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雷火交轰之下,叶炑的肉身和神魂一起被摧毁。
雷俊平静目视对方。
叶炑隔着恐怖的雷火望向雷俊。
但他性命魂魄皆毁,视野完全黑下去,意识也趋于模糊。
叶炑脑海中留下的最后景象,就是星光笼罩下的雷俊,身边还有阴雷龙、阳雷龙、阴火虎同时咆哮。
斗姆星神法象。
玄霄雷祖法象。
九天雷祖法象。
九渊炎祖法象。
这雷俊竟然一人同时身兼四大道门法天象地之神通,还单人修成龙虎合击……
他藏得实在太深了,每每大家以为深藏不露的他终于显现真实水平,其后却总能发现,其实他的本领仍远远没有见底!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下,叶炑忽然福至心灵。
这一刻雷俊虽然展现出超出他预料的强大实力。
但这些,就已经是他全部能耐了么?
这个道人,会否还有压箱底的绝招没有用出来?
因为不需要用,眼下这些便已经足够了么……
叶炑忽然想起当初龙虎山上,天师府同人间道国之间的大战。
纯阳法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外界时至今日其实仍然所知有限。
如今叶炑想来,那时雷俊可能就发挥远超其他人预计的决定性作用,天师府才能那么快速击溃人间道国么……
念头转到这里,叶炑神思重新模糊。
其神魂连同肉身,一起被雷火交织下狂涌的光辉彻底泯灭。
化身斗姆星神法象的雷俊平静看着这位青州叶族的核心高层家老,化为灰烬,最后连灰都不剩。
他则一抬手,抓住飞射而来,但力量渐消的丹青笔。
同时,他习惯成自然,干净利落地凭天书暗面之力清理自己出手的蛛丝马迹。
然后,雷俊转头看向另外一边。
在那里,叶炑的沧海图浮现,扭曲抖动。
这件礼器乃叶炑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并不断加持的得意之作,神通法力更在他那支名为碧海的丹青笔之上。
即便叶炑本人身亡,沧海图的神妙仍未就此消散。
不过,随着方才雷俊现身动手,叶炑分形之下对沧海图的控制和驾驭有所疏失。
被包围在沧海图中的人相当敏锐,当即发起最凌厉的反攻,谋求脱身。
就见那片虚空里,这时赫然已经出现一小块黑洞。
洞口焦黑,似是纸张受到焚烧。
沧海图抖动下,终于现出形状,但已经被烧出一个孔洞。
孔洞内,隐约有光芒从中透出。
黎明时分,海天交接之际,正有晨曦微光透出,朝阳初现。
大海上,沧海图中,同样有日光乍现。
一时间,倒仿佛有两轮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沧海图上孔洞中透出的光辉越来越剧烈,就仿佛当真有太阳要跃升到海面上。
阳光直冲上天。
炽热的同时,极端凌厉。
雷俊见状,略有些意外。
以他当前的悟性同眼力,很快看明白其中究竟。
这是被装在沧海图里的人,利用了某种一次性的灵物,燃烧其中灵力,从而破开失去叶炑驾驭的沧海图。
这炽热灵力燃烧自身的同时,也燃烧沧海图,使双方灵力在这一刻形成奇妙的共鸣,从而生出更多变化。
那刺眼而又凌厉的炽热日光,便是最终产物。
只不过如此炽热而又不稳定的日光,如果不归纳为某种全新的灵物,便可能就此燃尽自身,宣泄流失在天地间。
雷俊心中微动。
这,或许才是上上签里提到的那道三品机缘。
