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牌巧克力 作品
456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下)
“那么我可以开始了么,周同学?”
台下唯一的听众无声地仰起头,似乎不太愿意配合这场扮演游戏。对此陈伟也没有抱怨,只是闭上眼睛,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他睁开眼睛,对着教室后方的虚空开始讲述。
他说:“如是我闻。古时人们见到天上的星辰,便将它们称作星辰。什么是星辰?古时的人以为那是宫殿,是明灯,是动物,是天神。人们口中提起‘星辰’,心中所想亦是宫殿、明灯、动物、天神。他们心中的认知是错的,创造的词汇却不受对错影响。当星辰是宫殿时,人们可以称它为星辰,当星辰是天体时,人们依然称它为星辰。‘星辰’即指人所感知的星辰,无关它的真实本质。因此,语言与现实是脱离的,语言与思想也是脱离的。语言是两者赖以转换的形式。”
“但是,语言又并非纯粹的形式。倘若古人没有眼睛,‘红色’便无法被人理解。作为语言的‘红色’纵然存在,亦将沦为莫名之物。语言所描述之对象,无论是否具备实体,必为现实可寻之变体,必为人类可解之概念。语言的意义依托于现实,这是语言的基础所在。”
“虽然如此,语言不可描述全部的现实。‘冰’虽存在于语言,同时冰也存在于现实。对未见过冰的人而言,无法想象‘静止坚硬的水’。知晓冰的人试着为其描述,未见过冰的人所知的也不过是他所使用之言语,而非冰的本身。语言所描述之对象,无法穷尽其使用者所知,无法取代接收者心智所‘识’。这是语言的极限所在。”
“以上所讨论的,是人与人的语言,是非刻意创造的语言。因而可以说,是‘自然的语言’。然而,若对语言本身加以研究和总结,必将创造出种种新词用以描述。那便是所谓‘语法’。如无语言,语法便不存在。语法是语言的语言,但却可脱离语言本身之意义。‘冰是红色的’。在语言层面虽然是错的,在语法形式上却无错误。因而语法是脱离现实对象的语言,是纯粹形式的语言,是元语言。假设在此语法之上,又有了针对语法而创造的描述,即为语法之语法,元元语言。如此,无论事象的总数几何,语言本身在形式上的层级可达无穷。”
“现在有一个人,以此种可被概括的自然语言向着星辰许愿。‘请给我使用不尽的财富吧’。星辰听到以后,既无法理解什么样的东西是‘财富’,也不能确定‘不尽’到底是怎样的数字。因为星辰的寿命是比人类历史更长的,在许愿者心中理所当然的概念,于星辰而言却已无数遍地改写,有着无数种可能的答案。所有词汇的指向都是不明确的,所有语法都可曲解。为此需要遍历全部的历史予以匹配,最终给予的是,整个星球的全部黄金。”
“又有另一个人,向着另一颗星星许愿。‘请给我使用不尽的财富吧’。这颗星辰却不遵从于言语,而从许愿者的思想读取愿望。它所看到的‘财富’乃是能够令许愿者满足物欲的媒介。然而,无论何种有价、无价之货币,其数量达至不尽,其价值便等同于无。如欲无限地满足物欲,唯有消除欲望本身。于是星辰既取走了许愿者的物欲之心,又使他丧失数的知觉。因其既不渴望使用,也不能识别数量,所拥有的便可称为‘不尽’。”
“第三个人听闻这些事,也向星辰许愿。然而此人心中怀有恶念。他对星辰许下陷阱式的愿望,所说的内容是:‘请不要实现我说的这个愿望’。对于此种言语,星辰既无法实现,亦无法不予实现,于是星辰在狂怒中从天坠落,世界便毁灭了。”
“其他星辰们目睹此事,议论纷纷。为何会引起这样的悖论呢?其中一个便说,是因那许愿者使用了越级的语言。其人所许的愿望,针对的并非外界事象,乃是愿望本身。在此人说话以前,‘这个愿望’并不存在于外界,是无意义的自然语言。而其一旦由人创造,便以形式的语言反涉自身。悖论之形成,系因不同级次语言的混淆。因此,绝不允许使用人之语言许愿。”
“从今以后,只能使用星星的语言许愿。它们如此规定,于是创造了一种绝对不会产生悖论的语言。何谓‘不会产生悖论的语言’呢?换而言之,就是与原始事象直通的语言。除却有且仅有的所指之物,绝不存在多余的创造成分,因此也绝对无法建立任何语法系统。倘若自然的语言赋值为一,与其对应之元语言赋值为二,它们所创造的便是无以升级的、比自然语言更低的语言,是零值的语言。从此世上最完美的许愿专用语言便诞生了,星星们规定只能用这语言来对它们许愿——可是,因为那语言太过贴近于事象本身,已然超越了人类能够理解的范畴,没有一个凡人能够学会这种语言。所以自那以后,向星星许愿这件事便被人们所遗忘了。人们平日里用语言学习,所学的其实是语言的描述,却自以为学到了事象本身,这是人之语言的陷阱所在。有智慧者能够越过语言的虚幻,触摸到事象本质的话,便会感慨语言的谬误与残缺,因此传话警告世人说:一切语言,皆为空幻,是非知识,是名知识。”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站在讲台前的人又低下头,像模像样地朝着唯一一名听众鞠躬谢幕。
“以上就是我对星星语的想象。感想如何呢,周同学?”
