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灵殿外,八卦艮位“世字”华宫中一座名为“赏花”的挂彩亭台上,云雾环绕,红绸飘扬,亭栏玉砌,四方通明。
萧阳从桌上提起茶壶,主动拿走夏欣手中的琉璃盏杯,娴熟地往里面倒满凉茶,又轻轻递了过去。待夏欣微笑着接过盏杯,他才放下茶壶,端起自己那杯神茶送到嘴边,目光瞟向远处那座辉煌如日的宝灵宫,虽说以他的道行,受宝灵宫法则限制,还无法感应到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着那些相继离殿踏上归途的贵客,其实不难猜测,且先前夏欣也为他粗略讲述了其中发生的一些变动,以及这暗中进一步隐喻的未来大势。
关于那条通道的事,萧阳尚且能够理解,烬土如牢笼,囚众生万世,一旦夏欣在火城构建通道的消息面世,此方天地一切有灵众生,估计没有谁还能保持冷静。届时,十方云集,火城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至于最终局面是否会演化到需要由夏欣来出面立威,以儆效尤,甚至一战杀到诸神胆寒,还不好说,生死之间,全在各自抉择,而宁启今日所为,实则不单单是给予了诸门众派,各族势力一个选择,还侧面表达出了一个诚意,敌对之外,火城愿意和诸位成为朋友,就看你们能否妥当思量,把握将来大势。
萧阳起初还觉得麻烦,不过是多此一举,消息一出,安分则已,反之,便以一战血洗天地,用绝对的震慑,完完全全打碎各方所谓的祸心,但听闻夏欣细细解释后,他便不禁感慨,宁城主无愧为心怀天下,包容众生的大义之辈,往长远去想,这样未必就会比透露通道之事后再去让他们来主动低头商议差,也许会更好。
被迫顺从和心甘情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夏欣虽能震慑群雄,一战灭掉所有包藏祸心者,进而让整个烬土众生若是想要脱离此方天地,就不得不遵循火城规矩限制,可她总是的离开的,将来是否会因此再生祸端,谁有清楚,毕竟人心之祸,古往今来,自始至终都是生生不息,灭之不尽。
但其实问题也很好解决,就在于烬土当下的时势中,如今有着夏欣的两场机缘相助,宁启破境已然是水到渠成,待到他化身神王之日,基本就是烬土举世无敌之时,到时哪怕夏欣离开,仅凭他宁启一人,同样能压得这座天地无人胆敢生出悖逆之心。
既然宁启有自己的思路,夏欣自然是喜闻乐见,至多是再添些推波助澜的举动,不用再管她眼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繁杂琐事,而萧阳,更是不会干涉其中,就算真想干涉,也得有那个实力啊,今日这宝灵宫,哪个不是坐镇一方的天地霸主?随便跳一个出来都能一巴掌拍死他。
不过,让萧阳倍感无言的是,一场大婚联姻而已,居然会被认为是在暗中谋划天下,实在是无稽之谈,难道这烬土生灵有被害妄想症?没道理啊。
夏欣对此只说了句,“人被关久了,脑子可能容易出问题。”除此之外,在无任何过多的解释。
萧阳笑了一下,未语。
此刻宝灵殿上,那些送上贺礼,驻足于门外的贵客已相继进入殿内,相同,也有一些贵客接二连三的离开走出殿门,不同的是,这些来自各地的执牛耳者,不再似早先那些一般,一个个脸色铁青的或凭空消失,或化虹远去,而是选择沿着登殿阶梯,徐徐走向那条漫长的神宫主道。
与此同时,宝灵殿几座偏殿,以及被设为婚宴席地的“太平盛世”四座璀璨华宫中,也接连有人踏上归途,至于依旧留下宝灵殿内外那些不请自来的贵客,目的不言而喻,没必要直接挑明。
萧阳小酌一口凉茶,放下琉璃盏杯,道:“看来这场空穴来风的隐患到此为止了。”
夏欣同样浅酌了一口杯中凉茶,本意是不想回应,因为她实在是不想去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破事,但面对萧阳,她又不愿闭口无言,所以还是低声说了句,“就当是大婚开始前的戏班子演戏,得到满意报酬后,自然就要退场了,当然,也有些戏演的不好,可主人家给予的报酬非但一分没少,反而还多给了,故此他们觉得寄颜无存,只能选择匆匆退避。”
萧阳笑了,“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你能这么云淡风轻的将诸神称为戏班子了。”