叶炑的丹青笔虽好,但主要适用于儒家修士,尤其是青州叶族的修士,于雷俊而言,用处有限,当不得三品机缘的层次。
但眼下这如芒如刺的特殊日光,反而叫雷俊眼前一亮。
眼见沧海图还没有彻底展开,雷俊人到了半空,截下那些直冲云霄后又渐趋四散的日光。
日光源源不断被雷俊收集,并因为他的神通法力而开始变得稳定。
最终这些炽热的灵力凝聚沉淀在雷俊掌心,仿佛一个小太阳。
这“太阳”闪动日光,向四周放出光与热,如数以千万计的针芒,金光灿灿,同时锐利至极。
【太阳神芒】
雷俊脑海中,不期然间浮现出一个名目。
他微微点头,先将东西收好,等晚些时候有空闲时再仔细研究。
当前天书暗面之力流转,彻底抹消雷俊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太清八景宝蓑笼罩下,雷俊身形重新消失在这片天地间,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
而下方大海上,沧海图被破开,先前席卷折叠的虚空也骤然舒展开来。
一個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正是之前被叶炑装进沧海图里的方岳。
而同他交手的天理修士,则只见尸身。
沧海图被破开,方岳没有第一时间着急从中冲出,以防正中叶炑伏击。
他身体周围,这时被一座雄城保护。
方岳成就儒家咏诵一脉七重天入神境界的修为,所诵成韵皆有神,引聚灵气汇聚下,万物如真。
不过令雷俊留意的是,这座雄城并非方岳单纯以儒家咏诵一脉神通聚引天地灵气衍化构成。
其中还融入其他灵物,作为支撑,从而更进一步提升防护力。
似金属又似岩石,灵性深深内敛的同时极为雄浑厚重,整体别具一格。
这东西,雷俊算是相当熟悉。
正是他曾经从泽州高家祖地曾得到过很大数量的砺锋岩。
砺锋岩并非只有晋州叶族和泽州高家才有。
方岳身为儒家修士,同时背靠唐廷帝室,搞到一些砺锋岩不足为奇。
但他现在用以筑城的砺锋岩,分明正是源于雷俊当初那批。
雷俊掌握那些砺锋岩多年,实在熟到不能再熟,看一眼便知。
而他那些砺锋岩,此前大部分都转给天书宇宙那边的镇星土曜了。
所以……
雷俊微微挑下眉梢,看着现身的方岳。
对照镇星土曜的言行,倒还真的同方岳如出一辙。
他也确实如自己所言般,不出虚言,虽然不提自己真实身份,但半点都不带演的。
方岳当前用来筑城的砺锋岩,远少于当初雷俊转让给他的。
约莫可以猜到,大部分砺锋岩被他用于培养学宫的学生。
尤其是建业学宫新开,想必耗费会格外巨大。
背靠唐廷帝室的同时,还自掏腰包贴补学生么?
雷俊想起听身在学宫的天师府长老蔺山提及,近年学宫培养的学生越来越成气候,看来萧春晖和方岳前后两任祭酒,都没少下功夫。
方岳戒备叶炑守在外面欲要再次偷袭,故而自己先稳住阵脚没有妄动。
但沧海图彻底展开后,眼前只有茫茫大海和初生朝阳,不见任何人。
如果不是远方还有黑色的气柱与白色的光柱交织对抗,方岳简直要怀疑自己仍被叶炑困住,对方在沧海图外又多套一层画作。
但远方祭礼景象和天地间纷乱的灵气无不表明,方岳眼前确实已是真实的人间天地。
那么,叶炑呢?
方岳左右看看。
他确定,刚才是有别人在外袭击叶炑。
故而叶炑才会失去对沧海图的控制。
眼下一片太平,痕迹寥寥,反而说明叶炑可能凶多吉少。
“不知哪位高人相助,学生方岳铭感五内。”他向大海一揖。
但久无回音。
良久之后,方岳才起身:“已经离开了么?”
