。
他刚刚已经从陪同荒木播磨一起过来的小岛信泽的口中得知了荒木播磨的身份。
“千北君另有任务,‘鲟鱼计划’由我来负责接手。”荒木播磨沉声说道。
“哈依。”铃木庆太心中一惊,却是不敢多说什么,连忙点头说道,“一切听从荒木队长的吩咐。”
“很好。”荒木播磨点点头,“真正的任安宁按照既定计划,已经秘密处决了。”
铃木庆太点点头,他是‘知晓’整个计划的,按照既定计划,帝国今天会对任安宁动手。
“明天上午,我们会制造机会,你会以一种安全、合理的方式出现在程千帆的面前。”荒木播磨说道,“然后,程千帆应该会尽快将你送往重庆。”
“荒木队长。”铃木庆太忽而问道。
得到荒木播磨示意后,他继续问道,“对于私通重庆方面的程千帆,帝国会怎么处理?”
“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暂时不会动程千帆。”荒木播磨看了铃木庆太一眼,正色说道,“一个已经暴露敌人,已经不足为虑,帝国勇士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铃木庆太松了一口气,他真的担心帝国会对程千帆动手,这样的话,他在重庆那边就危险了。
“到了重庆那边后,具体的任务安排,会有人与你秘密接洽的。”荒木播磨说道,“接头的方式和暗语,一切如常。”
“哈依。”
……
三本次郎打开怀表看了一眼。
五分钟的时间到了。
“叔叔,经常听你夸赞宫崎健太郎是非常聪明的人。”千北原司说道。
“一个会做生意的人,绝对是一个聪明人。”三本次郎点点头,“当这个人还是一名特工的时候,他的聪明毋庸置疑。”
“那么,我现在有足够的把握来确定,宫崎健太郎应该已经意识到叔叔是在试探他,怀疑他了。”千北原司说道。
三本次郎微微颔首,示意千北原司继续说。
“麻生保利郎的身份,只此一点,一个聪明人不会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千北原司说道,“也许当时面对叔叔的威压,宫崎健太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以这个人的聪明,他应该很快反应过来了。”
“然后呢?”三本次郎微微颔首,说道。
“我现在很好奇,意识到自己被叔叔您怀疑的宫崎健太郎,他会如何应对。”千北原司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鲟鱼计划’最大的败笔,就在于他执着于要将试探宫崎健太郎的这个环节加入,如此才使得该计划覆盖面更广,更加精巧,也更加复杂。
但是,‘鲟鱼计划’的精妙也在于此,尽管经过三本次郎的训斥和点拨,他明白自己的问题出现在哪里了。
但是,千北原司的内心深处依然没有完全摆脱自己对于自己的精巧设计的那一丝骄傲。
现在,他忽而意识到自己的‘鲟鱼计划’,或者说‘鲟鱼计划’中关于试探宫崎健太郎的环节,实际上并未失败,相反,更加隐蔽,更加有意思了。
一个可能有问题的,并且意识到自己被课长怀疑的特高课特工,他会如何选择,如何应对?
千北原司很感兴趣。
对宫崎健太郎的秘密试探,经过这一番意外连连的‘失败’之后,反倒是更加有意思了。
或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从阴谋完成了到近乎阳谋的过渡。
“你认为宫崎会怎么做?”三本次郎问道。
“不好说。”千北原司摇摇头,“不过,我希望看到他自乱阵脚。”
说着,他又思忖片刻,微笑说道,“还有,‘鲟鱼计划’继续进行,倘若宫崎健太郎真的有问题,我很好奇这种情况下宫崎健太郎会如何处理铃木庆太去重庆这件事……”
三本次郎微微颔首。
尽管‘鲟鱼计划’失败了,特高课对于‘重庆密室’的图谋遭遇挫折,但是,倘若此次失败能够令千北原司成长,也未尝不是一种欣慰。
一个经历过挫折,并且能够从挫折中成长、进步的天才,显然是值得期待和骄傲的。
……
下午时分。
玉春溪。
‘火苗’同志、‘钢琴’同志、‘飞鱼’同志在汤池里坦诚相对。
咔嚓。
老黄咬了一口脆萝卜,然后嘴巴里灌了一口绍兴老酒,舒坦的美滋滋闭上了眼睛。
“是试探。”路大章喝了口甘草茶,说道,“你要小心了。”
他拿起杯子与程千帆手中的可口露瓶子碰了碰,“这几年,应该来说你是成功的用金钱取得了三本次郎的信重的,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三本次郎的点头,这种试探不可能发生。”
“而能够令三本次郎点头。”程千帆喝了一口可口露,然后打了个嗝儿,说道,“必然说明三本次郎认为有必要这么做,也就是说,这意味着我身上有可能出现了疑点。”
“有疑点不是最可怕的。”老黄咔嚓咔嚓嚼着脆萝卜,说道,“最糟糕的是,不知道身上哪里出现问题了。”
程千帆点点头,是的,这才是最可怕的。
“以三本次郎的狡猾和老辣,他不可能想不到你有可能已经觉察到他对你的怀疑了。”路大章说道。
“所以,这也是目前最关键之处。”老黄点点头,说道,“麻生保利郎的意外死亡,麻生保利郎的身份暴露,这使得他的这种试探被迫显露,而对于三本次郎这种狡猾的特务头目来说,他们最大的能力和本事就是,往往会顺势而为,在败局中寻找新的生机……”
“这确实是符合三本次郎的脾性和能力。”程千帆点点头,“我之前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看着两位战友,说道,“这意味着,这种试探已经从阴谋变成了——”
“阳谋。”
“他们会暗中观察你的应对。”
老黄和路大章几乎是同声说道。
“还有铃木庆太,这个人的生死,他是否暴露,什么时候暴露,也可能衍化为试探的一部分。”路大章说道。
“这个好办。”老黄摇摇头,“直接以上海区的名义向重庆汇报,就说谢广林已经死了。”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无法确定三本次郎到底因何怀疑我。”程千帆皱着眉头说道。
“先不说这个,急也急不来。”路大章说道,“既然是试探,则说明只是怀疑,还未确定,或者说还未到采取更激烈的行动的地步。”
他看着‘火苗’同志,“如何应对敌人的阳谋,你有打算怎么做?”
老黄欲言又止。
程千帆也是微微一笑。
看到两人的表情,路大章也是微微一笑。
然后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点点头,同时给出了各自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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