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声音低沉的开口:“本君此番外战,深感天下皆为粮草所困。”
“而我大秦尤为严重!”
“本君屡屡出征,且每次出征的时间都比原定军略更久数倍,也导致我大秦粮草愈发不堪重负!”
“竟令得天降骤雨我大秦却无多少余粮可供赈灾。”
“竟令得我大秦黔首只是遭遇了一场小灾便可能流离失所、冻饿而死!”
粮食不能从地里凭空冒出来,而是需要人力耕耘、收割。
耕种的主力又恰恰也是征战的主力。
这就导致虽然嬴成蟜屡战屡胜、开疆扩土,让大秦的疆域面积比之原本历史上同时期的大秦扩张了一倍,大秦的处境却比之原本历史更加艰难!
因为嬴成蟜的胜利,是以大量青壮脱离耕种、随其外战为代价铸就的!
曾经的嬴成蟜也知道粮食很重要,所以会花费时间去研造长安犁。
可两世为人的嬴成蟜从来没挨过哪怕一次饿。
所以他根本无法共情那些吃不上饭的人的困苦艰难,对粮食的认知也只是它很重要、是生命的根本、能当钱用、可以用于赏赐他人、会影响国家安全、制约着大秦征战的脚步等冰冷的考量。
当嬴成蟜看到喂子里、抱石里等各亭里乡民宁死也要带走存粮、保住田亩时,嬴成蟜下意识涌起竟是恨其不争的无奈和愤怒!
但很快,这份愤怒就又转化为心酸和自责。
饶是嬴成蟜也与当今天下的黔首们有着一层可悲的厚壁障。
未曾身受,嬴成蟜依旧无法理解那些常年挣扎在饿死边缘的人对于粮食的渴望和粮食对他们而言的意义,更无法理解一石粮食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但嬴成蟜知道。
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关中地黔首的日子依旧会很难熬,可却不至于这么难熬!
齐艾赶忙拱手:“君上研造长安犁,已可大解我大秦粮草之困也。”
“只要我大秦修养生息数岁,必能积蓄出足够君上酣畅淋漓的战上一场之粮!”
韩仓没有宽慰嬴成蟜,只是看向嬴成蟜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君上,您终于能懂臣的苦了!
嬴成蟜轻声一叹:“不够!远远不够!”
“长安犁重在助耕,能在耕牛和壮丁不充裕的情况下供黔首们开垦出更多田亩。”
“然,人的脚程是有限的,能照顾的田亩数量也是有限的。”
“长安犁确实可以增产粮食,但仅凭长安犁能增产的粮食却是有限的。”
“数岁积蓄,才能供我大秦大战一场。”
“旦逢天灾,便是生民困顿!”
“本君,见之悲矣!”
嬴成蟜对于战争和杀戮并无渴求。
嬴成蟜也并不追求一场无须顾虑粮草、可以放肆杀伐的战争。
而是天下万民再无饥馑困顿之忧!
这不是嬴成蟜的追求。
只是在嬴成蟜看来,天下,理应变成那般模样!
许旻听着嬴成蟜的话语,回想起方才在主屋内看到的那些东西,再想想自己的职责,若有所思的发问:“长安君莫不是于粪田一道有所思乎?”
齐艾、曹冒有些惊异,不知道许旻怎么就能得出如此结论。
注意到齐艾、曹冒愈发不解的目光,许旻解释道:“主屋之内虽浊臭污秽,但却也不只有秽物。”
“本官注意到临近门扉处的几个木桶盛了豆箕、杂草和缲蛹汁。”
“此皆为粪田常用之物。”
“且本官身为籍田令,无甚权力。”
“长安君特召臣前来,想来不过是为农耕而已。”
说到最后,许旻对着嬴成蟜挤出一丝谄媚又乞求的笑容。
许旻万分希望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因为他真不想被卷入惨烈的朝争之中!
嬴成蟜给予了许旻以肯定的回应:“不愧为籍田令!”
“开垦一道,有长安犁便可解诸多问题。”
“但长安犁对于亩产而言却并无多少裨益。”
“本君确实有意钻研粪田,以求于增加亩产一道振我大秦农事!”
韩仓恍然:“原来君上非是因外战不休而患了脑疾,而是有心粪田!”
嬴成蟜幽幽的看着韩仓:“不过是砍下了几十万人的脑袋而已。”
“韩上卿以为,本君心智孱弱到会因此而动摇乎?”
韩仓赶忙起身拱手:“臣,大谬也!”
“拜请君上恕罪!”
“只是,臣有一事不解。”韩仓疑惑发问:“粪田需要金汁吗?”
嬴成蟜理所当然的说:“自然需要!”
