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府城去年曾遭西山贼水师袭扰,幸知府丁永祥临危不乱及时组织军民防御,接连击退贼兵三次进攻,保住府城不失同时也迫使贼兵转向下游。
虽然黄州所属武穴、黄梅、广济等县都遭贼兵洗劫,钱粮损失极大,但丁永祥还是被湖广总督张长庚以守土有功为名定了个优等考绩。
地方官员考评若是优等,则来年必有进步。
任知府的多半能升道台,亦或调迁如武昌这等大府。
要是有贵人看重运气爆棚,直升布政也不是不敢想。
张长庚为何这般照顾丁永祥?
说出来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这个丁知府是他的小老乡。
都是关外辽阳人。
且都隶汉军镶黄旗。
十几年前张长庚在燕京秘书院任职侍读学士兼旗内佐领时,丁永祥就是秘书院的拜唐阿领队,二人在那时就已经相识。
同乡、同旗再加同事。
如此,发迹后的张长庚自然很是关照这个小老乡,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为其谋得武昌府属正五品兴国知州一职,等张长庚出任湖广总督后,丁永祥自也跟着水涨船高被提拔为从四品的黄州知府。
湖广战事糜烂以来,作为湖广总督的张长庚实际还能指挥得动的地区除了武昌府以外,就剩黄州府以及汉阳府北部几個县城。
余下湖南如今除了岳州外皆被吴军占领,湖北那边虽然还有个宜昌府没有沦陷,但实际武昌已经没法和宜昌取得联络。
就算取得联络于局面也是无补,因为宜昌守军根本无法支援武昌,谁让中间隔着荆州呢。
驻守宜昌的满洲副都统图尔格也一直没有与武昌方面取得联系,不知这位副都统大人是不想接受武昌指挥,还是有意弃守宜昌北归。
随着吴军的节节胜利,南方各省相继发生大规模叛乱,武昌这边已是人心惶惶。
原本藏在民间的复明人士受吴三桂反清鼓舞,纷纷从水下“浮”出,不止武昌城中大小官员家中不断有复明人士前来游说,一些官员私下派人去长沙觐见吴大元帅,只为在吴大元帅那里先挂个号。
甚至有些士绅都开始让家人到戏班、裁缝铺去找前明衣冠服饰,免得吴军进城没身好行头去迎三太子殿下和吴大元帅。
武昌如此,黄州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为旗人的丁永祥虽是被八旗掳作旗下奴,但能有今天也全赖大清之福,因而并不愿意背叛清廷。
眼见黄州城中乌烟瘴气,丁便动了捕杀之心,然不等其动手总督大人秘令就来了。
要其务必镇之以静,万勿轻动。
言下之意是不要捕杀复明人士,免得激化矛盾。
毕竟吴三桂大军已经占领湖南,马上就要朝武昌杀来,一旦武昌失守吴军肯定渡江北上。
他丁永祥现在要敢捕杀复明人士,到时能有他好果子吃?
另外要求丁永祥一切以武昌为准。
就是武昌干什么,黄州就干什么。
这无疑是在告诉丁永祥——武昌可能会投降吴三桂。
这让丁永祥惊讶之余也是无比头疼,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办。
一件事让他意识到只能服从于总督大人。
就是原本他想把几个闹的凶的复明士绅关到狱中吓唬一下,未想驻防黄州的绿营根本不愿意配合知府大人的抓捕行动。
没有营兵配合,光靠衙门的差役想把这几个城中有头有脸的“老爷”拿到大狱中,难度可想而知。
老爷们的家丁恐怕不比差役少。
军队被总督控制,知府能干什么?