他神情赞叹。
虽然不知来者是谁,但这位前辈施恩不图报,行善不具名,实是古君子风采,正是方岳钦佩认同并为之努力的方向。
“前辈高义,学生感激不尽,希望他朝能有再会相报之时。”
方岳再向四方分别一揖,虽然不知那位前辈高人是否已经离开,但这份情,方岳个人会时刻记着。
行礼之后,方岳收了自己的砺锋岩和残破的沧海图,然后离开这片海域。
对于叶炑之事,方岳本人当前其实很是淡定。
类似事,他不是第一次碰见。
哑巴亏,方岳不会吃。
相关事,自然要报与女皇陛下和唐廷帝室知晓。
虽然有残破的沧海图,但不见叶炑,亦无其他旁证,最后多半是互相扯皮,青州叶族出些血给唐廷帝室结果。
除非双方彻底决裂翻脸。
但方岳眼下不论心情还是目标,都不因方才困顿而受到影响。
当务之急,仍是继续压倒天理修士的祭礼,完成既定战略目的,“关闭”天理通往人间的虚空门户。
所以哪怕现在去见楚修远和叶炎,方岳仍能平静如常。
如果说有什么叫他比较在意的,反而是那位帮了自己一把的神秘高手。
对方不现身,方岳没有特意探查对方根底的念头,想来那位前辈高人自有打算,只是方岳个人感到好奇。
天理的修士,自然不可能。
其他方面,也全无线索。
要说神秘高手,此前首推造成李清风、李红雨兄妹身陨的那人。
不过眼下其身份已经公开,乃是前纯阳宫掌门黄玄朴。
他自然也不可能莫名出手击杀叶炑,然后又来无影去无踪地消失。
能杀叶炑的人不是没有。
但杀叶炑之后,不动沧海图和他方岳,然后又直接离去,这样的人就叫方岳难以琢磨。
叶炑乃八重天二层的修士,纵使没有沧
海图在手,想要击杀他还不给他任何脱身的机会,来者实力之强可见一斑。
而且,方岳自问从沧海图中出来用时不久。
叶炑等于是在很短时间内就被击杀。
方岳愈是细想,愈是感到那位前辈高人神通广大。
他微微摇首,收敛心神,继续赶路。
身披太清八景宝蓑,隐于天地间的雷俊则平静目送对方离开。
他收回视线。
转向北行。
这道上上签预示的三品机缘太阳神芒已经入手,雷俊便不在此地继续多留。
他转而按照自己先前想法,往天理通往人间的虚空门户入口附近的海域靠过去。
虽然那个方向对应之前一支中中签,但雷俊小心隐蔽自身的情况下,打算过去观察一番。
天地灵气流动所示,那边的战况不如先前激烈。
雷俊亦没有直接靠近最内圈的海域。
他远远停下,以观测这一带的灵气走向为主。
总体而言,双方现下大约处于僵持阶段。
“看来还没到决胜时刻。”雷俊观察片刻后,收回视线。
没到最后时刻,意味着双方最顶尖高手都还留有余力。
这种情况下,他们对周边环境有分心兼顾的可能。
于是雷俊不再继续靠近,转而在附近海域寻个相对安稳和隐蔽的地方,静下心来等待。
等待之余,他入了真一法坛洞天内。
挥挥手,几样东西在雷俊面前一字排开。
闪动皎洁月辉,仿佛通体由白玉研磨而成的儒砚。
刚刚从叶炑那里缴获来的碧海丹青笔。
以及同样刚刚得来,聚在一起仿佛太阳,散开仿佛万千金芒的太阳神芒。
雷俊首先将名为月明砚的儒砚和太阳神芒摆在一起。
太阳和太阴的相对灵力,在此刻交映成辉。
前者灵性相对分散,后者灵性相对沉凝。
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动静相合。
但对雷俊而言,身怀两仪仙体的情况下,他当前已不需要再专门针对同类意境加以打造。
