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牌巧克力 作品

525 翘翘天翼与双人大盗(下)

  雅莱丽伽在明确自己的处境后多少感到一点不妥。

  在事情的最开始,她本是大有机会脱身的。但她不愿就此成为被门城拒绝来往的人,尽管她还是可以用别的法子混进去来,那会给她正在谈的交易带来不可测的影响。她不愿意半途而废,更别说是因为一桩她不曾犯过的古怪罪行了。

  她并不担心自己将蒙受不白之冤,可也没想到会被带来见识那传闻中的裁决之像。她认得那张无眼的巨脸,知道它是一个业已消亡的古老文明所创造的神像——掌管公正与法律的库辛塞耶,或名库辛忒瓦叶,在神话中被编织为一个能识心灵之貌的异物,魔法女神宓古娜瓦叶最信任的灵魂审判者。因其能见真实,便永远也不会为物质世界的幻象所迷。他的眼睛因无用而枯萎,亦不需闻嗅和聆听。

  对于这些神话的真实性,雅莱丽伽保持着怀疑。她知道某些地方仍然流传着与之相关,或是非常近似的神话,在浪潮的搅动中一切历史都变得彼此相连。然而那和真实性并无必然联系,不是所有的神话都有着真实的人物,那依旧可能是些人们共同的臆想,或用以统治下界的便利工具。她的记忆中有一些真正的,潜伏在浪潮深处的庞然之物,可从未找到与“魔法女神宓古娜瓦叶”对应者。传说的空洞令她怀疑这位神灵从未存在,是某位被神话的强大法师,或是被人格化的某种力量。

  这些事从她的思绪里流逝而过,似乎为她作证了一些关于门城的印象。但所有这些信息却不能帮助她从眼前的困局里逃脱。当守护者询问她的名字时她不得不掂量了一下维持谎言需要付出的代价。

  “雅莱丽伽。”她自若地回答。显然和她一直在门城使用并签署的假名相悖。这次她脚下的地面没有动,而黄金守护者也未置评。她听到那小妖精和夜魇同样作出慎重的回答,甚至使用的是它们通常不以示人的精灵名。因那语言贴近于风和影,雅莱丽伽非但无法模仿,甚至无法区分其中的音节。

  黄金守护者紧接着要求他们说出被送来此地的原因,以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此事的一切。她的指控者们都回答得相当中肯。即便那只情绪激动的小妖精对她多有怨言,他们之间的高度却没有分毫变化。她猜想这是因为裁决之像并不能分辨真正的事实,而不过是评判言辞的真伪。

  当夜魇展开它的陈述时雅莱丽伽听得更加专注。从那玩偶肚腹的阴森嗓音中,她得到了许多更多关于这桩离奇遗弃案的真相。当最早的几个婴儿被送来时,这件事尚未引起太多注意。城中无限的门扉带来了无限的机遇,自然也有数不清的遗弃。尽管这些孩子的相貌惊人相似,抚养院也曾见识过九胞胎。它们甚至孵化过三十多颗同母所出的卵。

  这些有着退化视力与发达耳朵的婴儿,因其高度相似的容貌,自然地被确认为同胞所出,并由夜魇们按照规定的流程照料。那并不意味着它们会在门城长大,因为夜魇只会照料孩子很短的一段时间。当一个孩子在睡眠中的恐惧与噩梦淡去时,它们便无法从受照料者身上汲取养料。那时它们便在无数个世界的梦境里挑选处合适的新父母来。而由于这些婴儿几乎不曾受过折磨,它们很快全被送走了。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紧接着某一天,抚养院的院长打开门户,在那里发现了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二十个婴儿。第二天又来了八个。第三天是十七个。