无奈之下,丁永祥只得歇了其它念头,每日提心吊胆等侯武昌指示,同时烧香拜菩萨乞求吴三桂的叛军不要打到武昌来,也千万不要渡江。
实在不行,明清双方就划江而治。
焦急等待中却突然收到北边的黄安知县急报,说是平南王世子领着一支八旗兵从河南入境,欲从黄州渡江南下经江西前往广东,要其派人到府城通知做好接应和过江准备。
这个消息让丁永祥一扫先前颓废和迷茫,赶紧派人到北边迎接平南王世子和八旗大兵,并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报给了武昌。
之所以如此积极,是因为丁永祥认为只要八旗兵南下,说明朝廷已经开始大规模部署平叛事宜,故而只要他们坚持住,形势就会向好的方向转变。
如此,当然勿需考虑投降。
至少没必要现在考虑。
听说随平南王世子过来的八旗兵有四五千人,为让这些八旗兵吃好喝好,有足够精神平叛,丁永祥更是动员全城百姓杀鸡宰羊,并期待总督大人派人过江与他一同接待打燕京来的八旗官员。
武昌方面不知什么原因隔了几天才派人过江。
来的是督标副将汪震。
见到丁永祥后,不等对方开口,汪震便将一封信拿给丁永祥,后者看后大吃一惊,失声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汪震没说话,只是从丁手中夺过总督的亲信笔放在油灯上点燃。
待密信化为灰垢后,汪震方才闷声说道:“吴王大军不日就到武昌,总督大人已经决意向吴王投诚,希望丁大人这边有所准备,好在吴王那里有进身之阶。”
“”
呆立半响的丁永祥咽了咽喉咙,一脸痛苦道:“我家小皆在燕京,倘若随总督大人归降”
不等他说完,汪震直接抬手打断,冷哼一声:“你有家眷在燕京,难道总督大人就没有吗!”
丁永祥一时滞住。
“放心,眼下局面明眼人都看得清,清廷气数已尽,为求后路,断然不敢杀害投明人士家眷”
汪震安慰丁永祥无须担心,更道:“吴王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这话让丁永祥心中一突的同时竟神奇般的释然了,心知此事容不得他不配合,只得咬牙道:“总督大人对永祥有知遇之恩,永祥不敢不报!”
这就是表明配合态度。
汪震点了点头,问道:“那个平南王世子到了何处?”
丁永祥说已经过了新洲县,明天就能到。
汪震没有多说,只让丁永祥照他说的做。
次日,一队八旗前锋探马最先赶到黄州城下,丁永祥让人给他们准备饭食,得知下午大队人马就至,忙派人将消息告诉在江边安排的汪震。
汪震回来时还带了一帮人,丁永祥瞧着都眼生,也不好多问。
倒是汪震主动介绍说其中一位是水师张副将。
这个张副将不是增援武昌的九江水师副将,而是张长庚拼凑百来条船重新建的武昌水营副将。
同汪震一样都是张长庚的心腹。
张副将好像不爱说话,只问丁知府准备的东西在何处,他这就带人去取。
丁永祥忙让人带张副将一行去取。
时已是八月中旬,距离吴三桂昆明起兵已过去三个多月。
天气不再如六七月般炎热,中午可能还有点热,但到了傍晚就觉秋高气爽。
尚之信一行抵达黄州时已是夕阳时分,同随行的满洲正黄旗副都统特巴图鲁、参领席布等与黄州文武见面后,尚之信就迫不及待问黄州方面渡江的船只可准备好。
“回公爷话,船只都已备好,夜间就可渡江。”
丁永祥回的话,之所以称尚之信为公爷,原因是对方如今并没有承袭平南王爵,仍是先帝赐封的俺答公。
一听夜里就能过江,一心想早点回到广东的尚之信自然是大喜,边上副都统特巴图鲁却疑惑道:“为何不能等明日白天过江?”
汪震上前恭声道:“大人有所不知,洞庭湖水师降了吴逆,近来常在江上袭击我军,因而白日过江目标太大”
意思夜里过江相对要安全,白天极容易碰上吴逆水师。
“洞庭湖水师降了吴贼么?”