所以,略微考虑片刻后,雷俊挥挥手,太阳神芒被移到一边。
月明砚与碧海丹青笔,这时被他摆在一起。
雷俊想了想,手指再招招。
一团高品质的儒墨,出现在面前,同笔砚并列。
这块儒墨,还是当年师兄王归元出山,然后自外返回后,带给雷俊的伴手礼。
观儒墨其中道理意境,似是来自苏州楚族。
此前雷俊一直留着这块儒墨,不加以炼制也不加以改变,主要用来通过此儒墨,更多了解和熟悉儒家修行者的相关事宜。
眼下笔、墨、砚全齐,摆在一起,皆儒家文华流转。
雷俊看了,陷入沉思中。
如果再有某种高品质的纸张,或许能尝试一些构想。
当然,问题也不是全然没有。
例如碧海丹青笔和楚族儒墨,皆是大唐传统儒家经学道理意境所成。
而那方月明砚,则是来自天理的儒家理学。
双方之间存在些许冲突。
想要调和,需要慢慢揣摩。
但如果能成的话,想来会别开生面……雷俊微微点头。
他招招手,碧海丹青笔、月明砚和儒墨被一同收起。
眼前当下只剩太阳神芒。
雷俊看着太阳神芒,脑海中诸多念头浮现。
他取出自己的玄虚镜,一边打量玄虚镜,一边打量太阳神芒,心中盘算。
就在这时,雷俊念头微微一动,双瞳深处天通地彻法箓悄然流转。
他出了真一法坛洞天,然后向远方望去。
在那里,围绕天理和人间相通的虚空门户,激烈的大战再次爆发。
雷俊看了片刻后,眉头先微微皱起,然后又重新平复。
战况乍一看,对大唐方面,似有些不利。
楚修远年事已高,渐渐熬不过对面了?
虽然对面的顶尖高手同样是老人家,甚至可能比楚修远更年长。
但有天理山河气运加身的情况下,天理修士可以熬工龄熬成高手,年长的情况下并不会衰退。
不过叶炎、楚修远、楚羽等人早已了解相关情况。
按理说,不至于轻易就使自身陷入如此不利境地。
那么,是请君入瓮,诱敌深入之举?
暂时情形不明,雷俊也不多打听,只静心观察。
战况激烈,大唐修士的防线,在渐渐后退。
似有更多天理修士,从虚空门户杀出。
雷俊遥望远方,再观察片刻后,忽然目光一闪。
他发现一处地方反常。
在那里,不是大唐修士同天理修士交锋。
而是同样来自天理的人,一逃
一追,一方追杀另外一方。
逃跑的人,看上去是个年轻书生,外观二十岁许左右。
不过雷俊观之,其真实年龄应该比外观来得大。
令雷俊感兴趣的是,这年轻人做书生打扮,一身修为却是道家底子,只是同大唐这边的道门传承有不小分别。
至于追杀他的人,倒是儒家理学修士。
双方在大海上一追一逃。
海上并不太平,尤其是天地灵气混乱暴虐的当下。
年轻人修为境界本就低于追击他的中年文士,再被海上风浪阻隔,终于渐渐被追上。
黑色的笔墨构成制义,将逃跑的年轻人困在一座荒岛上。
“小公子,随我回去,要我动手就不好了。”中年文士微笑。
那年轻人落地后,腿脚似有些不便,勉强站稳,听中年文士如此说,他不屑地笑笑:“回去干什么,再被打断两条腿,还是打断点别的什么?”
中年文士慢条斯理:“东翁自有分寸,他管教你,是因为小公子你做错了事,小公子你当谨记东翁教诲莫要再犯,以免他人议论东翁严苛,误解他的苦心啊……”
年轻人打断他:“错事?什么错事?是他诬告外公家通贼,令外公家被抄,令娘亲郁郁而终,此后再拿我做眼中钉!
他要家声,强令我闭门读书,却又不准我开蒙理气修行,我学武就打断我腿,毁我肉身气血,完全断我上进之路,亦不准我接触其他修行门道。
他一边要养废我,一边又不想落旁人口实罢了!”
