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让自己没有熬夜去美国颁奖现场的状况,保持著往日的作息和生活习惯。
自从上个月把《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图像资料提交给双年展的组委会邮箱之后。
顾为经一下子就鬆弛了下来。
他整个人的生活压力大减。
德威那边也基本上所有主课都结束了。
学生们全部都在对即将来临的校招会进行最后的衝刺。
社团活动该停的停,该退的退,该检查简歷的检查简歷,该临阵磨枪最后突击准备面试的准备面试。
往日里再如何乐天派的同学,此刻都开始变得神经兮兮了起来。
顾为经確定。
自己不止一次看到一个认识的同学在学校食堂里忽然哭了起来。
在她第三次哭的差点因此被丸子呛住后,下午就被老师安慰著直接回家了。
进入六月份。
德威这种私立学校,对个性化的学习包容程度很高。
连出勤现在都已经不做特别要求。
都到了这时候,真的完全不在乎的,或者父母已经给联繫好学校,拿到Offer了的,压著学也没必要。
只要你在班助那里提交一张有监护人签名的申请书,学校就会大度的允许你不来课堂,自己在家里准备校招会。
主要也方便家长自由安排时间,给你请些一对一的私教,最后完善一下作品集,突击特训用以衝刺月末的校招会。
当同学们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忙碌,彻夜的在群里討论著面试时可能面临的考官问题,或者申请什么学校的什么专业会更有优势的时候。
顾为经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閒適。
论文过稿了,双年展的作品已经交了,出版社的插画稿早就完成了,学校也已经有了著落。
连豪哥都像是消失了一样。
白日逍遥过,看山復绕池。
这种心里没有一根紧紧绷著的弦,时刻在那里拿著小皮鞭在身后催著逼著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连阳光都显得分外明媚了几分。
他现在每天一点压力都没有。
顾为经每天主要的日常生活,就是擼擼猫,喝喝茶,读读林涛教授给他列的书单,临摹临摹《雷雨天的老教堂》开开宝箱。
顺便……再挥舞著小皮鞭,催著逼著顾童祥在那里练画。
舒服。
顾为经对著窗户里的朝阳伸了一个大懒腰。
他在木地板上的定时投餵器旁边,找到了准点干完猫粮,正在那里慵懒的散著步的阿旺。
"走,我们去叫大画家起床了。"
他把阿旺抱了起来,奖励的擼了它头两下,让猫猫发出幸福的小呼嚕声。
然后溜溜噠噠的跑去另一边的臥室。
推开了大门。
在墙上就是一阵的狂敲。
"起床了,起床了,早起早睡对身体好,一日之际在於晨,今天的30幅临摹作品还没有完成呢,这个年纪,你怎么能睡的著呢?"
顾为经微笑。
穿著大背心,盖著毛巾被的顾童祥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眼皮狠狠的抽动了两下,又一动不动了。
顾老头似乎下定决心要让自己赖在床上。
那幅死猪般的模样,就差在脑袋上掛上"音容宛在"四个字的黑白大横幅了。
顾为经冷冷一笑。
懒得揭穿老爷子不想做功课的躺平把戏。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户,让仰光清晨的灿烂的骄阳带著32度的热季余温吹拂到屋内,顺便把阿旺放到地上。
"去。"
狸花猫怕冷喜热,喜欢晒太阳。
阿旺大王很给顾为经面子的喵喵叫了一声,就沿著柱子跳上了床,一屁股坐在了老顾子的被阳光照亮的肚子上。
"哦,喔——"
顾童祥猛的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发出千里之外,剧场的椅子被一个200多斤的大胖子坐在屁股下扭动摩擦时的尖叫声。
但被一只20来斤的大肥猫一屁股飞扑坐在身上。
顾童祥也感到自己的屎差点都被猫猫肉弹给挤出来了。
他绝望的睁开了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在床上哼唧著:"现在这才几点啊?"
"七点半了,该起床了大画家,伯伯都送姐上学去了,你这不是困,医生说现在这是缺乏尼古丁的戒断反应,少抽点菸,习惯一下,等过一两个月就能觉得好过来了。整个呼吸系统,都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鬆。"
顾为经走过来,拍拍顾童祥的小腿。
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尼古丁外敷贴,放到老爷子的床头。
"你不去上学?"
"哦,我申请了在家自由复习,申请书还是您签的字呢?又忘了?"顾为经提醒到。
於是。
顾童祥绝望的又把眼睛给闭回去了。
他似乎脑袋在发胀,好像心里在发苦,仿佛肚子里在翻腾,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著……哦,最后一个不用仿佛,他的肚皮上正趴著一只二十来斤的胖子猫猫呢,觉得压是正常的。
之前他入选了国家美协的正式会员名单的那一刻。
顾童祥觉得他的人生变得圆满了,职业变得升华了,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要遇风飞翔。
美的起飞!
那几天。
顾老头走路都带著风,拽的连读海明威都不够满足他,就差要从口袋里掏出富兰克林来点菸装逼了。
顾为经跑过来拿出张申请书让他签字的时候,顾老爷子扫了一眼,觉得孙子是想和酒井小姐出去玩,去谈恋爱。
"在家自主学习?"
