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与梨 作品

第三百二十章 湖之禅

    “差不多对了一半。”

    酒井胜子从背包中翻找了片刻,找到了一个粉色的遮光眼罩。

    她带着这只眼罩,原本是计划中午画累了,在树荫下小憩片刻。

    刚刚上船前也特意放在了身边。

    胜子将眼罩递给了顾为经。

    “把它带上,躺在我身边来。我妈妈有些时候会放一些普拉提的冥想磁带,或者轻柔的古典音乐,但是我觉得现在,安静一点更好。”

    女孩盘腿坐在渔船的遮阳棚下,拍了拍身边的的竹席。

    似乎真是瑜伽。

    “躺下就行嘛?”

    顾为经接过眼罩,摸了摸自己的老腰。

    他觉得自己柔韧性不是很好,处理不来一些太困难的动作。

    “当然躺下就行了,你觉得我爸爸的体型,他那种弯腰都有点费劲的人,能摆出什么高难度的体位?让我老爸反手摸肚皮,不是难为人嘛。”

    酒井胜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妈妈早就放弃了让他摆出普拉提教练所推荐的冥想姿势了,你就乖乖在我身边躺下就好。侧卧,闭眼,双手自然搭在身边,这在佛教里叫做卧禅。”

    “当然,你也可以忘记什么普拉提、瑜伽、或者禅宗这些名头。”

    “所谓这些修行方式,从科学方面来说,不过都是前人所总结好的更好的让一个人进入静心状态的方式。平躺可以减缓你的血液流动速度和耗氧量,平缓交感神经的兴奋。”

    “如果你口中默背《静夜思》就能能静下来,也可以背《静夜思》,它们都只是手段。”

    胜子解释了几句,“当一个画家足够安宁,便能更容易的照见内心,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画什么,也更容易明晓自己的艺术道路。”

    “记得,那天在停车场里,我对你说,我们这样的画家,想要走到职业生涯的高处,终究都是要走出自己的画家之道的么?”

    顾为经点点头,他接过眼罩。

    正准备带到脸上的时候,酒井胜子又轻声叫住了男友。

    “等一下。”

    “躺下时面对着我,嗯……不介意的话,最好把上衣也脱掉。”酒井小姐语气尽力装的平静,耳垂又一次俏俏的红了。

    顾为经愣了一下。

    身为男孩子,人家胜子都不介意,这种时候他再扭捏做态就很没意思了。

    夏天本来他就穿了一件短袖,刚刚被湖水淋湿,还没有干透,现在也就正好把它脱了下来。

    他带上眼罩,侧躺在酒井胜子身边。

    “有点伦布朗的感觉哦。”胜子悄悄瞥了一眼顾为经的胸膛,俏皮的说了一句。

    顾为经有点不好意思。

    伦勃朗笔下的人体画像偏向骨感。

    他的体型属于清瘦的那类,不至于像酒井大叔那种肉球一样,但也没有明显的腹肌雄肌,称不上多么健美的身材,反而稍微能看出点肋骨。

    酒井胜子这么说,明显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感觉。

    “要是我是伦勃朗,胜子漂亮的身材就是鲁本斯了。”顾为经心中默默的回答了一句。

    鲁本斯的笔触比安格尔还要肉感细腻。

    这句话是由衷的赞美,只是他觉得有点轻浮,所以没有敢真的说出口。

    酒井胜子也用刚刚的打趣缓解了不少她的羞赧神情,她轻轻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贴在顾为经的胸膛上。

    反正刚刚亲都亲了,现在手指皮肤接触的冲击感还没有嘴唇强。

    她缓缓的把指尖从锁骨的下沿着胸膛的正中央往下拉去,一直拉到胸骨和腹部的交界处停止,然后再缓慢上提。

    有节奏感的彼此往复。

    “顾君,让你的呼吸跟随我手指运动的节奏,我下拉时呼气,上提时吸气,呼、吸、呼、吸……感受着氧气充盈着你的胸膛,然后又被肺叶缓缓的吐出。”