  第四天,院长班迪斯安静地坐在院门附近的一棵树上,那是它友善而发着抖的邻居的家。它带着欢迎客人的准备等了整整两个昼夜,结果却无人现身。而与此同时,它的下属们正忙着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间挑挑拣拣,试图找出整整四十五个合适的家庭或社团,用以安置这些来历不明的婴儿。它们用了整整十个昼夜完成这项叫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后,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个清晨,抚养院的大门又一次被敲响……

  所有试图抓住遗弃者的努力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那其中似乎包含许多原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遗弃的范围正在不断扩大。尽管它们最终都会被汇聚到抚养院来,班迪斯还是脱下它的日常工作装,以真实的面貌与礼貌的态度拜访了白塔和其他几位主要的送婴者,通过友善协商而分别收取了一笔管理费。持续被送来的婴儿很快超过了夜魇们的处理速度,它们几乎快找不到合适的收养人,并且还要为其他种族的孩子腾出位置。最终,院长班迪斯通过它隐秘的渠道拜访了门城之主,并将所有未能处置的婴儿全都交付到那位神秘的主人手中。自那以后,它们仍然频繁地收到遗弃的婴儿,并发现所有孩子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夜魇们只得按照院长的吩咐,尽量地照料它们,又在一段时间将它们交由班迪斯处置。

  这些曲折的信息是雅莱丽伽能从夜魇的自白中拼凑出来的一切。她仍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但眼下却没有发问的机会。很快,夜魇的陈述来到了她所亲身经历的那一段。它如实讲述了雅莱丽伽的出现,且也指出她明显的嫌疑。尽管雅莱丽伽非常清楚自己干过的事,她发现脚下的地面依旧纹丝未动,于是又一次验证了她关于巨像功能的猜想。大風小说网

  当讯问轮到她这一端时,她已想好了自己要如何应付。

  “我没有遗弃它们。”她首先说。

  她脚下的路纹丝不动。那无疑是个胜利,因此彼端的两个见证人都吃惊而疑惑地望着她。

  “我在外港看见了一艘奇怪的船。”

  如果她停留于此,或许能轻易地洗脱嫌疑,从这飞来的麻烦里抽身。但她可不仅仅想要这些。于是她又接着说:“我在外港散步时看到了一艘奇怪的飞船,跟着它来到你们的地方。那孩子曾经装在船里。”

  “那艘船去哪儿了?”夜魇问。

  “消失了。”雅莱丽伽说。

  这不是谎话,只是没说出她所想到的全部。但这时她脚下的地面又晃动起来,很轻微地朝下沉了一点。那自然找来了怀疑的视线,但这反应也在雅莱丽伽的意料当中。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并非遗弃者,甚至此前从不知晓这桩婴儿遗弃案。自然,石像忠实地一动不动,她的嫌疑被清除得十分彻底。而在夜魇问及那艘飞船的下落以前,她主动说起自己在外港的所见。

  “我看见一个人在等待那艘船。”她说,“他看起来那艘船会出现。当我问他那艘船里头的货物时,他建议我亲自跟去看看。这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它们的门前。”

  她紧接着描述了对方的打扮和相貌,以及他那不同寻常的言辞举止。在整个过程中她尽量清楚地表达出引起自己怀疑的每一个要素,但却避免做出任何身份上的判断。她甚至注意着不去使用任何诱导他人猜想的用词,以免那巨像又觉得她不怀好意。

  尽管如此,事情仍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发展。她的这段小小奇遇引起了所有人共同的猜想。它们要求她把时间和地点说得更确切,随后黄金守护者要求她待在原地,安静且老实地等待。雅莱丽伽知道这些魔像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联系,使它们能在足够近的距离里彼此传递消息。而当她身后的那一个陷入沉默时,或许意味着其他守护者已出发去寻找任何符合她描述的人。

