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裴冕也在与人品茶,在茶汤里洒入了细盐。
“我主动向哥奴提出调查薛白,这是薛白要求我做的两桩事的第二桩。”
“哥奴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说来话长。”裴冕道:“盐铁之利,圣人早有意取之,奈何碍于颜面,而哥奴不敢触动盐商之利。薛白怂恿杨銛出头,且给出了‘民采、官收、商运’这等成熟可行之法,一举击哥奴之根基,如此老辣手段,幕后必有推手。此事又与薛白身世有关,我们之前不知,他原来是薛锈之外室子……”
渐渐地,茶汤沸腾。
裴冕说到了最后。
“达奚盈盈的推测有些道理,能培养出如此薛白,次次化险为夷,还搭上杨家关系,背后必有不小的势力。庆王年长且收养李瑛之子,是太子殿下以外唯一能得高将军亲厚之人,高将军出手相助一事也说得通了。”
“庆王也想争储?”对座的李静忠打扮成商人模样,沉吟道:“异想天开了,十王宅里除了殿下,全是废物。”
“话虽如此,难免有人心向于他。”
说到这里,裴冕给李静忠分了茶,给出了建议。
“他们说可以合作,我认为可以。殿下乃诸皇子中最贤者,且名正而言顺,可以借此机会收服那些支持庆王之人。”
“可以。”李静忠点点头,道:“但记住,东宫不轻易惹事。”
东宫不轻易惹事,可一旦事沾上来,自会果断且狠辣地处理掉。
“不惹事。”裴冕道:“我给了薛白一点无关紧要的消息,坐山观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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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奚盈盈给薛白、杜五郎分了茶。
茶汤洒在她裙上烫到了她的大腿,她拉了拉裙子,掩盖着心里的慌乱。
这些年开赌场结交权贵,让她有种权势堪比杨玉瑶的错觉,此时她猛然惊觉,连庆王的势力都大到这个程度了,寿王真已沦落为诸王中最废物的一个了。
全是杨玉环害的!
正是因为她,寿王的脸面才会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千人踩、万人踏,如被拆了脊梁骨一般站都站不起来。
此时,面对薛白,她体会到的就是寿王被嘲讽时的那种无力、自卑、惊恐、不知所措。
“薛郎君可是与右相身边的女使……私通了?”
“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达奚盈盈原本还不甘心地想要试探,被这般强硬的一句话顶回来,终于收了小聪明,老老实实开口。
“吉温是第一个发现薛郎君身世之人,又与薛郎君有仇,因此右相用他。裴冕则是一听说榷盐法,便向右相进言此事有幕后推手,该查。至于我,一直是明着在查薛郎君的……”
薛白没有再瞒着杜五郎。
他本就信任他,只是对他能力不放心,但康家酒楼一事倒也能看出,杜五郎呆是呆了些,但交给他的事情会老老实实地办完,没有自以为是的想法或七七八八的坏习惯误事。
杜五郎初次接触到薛白身世的秘密,吃惊却不太吃惊。
抬头看去,不远处的树杈上有一窝喜鹊,他心里不由想到,那薛白就不是薛三娘的亲兄长了。
“我把我的推测都与他们说了。”达奚盈盈道:“我推测你们是庆王的人……”
她这次偷瞥了一眼杜五郎的脸色,希望能从这个好拿捏的脸上看出什么些来,可惜,杜五郎从一开始就是那吃惊却又见怪不怪的表情。
她不由后悔对李林甫说那些,原本以为薛白不可能知道。
薛白却没生气,而是问道:“右相就没想过转而支持庆王?”
“什么?”
达奚盈盈不由惊讶,之后低下头。
她身为寿王的人,当面听这种话,有种被羞辱之感。
薛白道:“继续说,伱们都怀疑谁?”
“张九龄,他虽已死,其门生旧吏却遍布天下。”达奚盈盈道:“右相推测,你们中必有人是张九龄的门生,另外,张九龄之妻姓谭,与你的过贱契书上的买主同姓,右相早已派人去查了……”
薛白脸上云淡风轻,其实右手不自觉地在腿上轻点。没带纸笔,他在努力把这些重要情报记下来。
李林甫怀疑的名单还很长,达奚盈盈其实已忘了一部分。
这其中有些人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作为曾经支持过废太子李瑛的重臣,他们都有嫌疑,甚至可能在这十年间出手庇护过薛平昭。
于是,哪些人或许可以亲近,薛白心里也有了一个名单。
张九龄、贺知章、张九皋、李适之、裴耀卿、韦见素、崔涣……
在大唐,门第非常重要。
它是人情、关系、名望,连科举都是由贵族公卿们事先商议好。
薛灵之子的身份不足以支撑薛白的志向,薛平昭的身份则是逆罪在身、打入贱籍。
由此,薛白只有先得薛灵之子的名义,再争取薛平昭在暗地里的人情,才能勉勉强强算是个高门子弟。
……
“薛郎君,想要奴家做些什么?”
