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与梨 作品

第五百三十六章 参展画

  
  顾为经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能是应该在里面贴服再夹带一层塑料手套。
  也可能是没有舍得买真丝的手套,买的是天蚕丝的原因。
  天蚕丝是现代纺织工业制造的由木浆和棉花等原料混纺的工业化纤品。
  商家为了好听叫它“天丝”,和小龙女戴的那个刀枪不入,水火不浸,能空手夺白刃的神兵利器是两码事。
  纺织的不够密,纤维也有点粗。
  顾为经发现,画完画后,自己的手指上还是稍微的沾了些洇过来的颜料的。
  酒井胜子今天穿了一件褶皱悬垂裙。
  下身有围绕着身体的丰满的波浪曲线。
  依旧是她很喜欢穿的红色。
  上半身胸口处有深色的小花边做为提亮和衣着点缀。
  顾为经不太有出息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女孩子胸口的热意和温度,而是这条裙子应该蛮贵的。
  沾上颜料就不好了。
  他下意识的想要缩手,却被酒井小姐按住了。
  胜子用那双黑的微微发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
  被那双丁香色的眸子望着,顾为经挣扎了两下,忽然就不动了。
  “看着我们四周的一切。”
  胜子一只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另外一只环住他,放在顾为经的腰侧,轻声说道。
  顾为经反应有些迟缓,也有些笨拙。
  他觉得自己被温暖的热意所包裹,好像是陷入了草莓味道的棉花糖海中,又仿佛飘荡在粉红色的云端。
  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阿旺三天两头的就闷头狂冲过去,想要管酒井姐姐要抱抱了。
  顾为经没有闲情逸致的去欣赏四周的景色。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个瞬间,都要停止跳动了。
  “我们走一走。”
  见男友这幅呆呆的样子。
  酒井胜子竟然就这么拉着顾为经,围着院子里的小花圃漫步。
  顾为经被酒井小姐暖乎乎的身体所包裹,所牵引,所托浮。
  他觉得自己仿佛像是一只被鸭妈妈张开的温暖羽翼怀抱罩在翅膀下,摇摇摆摆重新从头开始学习如何走路的小鸭子。
  仿佛酒井小姐的怀抱很大很大。
  而他的身体像是一片春风中的鸭绒,能够被她就这么托了起来。
  顾为经忽然感受到了一丝震动。
  朴、朴、朴。
  那是女孩的心跳声。
  不是跑完三千米后,噔噔噔快要冲破肋骨的狂跳。
  也不是医院里心率电信号监视仪的那般,嘀嘀嘀,像是排列起伏的山崖一样,波峰和波谷都极为明显的机械化的律动信号。
  它是河流,它是沙海。
  它是那种明月初升,将耳朵贴在被太阳炙烤了整整一个白天,温热到微微发烫的沙丘之上。
  听着身下整个温暖的,甚至在此刻有一丝柔软的巨大沙海,在夜风中缓慢的以每天几厘米的速度,跟着风向移动静美的低频震动。

 

