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与梨 作品

第六百四十二章 龙争虎斗(下)

    以上的那些还不是重点。

    这幅画最有活力的部分并不在于笔触纹理的灵动。

    而在于气质的灵动。

    是光的灵动。

    这种灵动的感觉与其说是“动感”,唐克斯更愿意称之为“动势”。

    动感是一种激烈的感觉,拳击手打出的闪电般的勾拳,风雨中海边翻起的连绵波浪,从山顶上滚落的石头……

    而动势是一种能量,静止却充盈的能量。

    它是拳击手牢牢的用眼神抓住对手之后,一次悠长的呼吸。它是站在平静的海边,看着天蓝色的海面上方,地平线的遥远处,有青黑色的云正在聚集。它是背包客穿越山谷时,抬头上望,发现有巨石倾斜的横亘于崖壁之上,岩石与山体之间,只有一线相连。

    它惊心动魄。

    它又引而不发。

    画笔、画刀、手指,不同的材质纹理在画布上交融,东方和西方两种艺术美学相互碰撞,最后便编织成了一张有弹性的网。

    缤纷的颜料在上面相互堆积,那种能量也在整幅网上流溢、徘徊、震荡。

    唐克斯的目光望向屏幕,仔细的回味。

    拥有动势的不仅仅是上面的人物。

    不仅仅是那个正在给小女孩洗头的大叔,还包括阳光本身。

    似乎连日光也在画家的笔下,被熔化凝聚成了有额外重量的东西。

    仿佛一块悬浮于高空的巨石。

    这张画上光的温暖不同于《为猫读诗的女孩》上光的温暖,后者的暖意让人觉得安宁,而前者,则会觉得它随时都可能从中间裂开,变成席卷的光焰。

    把美术展上投稿所收到的众多作品摆成一排。

    在各种奇异的,瑰丽的视觉轰炸里,《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绝对不算是一眼看出最出挑,最出众的。

    如果感受不到这幅画的那种能量,甚至会觉得这幅画的构图、趣味,对人物性格的表现都平平无奇。

    这话其实也不算错。

    它的构图本来就很简单,画面的结构设计有一些想法,不过在唐克斯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画展上画面结构做的好的参赛选手多了去了,更不用说那些主业就是玩“设计”的现代艺术流派了。

    这幅作品的趣味性更是乏善可陈,没有试图用一幅画来阐释多么宏大的故事,没有男人和女人间的爱恨纠缠,也看不到多么引人深醒的社会反思。

    唯独唯独。

    一旦你长久在它面前驻足,静静的和画面对视,真正把这幅画给看进去了。

    那种动势,便会与你的心脏发生共鸣。

    整个人似乎都变成了这幅画能量的共振腔。

    心脏在跳动。

    而你便于无声之中,听到潮起潮落的声音。

    这张作品,最与众不同的亮点便在于此。

    “酒井先生,你刚刚说画好作品,再谈创意才有意义。在我看来,就算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他也非常好的用一张好画,把自己的创意与想法实现了出来。尤其是对他这样年轻的画家来说,绘画的基本功很扎实。”

    唐克斯点评道。

    身前作品的绘画基本功当然是很扎实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

    但在国际双年展这样的大型舞台上,每个人都很优秀。

    优秀是参展的底线。

    他离画出来就让唐克斯直接跪到地上唱征服的水平,肯定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哪怕以顾为经如今的年纪为标准来看。

    这种用笔熟练度让人惊讶归让人惊讶,离惊世骇俗还差的远。

    艺术行业人和人的区别比人和猴子的都还大。

    技法、天赋、命运。

    样样都天差地别。

    有些人画到了九十岁,还是一文不名,有些人二十岁,就是世界最顶尖的大画家了。

    像是提香,像是卡拉瓦乔,还有拉斐尔。

    拉斐尔在意大利给客户画画,作品签名后面被允许加上“maestro(意语:大师)”这个属于当时画家的顶级尊称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

    而等他在技法风格上全面的超越老师佩鲁吉诺,被教皇拉去画穹顶画的时候,也才只有二十岁。

    那时他就已经几乎和年长他四十岁的达芬奇完全齐名了。

    艺术行业整体上看,确实穷,也确实是个越往后,笔法风格才能越成熟的后期职业。

    但架不住方差大啊。

    一方面顾童祥这种吭吭哧哧画了一辈子,也没画出个所以然的老同志占据了行业内的大多数,讲道理,老顾同学虽然又老又菜,又喜欢装逼,但他起码还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小画铺呢。