“不急。往后右相府的情报,你随时送往丰味楼即可。”
薛白分明让她送了情报,语气却像是什么都不用她做的样子。
达奚盈盈连忙起来,行了万福恭送。
“往后莫再掳美少年了,坏玉瑶名声。”薛白起身往外走。
“奴家不敢。薛郎君慢走。”
同时她也没忘了杜五郎,再次盈盈一拜,带着亲昵的笑容,又道:“杜郎君,看来往后邻居间要多多往来了。”
“啊。”
眼看着这样一个大美人凑到身前,矮下身来万福,杜五郎连忙后撤两步,摆手道:“不用多往来,那个……往后清凉斋的伙食交给丰味楼,每日送菜即可。”
虽然美色当前,他该做的事倒也没忘。
达奚盈盈眼睛一亮,心想如此一来,在右相那边也能交代过去,不由柔声笑道:“真是个好办法,杜郎君可否拨冗与奴家细议?”
“不,不,你让施管事来找我便是。”
杜五郎说罢,忙不迭便跑去追薛白。
达奚盈盈扶着茶案缓缓坐下,犹觉受到的惊吓未散。
她有些后悔方才没大胆些色诱薛白,再一想,心知对方身负血海深仇、心志坚韧,定是看不上自己的。至于杜誊,也不知是没开窍还是伪君子,暂时却还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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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我觉得这很不妥啊。”
“哪里不妥?”
“这位大娘子,似乎是看上我了。我说真的,她方才那样看我……她曾经救过我,教人好生为难。”
杜五郎说着,吸了吸鼻子,感到还残留着达奚盈盈身上的香味。
他闻得出来是麝香,搭配了些龙涎香,很容易让人动情,不由又唉了口气。
薛白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男儿也该自重些,不能但凡被女子看上就心旌神摇。自重者自持,方能立于不败。”
他说得很真诚,确实也在绝大部分的诱惑下选择了自重。
杜五郎感受到了这份正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男儿该自重些。”
两人走出了清凉斋,转进丰味楼,杜五郎去安排与邻居食盒来往一事,薛白则独自去与杜妗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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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杜宅正房中又听得卢丰娘嘀嘀咕咕。
“伯娘说给五郎寻了门好亲事,出身闻喜裴氏,御史大夫裴宽之嫡孙女,裴公曾任范阳节度使兼河北采访使,故而与我卢家亲厚。”
“高攀不了。”杜有邻随口应着,翻了个身。
卢丰娘不依,揽过他的肩,道:“如何就高攀了?五郎明年可是要及第的。”
“那便等及第了再谈。”
卢丰娘近来总操心着这些,盼着明年薛白娶了她娘家侄女,五郎再娶了裴家女,双喜临门。
考虑着这婚嫁之事,她想到一事来。
“郎君,你猜薛家三娘几岁了?看着瘦瘦小小的,其实只比五郎小一岁,原本亲族为她寻了桩好婚事,结果薛灵收了聘礼转手赌光了,拿不出嫁妆来,对方遂反悔了,要薛家赔聘礼,因此耽误至今……前几日,我与柳氏说这事呢,也不知哪个婢女听岔了,传成我在为五郎说亲,好在及时堵了她们的嘴。”
杜有邻安排子女婚事从来只看门户,连薛三娘是哪个都不知道,已大摇其头,道:“薛家的门户低了些,何况是那般一个丈人,不是好婚姻。”
夫妇二人达成共识。
卢丰娘叹了一口气,道:“明日他们就要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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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黑着,青岚已经爬起来了。
她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满脑子都想着要搬家的事,干脆起床早点开始收拾。
收了晾晒的衣服,她提着个小灯笼,从后罩院往正院走去,路过后花园时,却在院墙上的牖窗上看到有人走过。
“咦?大娘?”
青岚跑到牖窗边,瞥向游廊,正见杜媗的屋门轻轻关上,想来是睡不着出来看星星。
她走到正院,吹掉灯笼,轻手轻脚地推开薛白的屋门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帷幔拉着,想必他还在沉睡。
把洗干净的春衫放在床头,抱起旧衣服,正想走,青岚又回过身来,偷偷掀开帷幔往里看,凑近了,隐隐的月光下能看到薛白额上有些细汗。
果然被子还是太厚了。
不敢吵醒他,她很快又抱着衣物回后罩院,与自己的床褥一起洗了,等天光大亮,见薛白还未起,便先给柳湘君以及薛家儿女们安排了早膳。
之后收拾物件,薛白一直到午后才起来,他们便动身搬家了。
行李都装上车,青岚出了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快十年的杜宅,正见彩云哭着跑过来。
她脑子里的期盼与兴奋登时又被抛掉,跑回去抱住彩云大哭了一场。
“呜呜……彩云青岚,我们要分开了……”
彩云抹着泪,捏了捏青岚的脸,舍不得用力,只好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好了。”卢丰娘道:“都在这长安城里,时常还是会回来的。”
杜家众人也会一道过去帮忙收拾,杜五郎则回了丰味楼安排些酒菜,傍晚带过来。
一行车马从万年县升平坊向西,穿过朱雀大街,进入了长寿坊。
杨玉瑶送了薛白许多奴婢,此时已将宅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正等候在门外。
“贺喜薛郎君归家。”
“辛苦邓二伯来跑一趟。”
邓通笑着行礼相迎,道:“虢国夫人不便过来,薛郎君还有甚缺的,与小人说即可。薛宅这些年分割出卖,暂时只能恢复成这样,薛郎君看看可满意?”