  她不怀疑守护者们能够完成任务,鉴于它们与门城之间的密切联结,要找到任何人似乎都轻而易举。自然,她不能叫那位年轻法师从此事中轻易脱身。但这件事中也有令人遗憾的部分——她毫不抵抗地跟来,本指望能借着守护者找到她想找的人,不仅仅是那法师,她甚至还能隐晦地提起翘翘天翼,或是任何一个她曾听说在门城的人,让守护者把对方带来和她对质。她可以轻轻松松地和任何一个她好奇过的人见面,而事后只需要推说自己弄错了便可脱身。

  这计划如今显然是失效了。因她不曾想过自己会被带到这样一个传说中仅有重罪者会来的地方。她多少有点诧异地思忖起门城的量刑标准。在她下方的黑暗,从许多角度来考量,都绝非单纯的地理断崖,那或许是时空之间的混乱罅隙,或是通往另一个维度的单向大门。不管怎样,它得确保落下去的人无法返回——可是从何时起弃婴罪已被列为了死刑或放逐的标准?又或者是因这惊人的数量而使门城之主加重了量刑?那有悖于她对门城,以及门城通常所使用的那一套律法标准的认知,那意味着事情或许还有她尚未了解的部分。

  她很乐意找那夜魇探探口风,或是找那只小妖精聊聊闲话,可既然她正站在一座如此危险的天平上,多说一句话似乎都可能招来别人的提问,然后则是被迫撒谎的风险。她只得佯装自己正着迷于华丽而复杂的几何金顶,同时在脑海里思索着后续的安排。她想起了等在旅店里的荆璜。如果她失踪得太久,也许他会出来寻找。可那未必是个很好的主意,鉴于荆璜显然缺乏一些被人们习以为常的知识,他没准会引起一些意料外的骚乱,甚至面临放逐的惩罚。为了避免错过支付了高额定金的手术,她只得提醒自己别太沉迷在婴儿遗弃案的谜题里,而得尽早脱身回去,照看一下她那年轻而又脾性古怪的旅伴。

  当她正考虑着应如何应付这桩怪事时,从通往天平的阶梯尽头传来一种笨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是黄金守护者的底座在粗糙地面上移动。雅莱丽伽还听见一种轻快的、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当这声音尚远时,她把它当作了某种硬底皮靴踏地的声音,但很快她便察觉出事情不在她的控制里——那正朝着阶梯走来的脚步,尽管属于同一个生物,但却比一个双足行走的物种更密集些。那来客不是她想象中长着蓝色眼睛的年轻法师,而是某种体型接近的四足有蹄生物。

  她紧紧地盯着阶梯尽头的黑暗,一直到来客们全数出现在她眼前,惊愕和警觉立刻使她站得更直了一些。在她视线的最前端,负责押护的黄金守护者身前,拾级而下的是一只洁白如雪的偶蹄类生物,它有狭长而英挺的面孔,背脊两侧收拢着巨大丰满的羽翼,额顶生着一支独角,浑身的毛发细腻长软,仿佛随时都在风中飘扬。这生物美丽威严的形象令雅莱丽伽立刻联想到了梦幻界的某个国度,然而它的体型却远比她认知中的要高大——但,那并非叫她惊愕的主因。

  在来客们到来以前,她只听见两个生物的动静,并相信走下阶梯的只有押送者与新的嫌疑犯。可此时此刻,在那美丽的四蹄飞翼动物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并非她在等的法师,而是她在旅店里分别的荆璜。

  雅莱丽伽没有马上行动,她飞快地思考着,试图弄清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站在阶梯上的荆璜则略显迷茫地望着她,似乎对情况尚无明确的把握。在她来得及向他打出任何暗示以前,那四蹄飞翼的动物张开口,一种温柔而威严的雌性声音在空间里回荡。

  “我是翘翘天翼,”那生物宣布道,“正是这个嫌犯不久前遇到的人。当时我正乔装改扮,追踪一艘可疑的弃婴船。我能证明她并非弃婴者——但,那并不代表她是无罪之人。我在此指控她和我身边的这个孩子涉嫌数次抢劫与盗窃。裁决之像可为此作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