 朴、朴、朴。
  他不知道那真的是否是女孩子的心跳。
  亦或只是他有点紧张下,自己的心跳。
  但他觉得酒井小姐的身体是一只温热的小炉子。
  他整個人就是柴火。
  一抹燃烧般的热意,顺着被酒井小姐的按在她的胸口上的手掌,烧过手掌,漫过小臂,大臂,肩膀……
  宛如是某些武侠小说里,会顺着胳膊上的血管向着心脉绵延的奇门毒药。
  最终递达心脏。
  朴、朴、朴……咚!
  顾为经整个人都被点燃了。
  没有干柴烈火,没有欲乱情迷。
  顾为经的脑海里很清明,很宁静。
  前所未有的清明,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整个人不是烧得噼里啪啦的爆竹,而是一只在燃烧温度下逐渐融化的蜡烛,一滴一滴的滴入了姑娘的胸口。
  他胸口的那颗刚刚觉得有些凝滞、迟钝的心脏。
  忽然似是合上了酒井小姐的心弦,重新有力的跳动了起来。
  似乎手掌感受到的那不是酒井小姐的心跳。
  而是老僧用一只重锤狠狠的敲打在了他的胸口,于是,他的胸口发出洪钟大吕般清亮的巨响,做为回音。
  这一刻。
  顾为经觉得艺术家用“心”去感受世界,这句话真的不是什么空洞的虚言。
  在酒井小姐的心跳下,在胜子小姐的热度下,顾为经觉得到两个人宛如是连接到了一体。
  明明他的心跳如雷鸣。
  明明胜子的心宁静而又安稳。
  可两个人似乎都在以同样的心律跳动,是男声和女声的和弦,是一首乐章里高音谱和低音谱互相回应的两个部分。
  这一刻。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桎梏被打破,包裹着他的那层“壳”,像是敲碎一枚鸡蛋一样被轻松的打破。
  学走路的小鸭子觉得自己回到了鸭妈妈的身体。
  顾为经则仿佛觉得,自己接入到了一个巨大的感受器官之中,前所未有的细腻多情。
  白色的落花,绿色的落叶,橘色的猫猫和蓝裙子的小姑娘。
  阳光是没有重量的轻纱,披在这一切的身上。
  在他和胜子画画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阿旺似乎打了个小盹,恢复些许的精力,又开始它的跑路大业。
  阿旺的跑路计划就像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总是会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从头再来。
  它已经俏眯眯的溜达到了长椅的边角,正在弓起身,准备往树上跳的时候,被茉莉拎住了一只后腿。
  阿旺无比悲愤的“喵”了一声,又被拖回去,重新陪玩营业了。
  他能听见茉莉管教猫儿的声音,能听见阿旺胡须颤动,无能狂怒的喵喵声。
  甚至在莱雅达区逐渐被新开设的制造业工厂所包裹的今天,站在院子里的时候,能隐约听见远方钢铁工厂开工时,好像用扳手敲击铜管那般尖锐的金属碰撞的轰鸣声。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喧闹。
  这个世界又是如此的宁静。
  宁静是一种力量。
  它如同洪流一般从他被酒井胜子敲开的“缺口”中灌入。
  它可以将噪音驯服于心灵,它可以让环境融化于你的意志,就像他让自己的心灵融化滴入胜子小姐的胸口一样。
  可以将胸中永恒的火焰像是被琥珀所包裹一样变为凝实的色烟,将狂躁愤怒的弱鸡变为平和慈悲的野兽。
  顾为经相信,此刻他正感受到了,酒井胜子所感受到的一切。
  连那只闹哄哄的小肥猫。
  顾为经原本觉得这猫在家里越发把自己当大爷了,他正斜眉冷眼的想要瞧瞧,这家伙能把自己吃成多像小猪的样子。
  现在。
  似乎把它抱在怀里,给它哼哼摇篮曲,拿一只大盆,放一点热水,挠它,逗它,哄它洗澡,都是那样的可亲可爱。
  颇有一种为人父,为人母的幸福感。
  琐碎烦躁的噪声可以变的寂静无声,脏兮兮拽乎乎的小野猫也可以变得轻软可爱。
  这一切不关乎世界,只关乎于你的认识。
  艺术是人世的通灵术。
  顾为经相信,李贺在凄清的夜空下,写下“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的时候,一定在耳边听到了星河好像震耳欲聋的轰鸣。而文徵明夏日睡起,在新画好的画卷角落处,大笔一挥题上“一鸟不鸣心境寂,此身真不愧羲皇”的时候,也许夏蝉正在头顶的树叶间,叫的正欢。
  胜子是比他更好的聆听者。
  能听到世界的喧嚣,也能听见世界的寂静。
  恰到好处。
  很奇怪。
  甚至不需要打开面板。
  顾为经知道,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情绪表上的指针,应该已经越过了心有所感的极限,在向着呕心沥血的层次拔高。
  这不是他自己的绘画状态,只是被胜子按在她胸口的手掌像是一根链接灵魂的电线。
  他只是被引导的,短暂的感受到了她的喜悦与她的宁静。
  天赋这种东西,真是艺术行业的第一要素。
  他千难万难才能达到的状态,女朋友在阳光下稍微站了一会儿,轻轻松松就达到了。
  顾为经人生中第一次察觉,情绪的深度是分为很多种的。
  呕心沥血并非真的一定要通过字面含义理解,和练了一拳七伤,七者皆伤的七伤拳一样,一笔一滴泪,一画一啼血。
  它可以不需要像是一场迷幻的童话之梦般,在《小王子》的世界里穿梭。
  不需要那么多的愤怒、那么多仇恨、那么多苦痛进行堆积。
  只需要静静的,一个人站一会儿。
  你的心律,你的呼吸,和上了环境的脉搏,当你接入世界这个无限延伸的巨大躯体的时候,一笔一画,便可以既有巨人的厚重,有又飞鸟的轻盈。
  “你问我,为什么不等等也许画法更加成熟的时候,再去下定决心画一幅投稿参展的作品。”