夏欣也笑了,道:“自负点说,这些人在我眼中,连戏班子都不如,一场戏下来毫无看点,拙劣别扭的不行,真比不上街道上那些孩童的嘻嘻哈哈,更别说昨天那对才子佳人演绎的苦情故事了。”
萧阳垂下眼帘,轻叹道:“我觉得那个结局很遗憾。”
“我也觉得。”夏欣继续喝茶。
苏诚蹲在萧阳身后的玉栏前,双手穿过一根根竖杆间隔的空间,眼神锃亮,正在不断抓取那漫天飞舞的洁白梨花。
而在云雾穿梭的亭台入口两边,各站着一位缭绕红带,身着礼服的貌美婢女,皆在侧首目视那个蹲在玉栏前的孩童,天真无邪,甚是有趣。当然,有时她们也会忍不住去看眼前这对闲聊不止的出尘男女,觉得赏心悦目,只是两人间的一些谈话,让她们不禁心里犯怵,这对看似是为道侣的男女究竟是何方高人?胆敢在这里肆无忌惮的评价火城大势,甚至将今日诸神贬低的一无是处,尤其那位容颜无双的绝代女子,在她眼里,那些执掌人间生死的天上神明,仿佛连草中蚂蚱,尘中蚁虫都不如,只要她想,可以随手拍死。
最重要的是,听这两人言语中的意思,似乎还是城主他们的朋友,只是两女一时半会想破脑袋都联想不到这对男女的真实身份,困惑不已,但她们也不敢去过多的妄加揣测,怕给自身招来始料未及的祸端。
萧阳看了眼苏诚,端起盏杯,轻笑道:“夏欣,我觉得你先前说的那句话真的很好,幼有所欢,少有所喜,年有所长,壮有所成,老有所终,若能活在如此美好的盛世里,我觉得,人人都能很幸福,我很向往,也很期待。”
夏欣嫣然一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先前那宝灵殿的一位老前辈所言,其实,这诺大的一座烬土,也不全是些以道行恶,愚昧腐朽的无知之徒,当中还是存在着一些心怀天下苍生,能看清大势洪流的正道人士,如若不然,人人只知杀伐毁灭,这烬土早就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了。”
萧阳一口喝完琉璃盏杯中的茶水,叹道:“可惜,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烬土,外界也罢,古今往来,不求持平,但凡诸如此类的人再多上一些,世道也不至于这么乱,天地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生离死别吧。”
夏欣回道:“因世道众生的善恶生死可以避免,但天地大势之下无分对错的生死却在所难免,不过你说的也对,所谓大势,还是众生,天地造就众生,众生造就天地,天地众生毫不相关,天地众生息息相关,众生向善,则天地归善,众生行恶,则天地皆恶,人心善恶在于众生而区分正邪,正邪改变世道,世道演化大势,善正恶邪,种种生死,全在两极间的抉择,世道如果变好了,大势就会衰退,那么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生死离别,反之,大势必起,且会超越以往,总而言之,人心众生可以左右大势,天地大势同样在改变世道,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这是不一样的,但也可以殊归同源。”
萧阳一点即悟,深明其中,“所以追根究底,一切还是人心,如果人心向善,天下就会少去很多生死。”
夏欣微笑道:“这次不笃定了?”
萧阳淡笑:“人心欲望,千古如此,这种东西只要存在,世间就不可能会有绝对的向善,当恶欲开始作祟,善心终将扭曲,邪念滋生之时,纷争在所难免。”
夏欣会心一笑,“正解。”
萧阳提起桌上莹白温润的玉制茶壶,缓缓将自己盏杯倒满,而后看着夏欣那即将见底的盏杯,本想着为她续上,却发现壶中凉茶已尽,他只得拿着茶壶,望向那两位仿佛已陷入深度思考境地中的貌美婢女,轻声询问道:“请问,还有茶吗?”
其中一位名为禾瑛的婢女率先心神一动,思绪立刻回转过来,匆匆应道:“有的。”她赶忙移步向前,刻意放低身段,垂着脑袋,小心接过萧阳手中的茶壶,小声说,“请稍等。”而后就转头走向亭台入口,看了眼四周的云雾袅袅,梨花如雨,一步向前,曼妙的身形腾飞而起,带动红带飘扬,迅速消失在云雾花雨中,缥缈若幻。
萧阳没去多看,继续对着夏欣说道:“我还有个问题。”
夏欣微笑犹然,“什么?”
萧阳脱口而出,“如果你是宁城主,面对将来的大势,会怎么做?”
