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日听到灵运开出的条件,起初脸上还是喜色万分,可等她细想一番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强行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灵运。
“大人,今日之举...是妾身的投名状...大人若是不带走,我怕是活不过明天...怎么还能等到大人传信之日啊...”
“今天即便我们不来,你不也要放了地窖里的人嘛?无论如何总是要起事的,多我们少我们重要嘛?”
灵运一边说着,一只手就从袖口当中探出,似乎下一刻就要出手扭断达日的脖子。
其手未至,窒息感却已笼罩了达日的全身。
“妾身都听大人的!大人怎么说,妾身怎么做!”
达日颤声回应的同时,整个人已经缩卷着靠在草垛前。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眼前这名男子,她的心中总是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林少侠那边如何了?”
“完事了!”
在灵运与达日的交谈期间,林满六先是以夏鸣蝉震慑住了地窖中人,待其准备查探地上情况的时候,就被林满六给抓了出去。
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赤阳关主道曾见过的那人。
就是那位衣着有些清凉的大婶?
女子被林满六钳住脖颈后,很快就被拽出了地窖,就如田间拔萝卜一般丢掷灵运的不远处。
许是见着完好无损的达日,女子脸上迅速挤出两行清泪。
“达日妹子...我还以为见不到你嘞...刚刚我以为...”
蹩脚的吐斯族话,让在场之人听得极为难受。
灵运转头一脸笑意地看向她,此刻他的笑容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大婶啊,咱可是真有缘分啊!”
“大人...这位是王姨...信得过...”
被唤作王姨的女子,这才看清了灵运的面容,随后她又回头看了眼林满六、月寒枝几人。
“我的老天爷啊,怎么在这里又碰见你们几个,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王姨哭闹声越来越大,似是想以此法迎来其他吐斯族人的注意。
林满六一脚踹向她的后背,使之就地来了个狗吃屎。
“无需这般作态,今天没人敢来拦阻此事。”
如果有人敢来,便是坏了灵运与那赞普的“约定”。
王姨听得此言,顿时收声不再哭闹,噤声屏气等待后续安排。
林满六言语出声:“此刻在这地窖里的,连同被安排出去的一共有多少人?”
王姨先是微微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
“共计十九人...今儿应该还有俩丫头在外面,我知道在哪条街...”
“可有名册记录她们家在何处?又或者从何处拐卖至此?”
王姨听到“家在何处”四字之后,双眼渐渐地有些红了,这一次不再是先前的惺惺作态,是她的真情流露。
“年纪小些的...都是这半年以来从关内逃出来的,哪还有什么家啊...”
“年纪跟我差不多的...都是早些年就被家里卖到这里换钱的,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起初,林满六十分幼稚的以为,在他们北上赶往东都时,看见那些百姓纷纷南下逃难,就已是大部分人逃过了劫难。
甚至,他以为妖后之乱结束的极为迅速,遭逢乱世的人不会太多...
可直到他从炎阳皇陵之中出来后,他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两个月当中,才真正意识到因为几个人的利益冲突,整个天下要遭受到何等的重创,无辜的平民百姓要承受多么沉重的打击。
生离死别、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就连这些好不容易逃出关内,以为终于得了安生的人,不过是重新掉入一个新的狼窝罢了。
林满六沉默片刻,看向了一旁的灵运。
后者仿佛知道林满六想问什么,脑袋就已经跟拨浪鼓一样摇晃了起来。
“商队北上一事耽误不得,我们可没功夫带上这么多妇孺,助其脱困已是一件大功德了!”
“所以你便带上了苏先生,对嘛?”
“林少侠,我可没这么说过啊!苏先生,这可是他要坑你啊。”
苏弋影一直注视着俩人的所作所为,对于灵运抛来的问题,他坦然受之。
“可以,关内既然安定了,戏班再过些时日就会南下,可以带着她们返回家乡。”
“当真?”
王姨欣喜若狂地看向苏弋影,可等后者看向她时,这位大婶竟是显出一番娇羞神色。
“戏班往后南归路上,总是需要搭棚唱戏的,多些人手也方便得多。”
王姨一边抹着眼角泪水,一边起身向地窖那边走。
“女娃们...咱今儿回家...回真正的家...”