 

  酒井胜子轻声说道。
  职业教育很重要。
  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不似她出身顶级的艺术世家,从小就受到父母的培养,有自己的一整套关于面临生涯选择时的理念。
  国际画展对以前顾为经来说,可能是一个相当陌生,也是相当遥远的概念。
  没有经验是正常的。
  “顾君,那我想要问问你,你有想过,什么样的画,什么样的技法,才是伱觉得满意,可以最好的拿去参加画展的作品么?”
  酒井胜子反问道。
  “自然是最好的作品,能够获奖的作品。”顾为经几乎是完全不加思索的回答的。
  “不,这不是一个有效的回答,你在逃避答案。”
  酒井小姐少见的严肃摇摇头,直接表达了她不满意顾为经的答案。
  “‘我想要最好去的参加画展,所以我要拿出最好的作品来’,‘我想要在画展上去获奖,所以,我要拿一张能够获奖的作品去参加画展’。这么回答当然没有问题,可也没有任何价值。只是对问题本身的同义反复,不会对你的选择有任何帮助。你越是这么想,你就越焦虑,越纠结。”
  胜子停下了脚步,直视着顾为经的双眼。
  “你要问问自己,什么样的画,才是你心中最好的作品。或者,直接一点,你是否永远觉得——只有下一幅作品,才会是你最好的作品?”
  顾为经愣了一下。
  “这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有。”
  “顾君,你太在乎这次画展了,这让你变得不像自己。”
  酒井胜子送开他的手,认真的看着顾为经。
  好像一眼把他望到了心底去。
  “我一直都觉得你太棒了,有努力,又有静气,能承受到了打击,又能重新收拾好心情,再次出发。我超级喜欢你,因为顾,你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但是,在画展这间事上,我能感觉随着时间的靠近,你正在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纠结。”
  “抱歉,诚实的来说,我不骗你,胜子,我真的很想要在新加坡双年展上获奖,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准备的更加充分一点。”
  顾为经有点羞愧说道。
  “不要道歉,你一定要明白。我此刻并不是在指责你,我非常能理解你此刻的感受,你想要获奖,我想要获奖,会跑来参加画展的每一个人,都是想要获奖的。没有人是真正的没有欲望的圣贤。没有成名的画家想要成名,成名的画家想要获得更大的奖。”
  “就算是曹轩老先生,别听他说,什么威尼斯双年展的评委有偏见啦,审美层次不行啦,拿到银狮奖已经足够满意啦……骗人的。这话不仅曹轩说过,赫斯特也说过。我偷偷告诉你,他们一定不满意。他们这样行业顶峰的大师,参加威尼展的时候,一定是奔着获大奖去的。”
  酒井胜子拉起顾为经的手。
  “不是银狮奖,不是铜狮奖,更不是什么最佳创意奖或者什么最佳环境选择奖……他们一定是股着劲儿,奔着最大的金狮奖去的,只要没拿到,他们照样会不满意,会遗憾,会像生气的家庭主妇一样,发牢骚。身价一亿美元的大师,想要获奖的欲望,和你此刻的欲望,没有任何的不同。”
  “你为什么要道歉?谁又比谁清高。有想要获奖的欲望有什么丢人的?”
  酒井胜子笑了一下。
  “连想要获奖的念头都不敢想,才是真的丢人的。这很好。但你要明白,有一点到没有错,通常情况下,组委会不会因为你想要获奖而给你颁奖,只会因为你值得获奖,才给你颁奖。”
  “你得给自己画下一条界限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