薛灵赌输了钱,变卖祖产,原本六进的宅院只留下了东南隅的两进院。
此时柳湘君带着儿女们走进大门,当即愣住。
“阿娘,院墙怎么被打通了?”薛崭探头看了看,“隔壁的许偷鸡不在了吗?”
马上有婢女迎上前,行了万福,道:“恭迎大娘子回府,不仅是西侧前院,还有东侧后院、西侧后院都买回来了,是虢国夫人为报薛郎君的救命之恩……”
柳湘君吃了一惊,差点想要退开,终究是回想起了过去的教养,强自镇定,拉过薛白,小声道:“六郎,你阿爷还欠了许多赌债,若让债主知晓了,恐怕不好吧?”
薛白昨日才把那位债主吓得不轻,应道:“无妨的,那债主不追究了。”
他话音未了,那边杨钊派来送礼的人到了,又转身去应对。
柳湘君虽苦恼于儿子淡漠,终究是喜庆,拿出铜钱来分赏给奴婢,分到最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薛崭见了,心想阿娘是舍不得这些钱呢。
……
青岚还是初次到薛宅,好奇地四下打量着。
这宅院比杜宅略小一些,一度被分割为四个院子,买回来重新修整之后格局依旧有些奇怪,但至少不像薛白说的没有单独的屋子了。
她有心想给薛白挑个住所,看了一圈,觉得后院东厢未免有些挤闹,于是转向西后院。
穿过小门,她登时眼前一亮。
当年这个院子大概是卖给了某个颇有品位的小京官,在不大的庭院里种满了花木,布置了假山、小亭。
一间正房隐在竹圃后,僻静又雅致,唯独朝向不太好,门窗朝西开。
院墙是加盖的,赎买回来以后没有完全拆掉,而是打通了个小门。既方便来往,关上门又能是个独门独院。
总而言之,她看着很是满意,有心想让薛白选这个小院起居,又觉得他毕竟是薛家的儿子,应该先顾着父母,再者说,她一个婢女实在是不好插嘴。
站在那踟躇了一会,薛白正好走来。
“喜欢哪个屋子?”
“郎君,都可以的。”
“总得选一个。”
青岚忍不住指了指西后院的正房,低声道:“那里很不错呢,就是……”
“那就住那吧。”
薛白半点没有给旁人谦让之意,随意点了点头,将此事定下。
青岚看屋内已拾掇干净,床榻还是新的,遂抱了被褥来铺,再绕到耳房一看,虽是小小一间,却有个朝南的窗子,窗外就是花园,愈发满意。
于是,她把自己的被褥在耳房铺好。
……
安置了行李,杜五郎带着酒菜到了。
一场小小的家宴之后,杜家众人在暮鼓前离开,就只留下薛家人在大堂说话。
年纪小的几个孩子记事前这宅院就被割卖了,此时还没从震惊中恍过神来。
“阿娘,我们家以前原来有这么大啊。”
“是啊。”
“可我不敢自己睡一个屋,能不能还和娘亲睡通铺?”
随着薛九娘怯怯说了一句,众人都笑了起来。
“往后可没有通铺睡了,那么大一个屋子。”薛崭终于显出孩童的稚气笑容来。
唯有薛庚伯是个没眼色的,好端端地又叹息道:“唉,阿郎也不知被哪个朋友带去躲债了,他要是能见到这情形该有多好。”
薛崭笑容当即凝固下来,往堂外看了一眼,担心院门没有关好。
而当他回过头来再看薛白,不安感也就散了,觉得那个阿爷还是不要回来为好,六哥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
夜幕下,搬了新家的众人各自回房。
西后院的主屋中只有薛白与青岚两人。
青岚放下烛台,转头一看,只见薛白已经躺下了。
“郎君起得那般晚,这般早又睡了吗?”
“嗯,天黑了也不好读书写策论,明日早起也是一样的。”
“真的吗?郎君好像从来没早起过。”
“之后会的。”
“家里都是用虎子桶吧?傍晚郎君与二娘是去找茅房吗?”
“是啊,没有找到。”
“那我就睡在耳房里,往后郎君有事唤我就方便了。”
薛白听得她声音渐低,转头看去,烛光下只见她穿着春衫,显出一种居家的自然可爱。
青岚原本还想聊聊天,被他一看,反而害羞,跑回耳房去了。
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感受着与薛白只有一墙之隔,欣喜之外还有些慌慌的。
彼此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她还需要适应。
薛白闭上眼,感受到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从雪中来,到如今得要担起一个门户。
与血缘无关,他需要一个门户,而这个门户也需要他……
薛宅的平面图发了彩弹章,在前面,中间比较粗的黑线就是分割出卖的院墙。这章有5000字,大家先看看,我后面一章还没写完,要晚一些发,不用等,明早可以看。昨天忘了求月票,一下掉了好多名,求月票,求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