特巴图鲁眉头微皱,原先以为湖南还能走,看来眼下只能走尚未沦陷的江西。
“夜间就夜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说话的是参领席布,此人老姓钮钴禄,祖父和父亲都为大清开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到了席布这里却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这位参领大人胆子极小,根本不愿意上战场。
实是被鳌拜逼的没办法这才硬着头皮南下。
路上也是求神拜佛,希望一路平安,顺顺利利。
特巴图鲁以前随济尔哈朗南下过,但到了荆州就没继续南下,所以也是头一回过长江,心里难免有些发沐,便问水师准备的如何,夜里万一遇敌有什么应对方针。
水师张副将忙上前一一为都统大人解答,回答的也非常“专业”,反正不懂水战的特巴图鲁和席布等八旗将领听的都是不住点头。
丁永祥说给俺答公一行准备了宴席以尽地主之谊,急于过江的尚之信却无意吃酒,只与特巴图鲁等草草吃了点饭菜便让负责他们过江的水师张副将带他们到江边看一看。
汪震无奈只好也陪着过去。
江面很是平静,黑漆漆的啥也看不到。
见没有风,尚之信心中自然大定。
南下的四千多八旗兵分批吃完饭后立时开拨到江边,这帮人大多也是第一次看到长江,于江畔均被眼前这条宽阔无比、横隔中国的大江看的惊叹不止。
戌时三刻,水师张副将前来询问是否可以渡江。
尚之信看向特巴图鲁,后者微微点头后吩咐军官组织士兵上船。
用于渡江的船只有八十多条,有大船有小船。
大船能载100名士兵,小船只能载50名。
八旗携带的几千匹战马也要上船。
船只数量有限,只能先把人运过去再运马。
特巴图鲁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让水师全权负责便是。
八旗上船费了不少时间,等到全部登船完毕,差不多已是亥时一刻了。
“起船!”
张副将走到甲板将手中灯笼挥舞了三圈,收到指令的水师官兵立时奋力摇动船桨,向着漆黑的江面划去。
“都说海无边,江无底,却不知这大江究竟有多深。”
尚之信和十几名随员没有同满洲人在一条船上,船开动后便与众随员来到船头。
汪震也陪在这条船上,与尚之信闲犯起长江来,说可惜是夜间,不然白天就能看到成群江猪出没。
闲聊间,江中忽然起了雾气,随着雾气蔓延,四下里竟是什么也看不见,只闻船桨拍打江水之声。
置身于其中,船上的八旗兵不少人都生出惧色,有的年轻八旗兵甚至开始晕起船来,在船上站都站不住,只好趴在那或靠在同伴身上。
时不时能听到呕吐声。
特巴图鲁倒是没有惧色,也没有晕船,心中对汉人常说的天险更是不放在心中。
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又如何?
大清从前不是照样打到了南方么。
这次同样也能把叛贼吴三桂平定!
估算可能船已经划到江中心时,特巴图鲁忽的发现脚下的船只似乎不动了,仔细听耳畔的船桨声也停了,不由奇怪,朝边上伺立的绿营千总问道:“船为何不动?”
那绿营千总却是转过身来朝副都统大人没好气的说了句:“你问我,我问谁!”
“混帐!”
特巴图鲁先是愣了下,继而大怒,抬手就要给这绿营千总一巴掌,未想那千总却是突然一个箭步朝他冲来,继而猛的将其衣领揪住,然后当着一众八旗军官的面将副都统大人直接拽下了江中。
直到两声“扑通”落水声传出,船上的八旗军官们才反应过来,急忙抢到船头纷纷朝下张望。
黑漆漆的啥也看不到。
只听见下面不断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
“救人,快救人,都统大人落水了!”
佐领巴达尔善急的大喊,可一众八旗军官谁也不会水,哪敢往江里跳。
正惊恐不知怎么是好时,身后又传来无数“扑通”落水声,回头望去竟是那帮操舟的绿营兵突然从船底奔了上来,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弃船跳江。
有个营兵在跳的时候还朝那帮八旗军官打了个响指,咧嘴道:“甭送!再见了,几位爷!”
话音未落,人就翻身跃了下去。
这一幕看得众满洲军官和听到动静出来的八旗兵目瞪口呆。
“尼堪干什么,他们疯了不成!”
巴达尔善惊的嘴巴都合不住,边上一领催却瞪大眼睛看着船尾,脸上满是惊恐:“火,火,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