那中年文士面上笑容消失,表情严厉起来:“聂放,你嘴上越来越没规矩了,须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子议父,大不道!
莫说你身体发肤皆受之东翁,便是你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哪里不是东翁给予?”
聂放冷笑:“当年娘亲身故时,我便离家而走,便被他捉回,他是舐犊情深么?
他只是不愿有人拿我当说辞对他指指点点。
他要的是他自己的名声而已。”
中年文士:“东翁是为了你好,只是你不懂事,如今终于入了邪道,学那些妖道淫祀的微末歪门伎俩,令伱聂家门第蒙羞。”
聂放冷冷说道:“我承认,我读书理气天赋平庸,便是他准我走读书人的道路修行,我也难成大器,但他连任何一点出头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学武可有所成,他就坏我肉身根基,我学道稍有收获,他便又要废我神魂。
他不杀我,又压着我,只想把我当牲畜一样关着养着。
为什么?因为他不想别人说他心虚,但我出头了,会让别人不断重提他当年做过的腌臜事!”
中年文士抬手,挥毫泼墨,衍化众多墨字打向聂放:
“你既然明白,何必知错犯错,令东翁为难?为了家丑不外扬,东翁用心何等良苦。
你若有孝心,更该体谅东翁,成全东翁名节,东翁平日里生活用度亦不会亏待你。
可聂放你却心生怨怼,行事大逆不道,有违孝悌,哎,我身为聂府西席,没能教好你,实是有负东翁所托。”
墨字飞打聂放。
聂放身体周围,亮起少许光辉,勉强躲避。
但众多墨字如暴雨一般又密又急。
那中年文士书写越来越快,飞出的墨字越来越多:“幸好,我如今还有机会弥补过错,擒你回去见东翁,你执迷不悟,我只好下手重些,叫你吃点苦头,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聂放身体周围的光辉,化作流风浮云,托起他的身体上飞。
但却被遍布四方的墨迹压住,不得舒展。
“聂放,你以为你学些山野淫祀的旁门左道,便能翻了天去?”
中年文士言道:“莫说东翁是你父亲,父为子纲,你一世都反不得东翁,便是我与你,亦有师生之义,师为徒纲,你同样反不得我,哪怕你误入歧途,但莫要忘了,读书人的学问才是学问!”
……你们,真是越来越让人绷不住了。
雷俊无声旁观。
此前不论是雷俊自己,还是方岳、法明和尚乃至于叶炎、楚修远等人,同天理修士之间交手,都属于内外之争。
今天雷俊头一次见到同出自天理之人的内部交锋模样。
不用那中年文士开口说,雷俊光是自己看,此刻也能看出些眉目。
虽然那名叫聂放的年轻人是修行道家路数,但他果然处处被人限制。
师生关系本身,就像是枷锁一样束缚在他身上。
那中年文士反而挥洒自如。
雷俊同聂放之间境界实力差距巨大,所以哪怕不看聂放同别人交手,只看眼下,也能看出聂放面对那中年文士的时候,攻防等各方面能力都大幅逊色于其正常水平。
反观那中年文士打聂放,不仅可以无视对方大部分攻击,他的墨字更是叫聂放不敢沾身。
沾上,会造成远比正常情况要严
重的伤势。
如果双方没有师生关系,则交手起来纵使聂放境界实力有所不敌,至少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就险象环生。
更甚者,雷俊能感知到,这两人的神魂之间,也存在交锋。
中年文士的意念念头,似乎在无形中影响聂放的神思。
如果不是聂放其人心志足够坚定,恐怕他会被中年文士压得完全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
而眼下他虽然还能坚持,但等于平添一重负担。
可是,聂放并不是儒家理学修士。
那所谓的聂府西席先生,也不曾当真教过他儒家修行,只是让他如寻常人一般读书背书。