在心里呵呵的偷笑了两下。
也不点破。
唰唰唰的一签名。
"玩去吧!等上大学了记得要收心哦,有空可以学个车。"
顾童祥还记得当时他瀟洒的把申请书拍在孙子手上时的模样。
他呲著一口老牙,笑得春光灿烂,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开明的好家长。
然后地狱就来临了。
从那一天开始。
顾童祥的眼中便失去了光。
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你以为他请假回家好好学习,而他其实是翘课和女朋友Hy去了的人。
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是你心中以为他翘课和女朋友Hy去了,其实他是请假回家把书都翻烂了的卷王。
而比可怕更可怕的是。
他不捲自己,他是跑来卷伱的!
自主学习,一个標点符號都不带差的。
"自主"的那部分是属於孙子的,"学习"的那部分是属於他顾童祥的。
早晨起床——早上好,这幅黄山寿所做的没骨花要临摹一遍哦,咱们先清醒一下脑子,收拾好状態,迎接全新的一天。
准確出门转悠著溜达去下象棋——来,这里有篇线性素描和工笔技法的研究文章先看一下哈,这是林涛先生上周给我推荐的,看我后我们两个谈谈心得,有什么问题问,实在不行,我下周上网课的时候,代您请教一下林教授。
熬到有画协的討论会,想要开著车出去装逼——等一下,出门前把这本《芥舟学画编》带上,中午别一个劲儿吃人家的自助,有空读一读,我把重点的部分都给你折上角了,著重要看关於"色彩取神"的那一节,今天晚上回家,咱们要临摹人物的局部衣著,颜色的把握,就是其中的重点。
好不容易痛苦的一天要结束了。
想摸根烟瀟洒瀟洒,结果发现自己珍藏著的海外代购的免税万宝路猛然间都没了,变成了口香糖,以及一张——"抽菸有害健康,成为了大画家,更应该珍惜自己的职业生涯"的便签。
顾童祥算是彻底体会了,那些辞职回家,二十四小时专职无死角鸡娃的家长的可怖程度。
"这日子没法过啦!!!"
更让顾童祥觉得难受的是。
这样的生活,他还没有拒绝的权利……严格意义上来说,顾老头在心底最深处,也没有那么想要拒绝。
要是老爷子真的造反了。
就往地上一躺,爱谁谁,反正老子是不练了。
顾为经也没有啥好办法。
阿旺一屁股坐在老爷子的肚子上,是他能做的极限了,他总不能真的买根皮鞭在那里抽对吧。
可惜。
顾童祥这样的文化人,不管是真的文化人装的文化人。
反正他这样画了一辈子的画,握了一辈子的笔,从顾为经生下来之后,就拿著勤以养德,引锥刺股这样的话教育孙子好好学习,教育了十几年的老人。
对"道理"两个字,都是有一种在心底里的尊重的,分的清是非对错。
他知道孙子说的都是对的,孙子的行为也都是在为他好。
真要不分曲直在那里拿著爷爷的架子乱发脾气,和人家对著来,这样的事情顾童祥实在做不出来。
再说。
付出有多么痛苦,收穫就有多么的甘甜。
磨链课业时有多么痛苦,感受到笔下技法的提高之后,就有多么的甘甜。
顾童祥能够明显的感受到他的国画技法真的在提高。
隱隱约约之间,他已经开始触摸到一个崭新的艺术层次。
每当一朵花,一只鸟,一片弯曲的草叶落於笔下,感受到那种以前抓耳挠腮,也画不出来流利活泼的气息,忽然之间,就从笔间流淌而出的时候。
顾老爷子便能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完全无法想像。
到了六十岁的这个年纪,他不仅在职业层面成为了国家级的大画家,连绘画技法层面,都正在向著此前人生中未曾有机会目睹过的高峰攀登。
万一禿头再被成功养回来。
那真的便有些要活出人生第二春的意思了。
而读书,嘬著牙花子写心得时痛苦是痛苦了一点,可自从他加入了国家级艺术协会的那一刻开始。
各种社会层面的应酬活动也就变得更多了些。
前两天开一个书画討论讲座的时候,他发言时在那里引经据典,大谈东方艺术的审美情趣,从线性素描和工笔技法的比较,谈到东南亚的设色绢画里的色彩情趣,把底下的人全唬的一愣一愣的。
这种对於虚荣心的满足,完完全全不是扯两句散文诗,或者早上不吃饭,空出肠胃来卖力炫自助餐里的大螃蟹所能比擬的。
连戒菸。
纵然缺乏尼古丁的摄入,让他晚上睡不著,白天睡不醒。
不过也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因素,这才把少抽了没几根烟,顾童祥却还是隱约觉得,自己的呼吸鬆快了好些。
甚至不说别的。
"有什么问题问,实在不行,我下周上网课的时候,代您请教一下林教授"——以前要是有个能请教林涛教授这种量级大画家的机会摆在前面。
顾童祥觉得,他是有魄力拿出程门立雪的態度来的。
如今这……也只能算是幸福的烦恼。
"来,起来练画了,把精力全情的投入到绘画的工作之中,你就感受不到怠惰和痛苦了。你桌子上喜欢摆的那本王阳明心学,不是说,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於吾心,须在事上磨砾,放才立的住么?"