“意外的不错呢,陈同学。也不必再继续读中文系了,天亮就去山里落发出家吧。”
对于她的冷嘲热讽,陈伟完全不介意地笑着,把手插进衣袋里说:“也没有那么糟糕嘛。大体上我是中立主义者,对什么都是中立的态度。宗教也好,政治也好,学术也好,顺便一提我也不反对同性别婚姻,因为我是‘男女都可以’派的。”
“……没有人问你的意见吧?”
“先说出来以备参考嘛。不过周同学,其实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自认为是男性的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脸上的妆画得那么认真呢?这是什么美学方面的强迫症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入睡般垂着眼睛。已经习惯了对方这种态度,陈伟也坐回窗台上,望着外头的天空哼起曲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的人说:“不需要那种语言。”
“怎么?”他回过头问。
“星星语没有发明的必要。如果不想引起悖论的话,只需要禁止那种自我引用式的愿望就可以了。‘不能许关于愿望的愿望’,这样就能解决掉自涉性的悖论。”
“那个的话,恐怕没有办法禁止。当然,名义上可以出这样的一条规矩,但是一定可以通过某种形式变换来偷渡。表面虽然不是‘关于愿望的愿望’,实际上却依然会引起自涉性悖论。”
迎着对方疑问的目光,陈伟苦恼地微笑着。
“啊,不好意思,这个听起来确实很难理解,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想出例子来证明。不过,关于自涉的漏洞无法靠禁止自涉来填补,这一点是已经通过数学方法证明的。”
“出家不成后又打算用数学来坑蒙拐骗了吗?”
“只是普通的课外兴趣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在放学以后到鬼屋里散步的中文系学生,实际上却是一个数理哲学爱好者。真令人钦佩呢,陈同学。下一次碰到鬼的时候就用你深奥的数学知识来教育她吧。”
“……你真的对我出来的事意见很大呢。不过,我并没有把数学和哲学联系起来的意思,周同学。也许那对更专业的研究者是可以成立的,对我来说数学的兴趣就止于推理而已。啊,算法和数论对我来说,就和推理小说的诡计是一样的。具体的计算我可做不到,但是,‘核心诡计’的思路却可以说一说。”
她又一次没有应答。虽然没有应答,脸上的表情却显示出专注。这次是想要听他说下去的意思。
于是陈伟说:“有这样一间完美的楼房。它是由世上所有的数学法则组成的。每一条法则都是它的一块砖。因为法则是无限的,所以楼房也可以无限地向上堆高。但是,无论堆积到什么高度,楼房的大致构造已经被建筑规则给定死了。就像语言要服从语法一样,存在于楼房中的无数砖块,全部都服从于这个系统本身的铁律,也就是整个楼房的地基。同时因为它在理论上是完美的数学楼房,所以任何数学法则的砖头都必须能摆得进去。只有一种材料不允许进入楼内,那就是构成了大楼地基的,这个系统本身的法则。”
“砖头必须进去,地基材料则绝对不允许进入——这是为了保护这座完美数学大楼而施加的绝对铁律。通过避免这样的自涉性悖论,一个用以判断一切数论的形式逻辑系统便诞生了。只要这个针对地基的安全系统不崩塌,这栋完美数学大楼就可以说是数理逻辑的最高杰作。”
“但是,这栋大楼最后遇到了一个狡猾的窃贼。通过一套非常复杂的变幻手法,这个窃贼成功地偷出了某块地基,把它完全合法地变成了一块砖头,绕过安全系统后塞进了大楼内部。既然通过了安全系统检测,那它毫无疑问是一块砖,可同时又是地基的一部分。整栋大楼被证明了自己的不完美,因此便崩溃了。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呢,周同学,有兴趣的话你应该去看一看推理过程。不过,那个同时也是件遗憾的事,因为人类对于‘完美逻辑形式’最接近的一次尝试被打破了。不,对于自涉问题的防卫失败,可以说是我们思维残缺的证明。”
“……残缺。”
“因为现实是没有悖论的,周同学。即便数论系统的大楼轰然倒塌,你本身的生活却得以继续。无论思想上出现多么无法解释的悖论,你所寄身的现实绝不会因此而受损。这样来说,现实一直是完美而自洽的,残缺而矛盾的只是我们的有限思维而已。既然如此,由我们有限思维创造的形式,还能够说比世界本身更接近理想状态吗?”