可拜师礼成,师徒名分早定的情况下,聂放对上他,便处处束手束脚。
雷俊看得出,并非聂府又或者这个中年文士在聂放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就算有,也不是他们做的。
而是,整个天理的理学修行法统。
果然,那里的理学修士能承载山河国运,与国同修,是源于整个道统。
说是一个群体、整体,或许都不那么贴切。
照雷俊的理解,应该说,是一个已经稳固的体系与系统。
当中人来人往,可能不断变化。
作为个体亦有死亡和滑落的可能,但体制整体不可撼动。
因为山河气运联系到每一个人的缘故,纵使理学之外的其他儒家修士或其他道统的传人,只要同天理气运相依,便也会被这个庞大的体系笼罩和影响。
聂放虽然逃出天理,来到大唐人间,但想要摆脱这一切,仍需大量努力和时间。
纲常已定。
并非仅仅下难违上,还有其他方方面面,都包涵其中。
或许天下大乱之际,再次群雄逐鹿,令山河更替,才可能打破这一切。
但雷俊隐约觉得,对方大势已成,纵使一时更迭,换了江山,未来这体系仍然会渐渐重聚,在新王朝复现。
想要将之砸烂,需要更庞大的势能,翻天覆地。
然而最终能否确定对方无法死灰复燃,都仍是未知之数。
雷俊承认,如此道统,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但他有点绷不住了。
哪怕他没有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雷俊的视线从哪个中年文士转向聂放。
他没有立刻出手干预的动作。
因为他看出来那个在天理学习道家法门的青年,同样有几分独到之处。
“砰!”
果不其然,轰鸣声中,一个高大的身躯,突然从地底冲出,扑向那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一惊,躲避不及,只能以笔墨格制化作一道道如门槛栏杆般的网格防御,挡住那高大身影。
双方碰撞之下,中年文士倒飞出去,那高大身影则原地晃晃。
中年文士定睛细看,就见那高大身影,外观酷似人形,但通体发青,表面现斑斓之色。
赫然是一尊近丈高矮的铜人。
铜人身上隐约可见灵符闪动光辉,乃是受身在后方的聂放控制。
“你……你学的旁门左道,是偃师?!”
那中年文士先是惊讶,然后大怒:“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忤逆师长?”
墨迹澎湃,当即化作漫天刀锋,劈向聂放。
聂放冷哼不语。
青铜机关人一击没能重创那中年文士,在聂放控制下第一时间便后退,帮聂放挡住众多墨色的刀锋。
对天理中的纲常,聂放体会远比寻常人深刻。
从他当年学道时起,每时每刻都在思索,如何才能反出樊笼。
他接触不到高明道统正法,就算接触到了,也会被理学纲常和山河气运压制。
唯一情况稍好的办法,就是寄法于外,而非自身血肉。
天可怜见,让他得到一些残缺的偃师术传承。
从法统特点上来说,这是他最希望得到的传承,所以哪怕其中可能存在残缺隐患,聂放也果断上手。
如今,终于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青铜机关人虽然受聂放控制,但受理学纲常压制明显比聂放本人要小。
只可惜他手头材料太有限,没能制成更强大的机关人,这时仍不足以战胜面前的中年文士。
聂放当机立断,由青铜机关人背着他,冲破墨迹樊笼,跃出荒岛,直接跳入大海中逃走。
逃入大唐人间,虽然也可能有很多未知的危险与困难,但他仍然认为值得。
过了今天这一关,他便可以慢慢研究如何摆脱师生纲常的压制。
更大难点在于血脉相连冥冥中自有感应的父子纲常。
但如今至少有了希望。
那中年文士则气得脸色铁青,连忙追上去。
不料那青铜人带着聂放遁入深海,叫他一时间难以追踪,只得悻悻返回,开始忧虑等回到天理,该如何跟聂府主人
交待?