嬴成蟜的语气那叫一个自然而然,就好像是在说人不吃饭就会死一样。
韩仓的眉头却是深深皱起,看向许旻发问:“果真需要?”
每岁春耕之前,天子并各国君王都需要率领君侯重臣一同持耒在籍田上耕耘几次,以此表示君王对农耕的重视和指导,自君王亲耕籍田之后,天下才会开始大规模耕种。
秋收之前,君王又会带着诸侯和重臣们同来籍田收割。
但君王、诸侯和重臣们都只是耕几个来回作秀而已,这片籍田接下来归谁管理?
籍田令!
小小一方籍田看似寻常,却是君王‘亲手’耕耘之田。
哪怕天下粮食全减产,只要这籍田没减产,那君王也有理由申斥群臣。
哪怕天下粮产丰盈,只要这籍田减产了,那……
就等着看人头落地吧!!!
为了保住和九族之间的羁绊,籍田令不止负责登记管理天下田亩,同时也是天底下最懂种田的人之一!
也唯有许旻给出的答案,韩仓才会相信。
许旻瑟缩的看了嬴成蟜一眼,讪讪赔笑:“据臣所知,当今天下粪田多用蚕矢(蚕沙,即蚕屎)、缲蛹汁、骨汁、豆箕、河泥、杂草与草木焚成之灰。”
“齐、韩、楚倒是有人将牲畜秽物与水混合,淋入土中,以此助农桑。”
“然,以此策粪田而生之庄稼,极易令禾苗死于田,即便禾苗不死于田也极易染虫害,即便粮食能挺过虫害,所得之粮久食也会令得腹生蛟蛕(蛔虫)。”
“唯有在土地减产至已近乎于废田之际,方才会有人行此策粪田。”
“是故,臣未曾行此策。”
许旻说的愈发小心:“长安君此番伐楚联齐,想来是听闻了类似言说,便有了如此想法?”
“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以牲畜秽水粪田者,也确实会多很多。”
嬴成蟜目光清澈又不解的看向许旻:“本君并未于齐、楚两国听得类似话语。”
“但既是粪田,如何会与金汁无关?”
许旻:“啊(O_O)???”
对于嬴成蟜而言,粪就是屎,屎就是粪,二者并无差别。
又好用又廉价的农家肥就是得用屎尿,这是不需要去农村种过地也能知道的简单道理。
但对于许旻等所有秦朝人而言却全然不是如此!
商周时期,粪指的乃是双手持箕有所弃除,简单来讲就是扫除、弃置,也可引申为不要的东西。
因天下人经常会将不要的草本植物直接置于田内用以施肥,至秦朝时期,粪演化出了污秽和施肥两层含义,其字型也演变的与繁体‘糞’字相差无几。
直到汉朝开始小规模尝试用牲畜粪便兑水肥田,粪才开始和屎尿为伍,但在这个时期,施肥的主力军依旧是各类草本植物。
要到八百余年后的魏晋时期,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才真正大规模把屎尿和施肥关联到一起,粪也开始和屎尿混为一谈,但即便如此,施肥所用的屎尿也大多来自牲畜。
及至一千三百余年后的宋朝,人们才终于初步攻克了利用人类屎尿肥田的技术难关。
而普及性使用人粪施肥更是要到一千九百余年后的清朝中期!
嬴成蟜哪知道区区农家肥竟然迭代发展了近两千年?
而今嬴成蟜和许旻横跨一千九百余年的技术变迁进行对话,能不两脸懵逼才怪呢!
许旻愣了好几息后,才懵逼中带着震惊的发问:“粪田为何会与金汁有关?”
“金汁确实可粪田,却也毁田啊!”
“金汁入田,会令禾苗死于田啊!”
嬴成蟜毫不犹豫道:“这是因为金汁之内还有诸多杂质。”
“这些杂质堆积在一起就会发酵,发酵就会发热,发热就会烫死禾苗。”
“我等将金汁收集起来之后先行堆积,令其发热完毕之后再撒入田中,便可解金汁烧杀禾苗之困!”
许旻微怔。
虽然他不能理解嬴成蟜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把人的屎尿塞进田里去。
但别说。
你还真别说。
这法子听起来很合理!
许旻只能绕开这個问题继续发问:“即便金汁不会烧死禾苗,也会令得禾苗容易生虫。”
“于耕种而言,弊大于利啊!”
嬴成蟜一边思索一边回答:“金汁确实会滋生更多虫卵,人吃了金汁所粪之田长出的庄稼易得蛟蛕也是这个道理。”
“但本君以为,只要发酵时的温度够高就能烧死虫卵、草籽等害物,甚至令其成为田地的肥力。”
“当然,这肯定远远不足以根治虫害。”
“且田力充沛、则虫自生也。”
“究竟该如何治虫,还需要诸位同思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