    别说在仰光了,在整个世界范围内。

    以前的顾童祥肯定算不上混的好的,但也算不上混的多惨的,甚至能勉强算个中等偏上。

    人们口中的“落魄艺术家”不是指顾童祥这种的,他还能混个温饱。

    三天饿九顿,或者在纽约的公园里睡长椅,躺大街,住个脏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外挂式房车的那种,才叫落魄。

    另一方面。

    三十岁前就挣到1000万美元的,例子也多多了。

    赫斯特这类40岁就成为古往今来艺术家身价排行榜第一的幸运儿就不说了。

    唐宁二十多岁,也早就靠着画笔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和国际双年展的金奖。

    影响一个艺术家的财富积累多与寡的东西里,也许有很强的运气与投机的成分在其中。

    但技法是不会骗人的。

    唐宁参加魔都双年展的时候,年纪并不比今天的顾为经大几岁,下笔却已经虚实有度,神完意足,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名家气象。

    那才是真正的天才。

    要唐克斯说——

    构成这幅作品的诸多元素里。

    技法属于不错,绘画方式称得上有亮点,但也还是他这般的资深专家简单瞅上两眼,就能把画法看透个七七八八的那种。

    如果这种画法是他自创的,完全是顾为经靠自己的能力在艺术的荆棘道路上所迈步踏出的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新鲜道路。

    啥也不说。

    这家伙就是光,是电,是神话。

    唐克斯会立刻冲过去,跪着把金奖颁给顾为经,然后把自己屁股下的位置让出来,让他去当评委会的主席。

    但如果仅仅只是在前人的所打的地基上,做一些纹理的装饰性创新。

    那么——

    他的评价也就是“很聪明”,充其量算是画法上下了功夫,很成熟,很讨巧,准确的用痒痒挠搔到了他这个策展人的痒处了而已。

    唯度唯度这幅画的整体气质,这种像是凝固的火焰一般的气质。

    它已经不是单纯的好了,而是……

    唐克斯没懂。

    是的。

    唐克斯已经瞅了又瞅。

    他端详了好久,快把下巴上的胡子拔下来了也没搞明白,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

    有些作品无论多么的复杂深邃,蕴含了多么高概念的艺术理论,只要你有相关的背景知识,看明白还是很容易的。

    类似达达主义的白纸,或者杜尚的《泉》,创作本身没有任何复杂的技巧可言,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的技巧。往画框里装张白纸,或者扛个小便池摆进展览里,有什么难度呢?

    欣赏的难点其实是在解读,是在搞明白它背后的思想性。

    然而。

    也有些作品,看上去很简单,就是一张简简单单的构图下,普普通通用笔画出来的画。

    但真的想要理解这幅画到底是如何被创作的,需要的不仅仅是艺术理论,还要有一颗能和画家产生强烈共鸣的心,甚至需要也和对方用一样的笔触,一样的情绪画过画才行。

    临摹作品,其实做的也是类似的事情。

    比如顾为经临摹那张《雷雨天的老教堂》,最开始的时候,临摹的是技法,渐渐的,临摹的便是情绪,到最后,还原的甚至是“灵魂”。

    唐克斯端详了好久。

    他发现自己能看出他的画法思路,能看出笔触的所有亮点与不足,能看出色彩搭配的方式方法……他能看懂这幅画上的所有元素。

    唯独唯独,他搞不懂这些看得明明白白的元素组合一起,为什么会成为了一张他看不太懂的作品。

    当唐克斯意识到自己能感受到它的好,却说不出它到底怎么好的时候。

    他便知道。

    尽管对方比自己年轻了一半有余。

    可起码论画面的气质的塑造这一点上,自己是没资格在人家摆什么策展人的谱,装什么大尾巴狼的。

    你看都没看明白,还点评个什么劲儿呢?