“不用交待。”雷俊挥挥手,那中年文士便彻底没了这方面烦恼。
他转头看向聂放消失的方向,面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偃师。
这确实是此前预料外的惊喜。
大唐这方人间,历史上曾短暂出现过类似道统,但早已失传。
雷俊只在古籍文献上见过少许记载。
名为墨家的传承。
其中之一,便是机关术,又称机关道。
彼时,墨家以三脉传承著称:
刺客道,如今唯一还能见到痕迹的墨家传承,对后世武道修行有极为深远的影响,如今大唐武道与之关联颇深。
非攻道,传闻中精神与肉身修行并重,但已彻底失传,据记载外在斗法表现,同佛门持戒一脉修行相似。
然后便是机关道,但在大唐人间,同样早已失传。
不料现在看来,大明皇朝那方人间里,虽然有些道统消亡,但也有一些新的传承诞生。
聂放的青铜机关人还相对粗陋,是以雷俊一眼扫过去已明大概。
这应该是墨家和道家相融后诞生的一脉传承变种。
道家方面,外丹炼器派和符箓派传承兼而有之。
其本身相较于道家符箓派和炼器派,显得粗疏,但已经有完整道统和根底,只是聂放所学不全。
他应该不是正经拜师传度得法,而是自己机缘巧合下有些运气,得了道法残本。
这种情况下,能练出几分气象,攒出个家底来,其人在这方面天赋很高。
在道家符箓派已经消亡的大明人间,却诞生这样一门传承,实乃异数。
结果还碰上不论自身天赋条件还是生活环境都如此适合且渴求这门道法的聂放,双方无疑一拍即合。
雷俊望着聂放消失的方向,面上浮现淡淡笑容。
我修行,最喜欢的就是这各种各样的道统传承和神通法术。
反正你也来大唐了,咱们有缘再见。
雷俊收回视线。
他重新望向虚空门户所在的方向。
战况激烈,但战线在拉长。
大唐修士方面在后退,天理修士则似是意气风发的追击。
雷俊静静看了会儿,心中估算一番,大致有了猜测。
他不急不慌离开此地,重新找个地方停下。
雷俊朝天空中招了招手。
先前融汇高天玉章后的大周天玉,从天而降。
雷俊一边温养宝玉,散去其表面炽热,一边带着东西入了真一法坛洞天。
然后,来到真一法坛第一层,借这里的九渊真火,开始新一回祭炼。
除了大周天玉以外,还有他自己的玄虚镜,以及新得到的太阳神芒。
青光烈焰下,随着雷俊不断祭炼,一道又一道符箓被他注入大周天玉和玄虚镜中。
然后,二宝被雷俊合炼成一体。
玄虚镜渐渐化作一道虚影,主动融入大周天玉内。
而大周天玉被越打磨越扁平,最后竟渐渐转为玉镜模样。
接下来,雷俊再加入太阳神芒。
这些仿佛没有实体,又如针般尖锐凌厉的光芒,被雷俊一根接一根封入玉镜内。
太阳神芒融入其中后,镜面更是开始大放金色毫光,刺眼夺目,仿佛太阳。
雷俊心念动处,玉镜上光芒顿时为之一敛。
玉镜本身,更是开始渐渐趋向透明。
而镜面中央,浮现同雷俊眼瞳深处一模一样的天通地彻法箓,二者交相辉映,同明同暗。
“可以称之为大周天法镜。”
雷俊微笑点头。
在他的设想中,这仍然不是终极形态。
但对应他当前修为实力和道法理解,已经初步达到目标。
自当初不断打磨下,此宝的祭炼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派上预期里的用场。
雷俊静下心来,又以自身法力不断温养这面大周天法镜。
然后,他出了真一法坛洞天,挥挥手,仿若透明的宝镜一路向上,升入云霄不见影踪,悬于高天之上。
这面宝镜并非只固定于一点不动,又或者完全随雷俊本人而动。
它巡航于天穹之上,周转宇宙虚空日月星光,以独属于自身的曼妙节奏和规律,穿梭天外。
但同时,又和雷俊本人保持感应和联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