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牌巧克力 作品

559 生命医学考察报告(上)

  在黑天发怒的那一天,不止札一个人失去了意识。孩童尚未发育完全的耳朵不足以这种冲击,大部分屋舍里都有昏晕的人。

  然而,在末日降至的时刻里,更多清醒的人恐慌却急迫地监视着窗外。他们没有违背要求,因为门窗都关得很严实。墙壁上合适的位置凑巧有许多缝隙,平时被内部的挂设挡住,这是草基层压板的材料性质使然。

  人们等待着下一个恐怖或奇异的景象。等待飞行在风中的火,或是致命的雾。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当那时刻过去许久以后,走出门活动的人同样平安无事。

  或许黑天只是临时地发怒。人们试着下一个结论。或许那是搜集者们在运用他们的神力。

  ——但是战车没有回来。

  有人在集市遮蔽的地方悄悄打出手势。接着下一个人附和。又一个人同意。人们在日常里保持着绝对的服从,眼睛却时刻留意着高地的方向。

  搜集者没有回来。不像过去他们拜访的所有年份里,战车顺着风的风向来到水源,在从水源逆着风而去。这条路必然是有意义的,因为敏锐的人已经发现,战车事实上并不能飞得特别高。他们必须要回到来时的地方,才能打开去往黑天的门户。

  不管怎样,战车可以跨越峰顶。倘若绕着山地离开,战车也不必原路返回。人们如此解释现状。他们的眼睛却还是盯着边地。

  又过了许多天。当人们习惯了黑暗无物的天空时,独屋的主人出现在集市上。他既不美丽,也不丑陋,与当地人长得毫无分别,但每一个人却都盯着他看。人们不向他打手势,更不主动靠近,但却远远地跟着他走。

  他们想知道他为什么活着。而即便这个问题不能立刻得到解答,他们想知道他打算买什么。

  他买了燃料,由黑石矿磨制的粉末。声线管,从最小到最大的尺寸。晶振石,能做最简单的照明与发电。此外还有一小盆开花期的水浮草。

  人们感到失望,这些材料除了耗费苦力,没有什么珍贵之处,而除了最基础的用途,也不能制造出任何复杂的东西。

  独居者准备离开。一个特别勇敢的人拦住他。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那人用手势问。

  研究生命的问题。独居者回答。人们于是恍然大悟,此人是一个医师。

  医师是罕见的。或许搜集者们因此而将他宽恕。这不无可能。不管怎样,挂着长长吊串的战车没有回来。次年也没有来。

  在那平淡无事的一年里,靠近独居者的屋子不再成为被禁止的事。札和周围的几个孩童开始喜欢这件事。他们经常去敲门,然后逃走。有时也等在门口,看那医师是否响应。十次里有两三次,医师会打开房门,允许他们进入。在那简陋的屋中,他们偶然看到一些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的小物件。一小块色泽艳丽的金属。一块不停摆荡地吊起来的石头。一只能够看懂特定手势的拇指大小的蛾虫。

  当札和其他孩童待在那独居者的屋子里时,他从不与主动与他们交流,但也不会离开。他坐在屋中唯一的长凳上,冷冷地观望他们摆弄屋中的一切。屋中总是摆着那些雪白的纸,但医师从不在上面书写或图画。札只在很少的时候看到他拿起纸张,把它折成一些随意的形状。栖息在灯罩里的红色昆虫展开翅膀,仓皇地试图出逃。

  札回到家去,把见到的东西描述给父母。他被告知那些都是用以治疗的材料。所有的医师,即便是名不副实的那些,至少也要知道如何治疗和缓解韵律病。

  又过去一年,搜集者们未来拜访。札的妹妹出生了。

  在焦急等待了十五个小时后,札的家人们意识到这是一次危险的分娩。一种无法因健康体魄而消除的随机风险,然后恶化为大出血与休克。札的父亲叫来札与姐姐,交给他们十个晶振石,让他们去把医师找来。