夏欣端起盏杯送到嘴边,稍作思量,一口饮尽最后的小半杯茶,放下盏杯,道:“宁城主转修红尘道,看尽俗世众生,在某些事情上,终究变得太过心善,这注定会很麻烦,且不一定有用,他想要世道变得很好,从根源上做起,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然后一起为这个天地做些什么,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宁城主的出发点很对,可我不认同,也不反对。在一些事情上,如果想要以绝后患,就得从根源上去解决问题,但我可以选择创造根源,同样能做到一劳永逸,并且,不会那么麻烦,至于效果好坏与否,另当别论。
我不会苦口婆心去和他们讲什么人心善恶,是非对错,正邪之分,初世道理,更不会为他们去充当什么引导向善,行至正途的大好人,我最多只会去帮这个天地定立一个规矩,一个不可触犯的规矩,当然,光有规矩还不够,道理同样不可或缺,只有这样,世道才能逐渐开始变好,所以,也就有了人间儒家,但其实在我看来,儒家那些所谓的圣贤大道理就算讲得再好,可如果世人愚昧,不能自知自省,无异于镜花水月,尽皆空谈,规矩在于天地,道理在于人心,前者需自觉,后者需自悟,规矩之内,任其逍遥,逾越规矩,非死不可,一代不行下一代,两代不行继续杀,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会明白,什么才是处世之道,什么才是天地真理,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会在规矩之中潜移默化的醒悟,真正看清一个何为对,何为错,何为不可染指的禁忌,听起来是有些妄自尊大,甚至比较极端,但如果让我来教导众生,那就只有规矩和生死,听不听,做不做,如何做,我不会管,于他们而言这是一种很自由的选择,也是一种必定的抉择,两极之间一旦做出抉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不是不能,而是不能。”
萧阳心绪沉重,“这需要很强大的实力才能做到,至于究竟要强大到什么地步,我无法估量。”
夏欣莞尔轻笑,“早晚有一天你会看见,而且能亲手做到。”而后问道:“抛开一切不谈,宁城主和我,你会如何抉择?”
萧阳微仰脑袋,阖眸不语,片刻后,他蓦然一笑,看向夏欣,缓缓道:“宁城主的做法是一种宽容,乃大善之举,会更受世人的倾向与接纳,而你的规矩却是不可更改的极端残酷,不仅很难让世人认可,且绝大多数一定会站出来反抗,但我想,效果也一定会非常显著。规矩之下,自有道理,你说的极对,道理在于人,万般需自悟,别人讲出来的道,终究只是别人嘴中的理,自己心中的道,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所以,与其苦口婆心的去传授什么是道,什么是理,还不如用规矩来让他们自己讲道理,所谓道理,始终建立于规矩之上,没有规矩,何来道理。”
夏欣点点头,一语未发,只听他娓娓道来。
“实话实说,我可以讲道理,但我会更注重于规矩,其次才是道理,就如先前你所言,规矩之内,任其逍遥,逾越规矩,非死不可,规矩如此,就该如此。”
夏欣打断他的话语,问道:“倘若在可杀与不杀之间,你会选择什么?”
萧阳毫不犹豫,回道:“于我而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杀之,于天下而言,当杀则杀,当杀必杀,此外,或许还有一个善恶轻重间的可死和必死。论我自身,不必多言,他年再回北域,我是一定会大开杀戒的,再论天下,就拿当年我在北海对抗各路异族生灵来说,无论是从我个人,还是站在整个人族的立场上去看,他们既然来了,那就全都得死,那时的个人恩怨或许还不至于此,但天地大势不可避免,难道那十余万异族生灵真就每一个都肆意屠杀,罪大恶极吗?未必如此,他们之间,或许也掺杂着无辜,但相比这些,那些死在异族手中的人族众生更无辜,我不会想着去为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报仇,但至少,我能选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让更多无辜之人免受荼毒,因为我也是人族,就像是两国交战,战场上只有生死屠杀,没有无辜对错,这是必然的,当然,真要说报仇,也是为人族报仇,而非个人。至于最后的可死和必死,我想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话至此处,萧阳止住声音,低头看着桌上的空盏杯,再度沉默须臾,又是默然一笑,抬眸淡然道:“看心情。”
夏欣笑了,“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窥探过我的本心。”
萧阳哑然,“我要有这个本事,也不会沦落到”说到一半,他又将话咽了回去,觉得没脸说出口。
夏欣自然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两眼笑成月牙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