    酒井胜子回忆着她母亲的动作。

    呼吸,呼吸……

    顾为经感受着胜子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膛上,像是一只小蚂蚁一样缓缓的爬动。

    开始时他尚觉得痒痒的,身体很热。很快,随着胸膛在一次次深呼吸间,被酒井胜子引导着极有韵律的呼吸。

    他慢慢的觉得安静了下来。

    “耳朵去听船板下湖水流动的声音。无需目光接触,用心感受外面的湖景,想象着阳光在涟漪上闪烁跳动,如碎钻洒满湖面,想象着你自己就是那座湖,宽广,平静,感受着静美的力量从身体间弥漫而出。”

    酒井胜子似乎正贴在他的耳边说话,他能感受到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垂上,又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的背景音。

    顾为经安静的侧躺在竹席之上。

    侧耳倾听着水流从船体滑过的起伏之声,远方不知名的游船上传来琴师手中若有若无拉动的幽怨弯琴。

    人的五感呼通。

    顾为经慢慢的在眼前,准确的说,慢慢的心中浮现出了外面的湖景。

    湖水缓缓的沿着植物园里修建好的环湖水系起落,阳光把它染成了一块巨大的淡金色缅甸丝绸。

    顾为经在河边长大。

    却很少能感受到水波拥有如此平和的力量。

    仰光河河面宽阔,在入海的河段,平均每公里海拔仅下降半米,并非什么气势磅礴、激昂起伏的急流。

    但是仰光河永远永远也不安静。

    白天河面上始终会有各种各样的观光游轮和轮渡拉着汽笛划过,即使在相对安宁的日出或者夜幕,也会有大量的女人带着小孩,带着脸盆用力浆洗着衣服。

    一开始旅游局觉得在旅游河段大量妇女用湖水洗衣服,有点影响市容市貌,还出过相关的告示禁止。

    后来他们发现,游船上的外国游客们很喜欢观看亚洲人像是乱哄哄的小鸡群一样,拖家带口洗衣服的模样。

    很稀奇。

    每次游轮的船弦上总能挤满一大推人对着远方的河景拍照打卡留念,旅游局的官员也就放任自流了。

    那种大棒捶打湿漉漉的衣服上,布料用力的从搓衣板凹凸的木纹间摩擦而过的声音,成百上千的混和在一起,隆隆如仰光寺庙里早晚功课的钟声和梆子声,却带着化不开的俗世烟火气。

    顾为经心中的水波永远是充满各种各样杂音的,就像他此前的心境。

    现在。

    他慢慢的在胜子温柔的声线中,感受到湖水之静美。

    “就像我刚刚所说,所有冥想,不过都是让人更容易静下心灵的手段。当你足够宁静的认识自己,就会感受到欲望和困惑在心灵中交替浮现,这便是直指本心。当你对自己回答完这些问题,你的画家之道,自然就会出现。”

    胜子皱皱眉头:“这是我妈妈的理论,也是现在艺术界非常主流的理论,不知道顾君你以前有没有接受类似的说法。”

    “静下来,然后感受心灵的力量。”