  善于奔跑的札比姐姐率先完成山路的跋涉。他敲响独居者的门,把晶振石交给对方。

  救我的母亲和妹妹。他用手势请求。

  独居者依然用他那缺乏情绪反应的脸望着札。他很快重新关上房门。

  札开始踹门。

  房门倒塌以前,那独居者提着一个篮子出来。在篮中放着一个装昆虫的瓶子,一大束缠绕声线管的红色肉线,几把白纸折成的刀与细管。

  医师拿着这些去了札的家里。当他走进屋内时,孕妇痛苦的嚎叫很快便消减了。又过了一会儿,婴儿发出尖锐的哭喊。医师带着沾血的手和提篮走出房间。他的纸工具一尘不染,而瓶中的蛾虫濒死般痛苦地抽搐着。

  医师所展现的高明技艺令得知这件事的人都感到惊叹。他们称赞他,认为他确然是研究生命问题的专家。许多人在预定的生产日前拜访他,希望能让他提前去检查情况。

  医师总是闭门不出。尽管如此,人们开始对他表示尊敬。他们也带着非医学的问题请教他,譬如如何叫牲畜听话,或是增加发现矿物的运气。一旦医师开了门,他的建议总是有所作用。只有一次他被问起如何追求爱情,医师审视对方,随后关上门扉,再也没有为此人打开过。

  札更常去医师的家中。他已开始学习声线管的制作,且也时常将多余的材料赠给对方。札的妹妹对于那简陋的屋舍更有兴趣。她终日前来,用手势和瓶中的蛾虫玩耍,直到它逐渐老死。

  在他学习声线管制作的第二年,搜集者的战车终于又来拜访。他们来的时机向来很随意,但是此前很少间隔的这样久,而且数量也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多。人们再度警觉起来,望着战车飞向山地。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巨响,或是其他任何异常的征兆。搜集者们的战车同样没有回来,人们笃定他们是绕了远路。

  等风头结束后,札仍然去医师家中探望。日渐衰老的医师给他开门,桌边灯罩里有几只新的蛾虫,也和先前的一样服从手势。札的妹妹和它们逗玩,医师坐在他的位置上,漠不关心地折叠白纸。他没有显露出一点关怀,但是当札的妹妹与另一位住得很远的男人建立新家时,还有札的妻子生下孩子时,他都参与了庆祝的宴会。

  宴会结束时,札又去了医师的家中。这时医师已变得很老。他原本就比札的父亲更老一些。

  札请医师从那独居之屋中搬离,来到他的家里,或是在他家近处另建一间屋子。因为医师已然非常老了,无法承担独自生活的负担。独居之屋里不曾有过女主人,因此札愿意帮他度过一个不那么孤独的晚年。

  医师拒绝了。他告诉札自己将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他将对整个世界进行考察,以此做出一个重要决定。

  札很不赞成他的计划。因为无论医师的决定有多重要,他的身体已无法负担艰辛的跋涉。老人应当待在有人看顾的地方。

  医师笑了。平静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狡黠。

  第二天,医师病倒在屋中。他的身躯烫得可怕,脸色却灰败得像黄粉石。札停下工作去陪伴他,用融化的冰块给他降温。但是一切都是徒劳,不出两个歇作日,病情已恶化得无可挽回。

  在最后的时刻里,札握着医师冰冷粗糙的双手。他忍不住痛哭,像是真的失去了父亲。医师躺在地毯上,请他打开桌上的木盒,从中取出一枝造型奇特的金属雕像。他让札把那枝陌生的、如同老化后的水浮草雕像放在自己手中,末端的花瓣落在胸前。

  去关上灯吧。医师用最后的手势告诉他。

  札走去了。等他回来时,地毯上躺着一具尸体。他用手摸索着,在黑暗中碰到了医师寒冷的脸,那带着笑容的唇角,还有沾满了鬓发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