"放屁,你怎么不说王阳明还对著竹子在哪里相面,全情的投入,格物致知,差点把自己格死了呢。"
顾童祥一把把肚子上的阿旺推开,继续躺在床上哼唧。
他瞅了一眼窗外的阳光,企图转移自己孙子的注意力。
"今天天气这么好?陪酒井小姐一起出去玩玩么,抽屉里有我的卡,你自己拿去用,带女孩子出去玩不要抠门……"他诱惑道。
"不,我有钱。而且酒井太太还是不放心,觉得局势不安全,我们都报名了今年的新加坡美术展,如果成功入围,过段时间,有的是机会一起出去玩。"
"那你们在外面不也有个小画室么,今天不去採风?"顾童祥不死心。
"不用去哪么早,我中午再去。"
顾为经耐心答道。
"早点去,早点去,不要让人家等你。"顾童祥劝说道。
"不著急的,我先盯著你画完了画,把昨天作品里的问题过一遍,今天的任务布置下来,再出发,爷爷这里更重要。"顾为经微笑。
"女朋友更重要。"
"爷爷更……"
"闭嘴,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老子也要多睡半个小时,不……四十五分钟。"顾童祥忍无可忍,把毛巾被一拉,又在床上躺尸了。
"就今天一天?以后还是要早起练画的,林涛教授说要一定要养成这个习惯,"
"一周。"
"就这个周末,否则我就把阿旺留在这里。"
顾为经挑了一下眉毛,听著顾童祥在床上哼哼,知道他是同意了。
他无奈的摇摇头。
老人年纪大了,有些时候就真的像是小孩子一样。
顾为经抱著阿旺,又走到了外面的书房。
放著狸花猫跑去老爷子的茶墩上磨牙,自己则站在书桌边,审视著顾童祥在桌岸上晾乾的画作。
一幅写意,一幅未上色的工笔人物,一幅絳紫色的鳶尾花。
这是他昨天留给爷爷的睡前作业。
顾老头哼唧归哼唧,该完成的练习,还是真的完成了的。
顾为经微微点头。
画的还可以。
笔墨之间谈不了新意,好在"规矩"两个字,做的还是不错。
对於顾童祥如今的水平来说,算是努力认真的结果了。
他发动了书画鑑定术。
职业一阶的水平,顾为经不用鑑定术也能看个七七八八,他现在只是想看看,爷爷离职业二阶,具体还差多少经验。
【作品:山】
【中国画技法:职业一阶(4912/5000)】
【情绪:漫不经心】
……
【作品:未名命】
【中国画技法:职业一阶(4971/5000)】
【情绪:朴实之作】
……
【作品:鳶花】
【中国画技法:职业一阶(4802/5000)】
【情绪:敷衍了事】
"还不错,真的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了。"
看到面板上的数字,顾为经对躺在床上赖床不起的老爷子偷偷点了个赞。
小皮鞭挥舞著挥舞著,眼看就胜利在望了啊!
三幅画都接近Lv.4的圆满。
如今逼近升级瓶颈,一两百点的偏差起伏,对六十岁的老画家来说,也只能算是正常的技法波动。
中间那幅人物画的线条,在系统评价中距离Lv.5甚至仅仅只剩下了最后的29点。
固然情绪代入都不好。
那幅鳶尾花,更只拿到了敷衍了事。
不过顾为经很清楚系统面板的严苛。
再加上最近老爷子正在戒菸期,"敷衍了事"的评价不能一定等同於绘画时就心不在焉。
他觉得自己可以对爷爷更好一点。
《炽热的世界》的画稿是买断制,图书正式上架之前,就已经把合同对应的金额打到自己的银行帐户里。
5000美元。
扣除各种手续费和给树懒先生的分成之后3800美刀——正常冷门名著的插画配图价格就这样。
聊胜於无吧。
这价格甚至算是奥斯本看在安娜的面子上给他按顶格批的。
原本买断全包价格也就只有2700美元而已。
单纯的图书市场,打工的插画师本来也就挣不到大钱。
想吃香的喝辣的,靠的是做品牌,是做个人IP,是给好莱坞大片做美术设计,做GG海报宣发,一个单子动輒几十上百万。
《小王子》这样的,反而是特例中的特例。
不过等到下个月,就到了出版社给他结清第二笔《小王子》的销售分红的时候了。
《小王子》目前的销售数量已经趋於稳定,欧洲区每日的销售数量维持在3000册上下,遇上个打折促销,偶尔能逼近个5000。
数据算是很不错了。
光是欧洲一个大区。
今年销量突破100万册问题不算太大。
加上美国加拿大和新铺货的澳洲市场,第二笔的纯分红可能也能逼近30万美元,那才是真正的大钱。
如今这3000多美元,顾为经觉得也就别谈捐不捐的了。
留下来日常和酒井小姐吃个饭什么的。
顺便他觉得可以在网上买个好一点的单眼相机,等老爷子中国画正式突破了Lv.5,就送给对方做为奖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