达日也没了先前那般恐惧,她试探性地言语出声。
“大人...那如果我也想走,可不可以跟着...那戏班的先生?”
“平平淡淡地渡过一生,当真是你心中所愿嘛?”
灵运一脸讥讽地回看向她,刚刚插入袖管的右手再次探了出来。
在这前后遇到的两人,灵运对于他们的印象都不太好。
但要实在分个高低,那位故意搔首弄姿的王姨,可要比眼前这个狐媚尽显的达日好上太多。
前者或许有些小心思,但也只是一个市井妇人,对于一些事、一些人斤斤计较,不是什么大麻烦。
后者则是从一开始就在试探,每一次开口以及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利益更进一步。
若非此地确实需要一双眼睛,还有一些能够及时使绊子的手段,眼前这个叫做达日的女子断然留不得。
达日的小心思被灵运无情拆穿,也就没了继续演下去的兴致。
“那妾身...就在这龙潭虎穴里,等着大人的来信了...”
“林少侠,走了!”
灵运懒得搭理这狐媚子,等到王姨将那些关在地窖里的失足女子带出后,率先朝着出口方向走去。
......
赤阳关内,文德庙。
不知是灵运提前就有安排,还是苏弋影也知晓这处寺庙所在。
在苏弋影的提议下,将那些失足女子暂时安置在了文德庙中,此处庙宇的僧人极少,许是地处关外的缘故,他们主要是给赤阳关里的百姓写一些书信,或者是帮忙置办一些借宿事宜。
面对林满六他们带来的这十几名女子,主事的僧人没有任何推辞,主动接下了照看一事。
“小施主今日能做此事,当真是行了一大善举!”
“不敢当!小子只是与几位朋友路过,相较大师能够留出几间院舍收留,小子所行微不足道。”
僧人听得林满六的奉承话,不禁大笑了起来。
灵运突然在旁言语出声,引得僧人笑容收敛,怒容渐显。
“你这老不羞,一间寺庙里塞下这么多女的,怕不怕被佛祖怪罪啊?”
“施主休要胡言乱语,此间文德庙为何而建,可要老衲与你说道说道?”
“何着这寺庙跟别的寺庙不一样,就能装得下这么女的了?”
“施主你!你——”
僧人强行压下心中怒火,口中“清音决”佛唱不断,足足数息过后,才重新恢复到心平气和的状态。
“想必施主是对于文德寺有些误会,可随我来!”
说罢,僧人就朝着寺庙后堂走去。
灵运与林满六使了个眼色,很快就跟上了那个僧人的步伐。
“反正那大婶寻人还要些时间,林少侠一起转转?”
林满六对于灵运一些突然兴起的古怪举动,虽然心中已经有所防备,但要更加确认他的真实身份,只得跟着一起上前去。
等到他们几人跟着僧人一起进入了文德寺后堂,林满六一行人就看到了一间极为朴质的屋舍。
屋舍内的陈设也十分单调,只有一张桌案,案几上摆放有一方小木盒,在案几旁矗立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禅杖。
除此之外,就再无它物了。
先前嘴上淬毒的灵运,自打进了这间屋舍后,就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了。
僧人言语出声道:“文德庙不求功德,亦不需香火,建此寺庙的是玄天军...而非那些虔诚信佛的达官显贵,所以我等在这文德寺,更多的是收容一地流民,或是为饱受战事的百姓书写家信。”
在僧人的讲述中得知,修建文德庙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光景。
修建的初衷,是为了一名竭力守城的中年僧人,若是没有他和几名守城士兵对敌死战,赤阳关绝对撑不到玄天军的支援。
别说是中原百姓了,就连上赤阳关内的人对于此事,都知道的少之又少。
旁人只知寒川王一人独战三百骑,不费一兵一卒就吓退了进犯贼子。
却不知谢乾赶来之前,是一名中年僧人在守赤阳关!
旁人只知寒川王一怒拔营三百里,让那焚骨三山之主手捧兵刃,亲自归顺炎阳。
却不知赤阳关前,还有四名小卒死前豪情起,只为死后手中匪寇头颅能够本。
旁人能看到的,只有大捷来报!却看不到大捷的背后,是多少人的死战不退。
灵运久久无言,最后走出屋舍坐在了一处石阶上,他抬手遮住了天边的太阳,只从指缝间去看那些许光亮。
这天是真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