    话又说回来。

    唐克斯身为策展人,真想摆谱,硬点评批评两句,肯定也没啥问题。

    不过,唐克斯毕竟不是老杨这种能装逼一定要装,不能装逼也要硬装的超级逼王。

    他还是要点脸的。

    这种时候说些虚泡泡的套话就没意思了。

    酒井一成在老婆大人面前,乖的像一只只会咩咩叫的,两百斤重的胖山羊。但要是唐克斯敢把他当成不懂行的羊牯糊弄,说些假大空不在点子上的评论,那就纯属自己不知趣了。

    人家电话里可能不会说什么,没准还会简单附和他两句,背地里是要被往死里笑话的。

    “至于画面气质的塑造——或许现在下这样的论断还有些早。”

    唐克斯最终只是开口说道。

    “但无论是这张画,还是那张《为猫读诗的女孩》,都已经是大师级的水平,至少,我可以说,已然是大师级的底子了。”

    “不应该你谢谢我,而应该我谢谢您,让我们的双年展上出现了这样的两张作品。”

    ……

    又经过了些简单的寒暄、客套、商业互吹、拉交情,以及敲定了一下八月份的见面事宜之后。

    酒井大叔终于挂断了电话。

    “妥妥的,人家没明说,但听他话中的意思,估计是想把最靠近大门的一号展台给胜子和顾为经。”

    酒井一成放下手机,晃着大肚皮,咩咩叫着向太太表功。

    “我觉得有点太显眼了,我暗示他二号,或者三号展台都挺好的。”

    双年展上最好的展台肯定是展厅最中央的主展台、核心展台以及Cdx画廊所要求的那种,经过特别设计的特殊展台。

    它们也肯定都是分配给展览里最重磅的作品,最大腕、最重磅的画家,或者特别渠道的邀请画家的。

    拉人脉的时候,贵在分的清斤两分寸。

    这次参展的要是酒井一成。

    他招呼都不用打,肯定进门就往里面滚,往最大、最醒目的那张展台上一蹲就不下来了。

    谁敢跟他抢,他就一屁股坐在对方的肚子上,不坐的对方嗷嗷叫,把屎都给压出来,酒井大叔都不带起身的。

    以他的“重量级”,在这种级别的双年展上,不是最重磅的那个,也是最重磅的之一。

    不把最好的展台给他,是策展人不懂事。

    参展的换成他女儿胜子。

    再开口就要这种展台,则显的他不懂事。

    而次一等的,那些分配给通过海选入围的艺术家的展台区域,则是越靠前的展台越好,也越被策展人重视。

    一来。

    进入展厅的头一两个展柜,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作品,却往往会为整个艺术展的风格定下基调。

    二来。

    不管大家来展览是干嘛来的,观众是不是只想找到合适的角度拍两张照片,发个朋友圈装个逼。评委逛展时,脑海里想的是不是本地哪家餐厅里的海南鸡饭好吃。

    头一两个展台,心里的新鲜劲儿还没有过,大家都会看的认真的一些。

    哪怕是装,也得装的敬业一点,不是?

    有些人没准逛个五六分钟就累了,找个地方刷手机去了。但看在双年展几十上百并不便宜的门票份上,最开头的那些展台,都会提起精神仔细的瞅瞅的。

    所以,曝光率绝对低不了。

    酒井一成觉得一号展台有点太醒目了。

    还是那个科举的例子。

    京戏《宰相刘罗锅》的经典段落,主考官和珅同学嫉贤妒能,偷偷搞舞弊,不仅不给刘墉状元,还把他暗地里给黜落了。

    这当然是戏剧化的加工改造。

    首先,人家刘墉是谁啊,老中堂刘文正的公子,他老爸在有清一代的汉臣中,排个前五甚至前三应该是不难的。这种人你偷偷给穿小鞋试试?其次,历史上科举中,真正像是刘墉这样的家境,是很少会中状元的。

    太显眼了,容易被人说闲话。

    基本上就都是个二甲前几名的样子。

    选翰林什么的啥都不耽误,好处都拿了,又不会太显眼。

    开展第一号的展台,就是酒井胜子和顾为经,酒井大叔认为没必要,也太显眼了。

    稍微往后挪挪,方才恰到好处。

    “开展时藏拙一点,别显得太特殊,后面万一真评上了奖,才不会被人念叨闲话哈。老婆,老婆,我安排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