他轻松地望向窗外的星空,脸上挂着笑容。
“其实我还在思考另一个问题,周同学。那就是许愿星星的存在。过去我曾认为,许愿星星是会因为悖论而爆炸的,刚才也是那样向你讲的。可是,最近我又想到了新的问题——许愿星星要是真的存在的话,到底算是一种人造机械,还是自然现象呢?如果是前者的话,出现什么故障都不奇怪,可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它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就是说,它的自洽性要比我们思维更高才对。凭什么要因为我们的错误而让它毁灭呢?不,作为许愿星星来说,是不会被形式悖论所逼迫的,就像宇宙并不会因为人们质疑其起点而崩溃,只不过自顾自地运行下去而已。只是,由此引发的运行结果,一定会导致思维矛盾者自身的毁灭吧。这是我的最新观点,所以你说没有发明星星语的必要,我觉得或许也是对的。”
“陈同学,你把许愿搞成了一件很令人厌恶的事呢。”
“那可怪不到我头上吧?星星本身对人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按照人的想法在发动而已。愿望也好,形式也好,本身都只是中立的东西,是人擅自地区分了主体和客体,对象和形式。那么自己承担后果不也是理所当然吗?如果只许一些可靠的愿望,比如说,请星星向自己多眨一下眼之类的,我想那就是个完全无害的愿望吧。”
天空中的群星,全都朝着窗内的两人眨起眼来。虽然其中藏着吃人的凶手,但此刻看去却全都非常可爱。这不就完蛋了吗?陈伟心想,这下是没有办法刑讯逼供了。
坐在课桌前的女孩放下咖啡罐,悄然地把脸埋进胳膊下,看起来好像准备小憩一会儿。注意到她的疲惫后,他也不再说话,而是盯着窗外的天空,漫然地吹起安魂曲的旋律。
从星光闪漾的午夜,一直到天际青白的黎明。在这凄冷废校里的第一夜,到最后什么都没有遇上。
到了鸟雀开始啾鸣的时候,他走到课桌前,把睡着的女孩推醒过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周同学。昨晚我们没有得到鬼魂女士的关注,现在就先回去睡个好觉吧。”
口中这么说着,实际上他自己也困得快睁不开眼。反倒是在后半夜睡着的家伙精神起来,扶着他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这个状态还能骑车吗?”
“啊,我也觉得不太行。干脆就先把自行车扔在这儿吧。今天就先打车回去。”
他揉揉眼睛,打开地图软件。这时旁边的女孩说:“陈伟。”
“怎么了?想搭顺风车的话,我们可不是住在同一边吧?虽说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已经不住在西边了吗?”
“如果有那种星星的话,你会许什么愿望?”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旁边的人。虽然是一个完全虚构的问题,对方却显得十分严肃,很有一种要在幻想里寻求真实感的危险倾向。
“我嘛……没有什么适合的愿望。不过,因为我现在困得要死,大概会许一些跟梦有关的愿望吧。不要再做奇怪的噩梦,不要再做找不到厕所的梦。就做一个简单安宁的美梦吧。”
他按下呼叫出租的确认键,然后散漫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的愿望就是,”他说,“让这个梦持续得再久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