    艺术圈子里,每一个画家都期望能获得更好的作画心境。

    所以各种各样的塔罗牌,占星术、灵修、正念、禅宗学习组、瑜伽普拉提盛行了好几百年。

    酒井阿姨是此道的爱好者并不奇怪。

    不少艺术人士,都抱着管他有用没用,多少练着试试的心思,报过类似的课程,就当请私教健身了。

    连德威中学的选修课表中,都开设了如今非常时髦的【正念调理课】,让学生们调理心情,激发创作灵感。

    你还别说。

    顾为经以前真的接触过瑜伽。

    传闻里说,每一个印度姑娘或多或少的都练习过瑜伽或者普拉提,这就和很多俄罗斯少女都或多或少的练习过芭蕾舞一样。

    顾为经他们高中英文文法课的推荐阅读书目中包括了一整套著名旅行作家保罗·索鲁的游记。

    课文上。

    那位笔锋刻薄的英国文学家描写他在孟买旅行的印象时,曾听一个本地人把印度所有的漂亮姑娘全形容成“妖娆床上的天才,修行爱经充满性张力的魅惑使者”。

    这些年,珊德努小姐所在学校里面临的狂蜂浪蝶的追求困扰。

    客观上就有这篇课文所带来的香艳幻想的功劳。

    不少脑海里全部都被无处安放的雄性激素填充满的小男生们,都充满遐思蠢蠢欲动的想象着。

    谁有幸拨开主席小姐高岭之花冷美人的情感外衣,会不会能看到让人喷鼻血的热辣一幕。

    顾为经不晓得。

    印度人都是瑜伽高手,是不是和每个东夏人都会功夫,每个巴西人都能跳起来凌空抽射足球一样,属于老欧洲的刻板印象偏见。

    但他知道。

    莫娜确实真的有练习瑜伽的习惯。

    他甚至还曾经被珊德努小姐邀请着,在她家里金店充满阿三民族风格的音乐里,一起练习过几次瑜伽。

    不知道是莫娜练习的瑜伽不太正宗,还是保罗·索鲁老兄当年所接触的瑜伽不太正经。

    反正除了腰细腿长的小姐姐穿着瑜伽服,抬腿下腰,露出水波一样靓丽腰线的场景本身颇为赏心悦目以外。

    实际上整个过程非常的正经。

    一点都不香艳,反而正经到有些肃穆。

    他被莫娜带着一起做瑜伽的场景,就和两个人一起玩动作难度更高,躯体拉伸幅度更强的任天堂“舞力全开”游戏,没啥两样。

    主席小姐练的家传瑜伽,还有配套的让人清心静气的冥想方法,就是防止你练习时心猿意马,胡思乱想。

    但顾为经和瑜伽似乎天生有些合不来。

    他浅尝辄止的练了两天,竟然就主动拒绝了这个让学校里的男孩子们羡慕嫉妒恨的机会。

    表面上的原因,顾为经不是个腰段柔软,手脚协调能力有多强的体育爱好者。

    论运动天赋,篮球校园明星杰瑞能打他好几个。

    莫娜的那些动作看上去简单,对身体柔韧程度的要求比蔻蔻的拉拉队舞蹈训练还要更高。

    顾为经做的腰酸背痛,每次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都觉得自己第二天爬不起来了。

    另一方面。

    顾为经对艺术圈子里这些五花八门的修心方式,有一种很奇怪的拧巴态度。

    虽说艺术家可能是当今社会主流职业里,神叨叨疯子最多的职业。

    nBA明星欧文这种反疫苗,信地平说的神棍大仙儿,扔在艺术门类里蛮多的。

    然而顾为经做为一个接受了良好教育,相信现代科学的人。

    他其实不太信这些乱七八糟的灵修方式真的有用。

    同时在心中的某个角落。

    顾为经又隐隐有点担心,万一……这玩意真的有用,他给练成了咋办?

    是的。

    顾为经就是莫名有些担心,这些训练修心的方式,真的会完全磨平了他的性格。

    几乎所有的冥想,那怕是关在小黑屋里狂练欢喜禅的。

    最高的境界一大半都是如何静心宁气,成为一个平静的人。

    莫娜的那套瑜伽心法,追求的就是“将愤闷、嫉妒、不甘、怒火,焦躁……”等负面的情绪,全部在肢体的拉伸和呼吸吐纳之间排出体外。

    身体像一块海绵,慢慢的把所有“有毒”的情绪挤出来,最后认清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天生万物,自然有序。

    仆役是仆役,老爷是老爷。

    不嫉妒高位者,不欺压低位者,最后成为一个宁静而心怀慈悲的人。

    某种意义上来,瑜伽的修行追求有些躺平。

    若是莫娜口中的那个家传瑜伽的修行方式,像是顾童祥老爷子酷爱的港派武侠里的武林内功一样有具体的段位区别的话。

    顾为经这种心中充满了成为大画家的渴望,改变命运的追求的俗人肯定就是天生没有修行的蕙质兰心。

    连莫娜那种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生活悠闲富裕的小仙女阔太太的校园卷王,也完全还没有修行入门。

    什么时候。

    能像是圣雄甘地那样,被一颗子弹贯穿胸膛,依然平静的双手合十,念诵着《博迦梵歌》缓缓死去停止呼吸,才应该能算的上是真正神功大成的修心高手。

    他当然没有资格对甘地这样世界闻名的杰出政治家去妄加评论。

    能澄澈平和到将自己的生命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对待,大概也应该是极高的心境修为。

    可是顾为经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