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人为方便去曲江游玩,沿着长安城东城墙修了一条夹道。
夹道墙与外郭城墙等高,把御道与外界隔绝,北起大明宫、途经兴庆宫、南至芙蓉园。
薛白等人没资格见识这御道,得从升平坊绕过启夏门,再拐向曲江。
车马缓缓,女卷们在后方。
杜五郎不知跑到了何处,独留薛白与杜有邻并辔而行,一路听他说些关于权术的幼稚言论。
“王鉷以御史中丞兼户部郎中,裴公则以御史大夫兼户部尚书,皆压他一头。老夫本为五品赞善,眼下复官为六品员外郎,想必裴公之意,待除掉王鉷,让我升五品郎中,重披红袍……”
远处蝉鸣不止,有些聒噪。
薛白心中微微叹气,转头看了杜有邻一眼,见他风度翩翩,神情亲切,总之人品可信赖、处事不迂腐。
眼下他毕竟是薛白核心朋党中,家世、资历、前途最高的一个,彼此之间利益绑定的程度也远不是颜真卿、杨銛可比拟的。
换言之,杨銛只是杨党的渠魁,杜有邻才是他薛党如今的面门,是该多费些气力扶持,多费些耐心培养。
“在小侄看来,品阶是最不必在意的,圣人要赐红袍、金鱼符只需一句话,权职才重要。”
“不错。”
杜有邻连连颔首,心知薛打牌能得圣卷,眼界必定不同,因此听得很服气。
薛白道:“争权夺势,其实是做好了本职差遣之后,请权力赋予者选择赋权于谁。那么伯父任户部,该做分内事。”
“老夫难道辅左王鉷不成?”
“当然,所谓‘员外郎’,定员外增置之,为郎官之左。伯父职责所在正是辅左王鉷。官场上进,首先该做好本职差遣,比如,天下人虽骂哥奴,实则他从不耽误圣人吩咐……”
杜有邻听得受教,不由再看了薛白几眼,却是叹了口气。
他过去清贵度日,等着女婿让杜家腾达,结果两个女儿不成器,已完全指望不了。求人不如求己,还得自己争取。
从虚职到实权,要学的很多,若无薛白帮衬,心里总觉发虚。
可彼此关系该如何拉得近?原本收义子是个好主意,可惜被破脾气的女儿坏了事,一转眼薛白声名不俗,已错过了时机。
“唉。”
杜有邻心中叹息,转头间恰见到一幕,忽有了想法。
却见杜五郎策马在卢丰娘的马车边隔着车帘说话,正将一枝野花递进去,而探出手来接的,是薛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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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风光秀美,东岸是皇家芙蓉园,寻常人家则在西岸游玩。
四月天朗气清,水边的柳树被风一吹,柳絮飘如雪。
一行人下了马车,卢丰娘与柳湘君坐下,看着几个小的孩子追逐,继续小声滴咕着方才的话题,却见杜有邻向她招了招手。
“郎君何事?”
“你觉得,让五郎娶薛家三娘如何?”
即使到了眼下这情形,杜有邻首先考虑的依旧是门第,沉吟着缓缓道:“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曾孙女,门第是不差。”
卢丰娘愣了一下,道:“郎君湖涂了,薛三娘是有婚约的,妾身说过。”
“依律,男方悔婚聘礼不退。让薛家退一步,将聘礼还了,了结此事便是。”
“柳氏方才正聊此事呢,原本对方指薛家骗婚,非要赔聘礼;如今她想还了聘礼,对方却死活不肯退婚了。”
杜有邻皱了皱眉,依律,女方悔婚要杖六十,且继续履行婚约,这是他也没办法的。
此事,即使他或薛白出面都不行,恐怕还得把薛灵找回来办。
但想到要把薛灵找回来,联姻的心思忽然又澹了。
杜有邻再看向杜五郎,只见儿子与薛十一郎正在池边玩水,傻头傻脑的模样。
他不由在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怎可能旁人都没察觉,反而被自己这个一点不管家务的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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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与杜家姐妹走在曲江畔。
侧头看去,风吹动了她们的裙摆,显出美丽的曲线来。
“献军器一事,我已有大概的想法。”薛白道,“我恰好识得兵部库部司的王维,通过师门结识了工部主事李华,如此,官面文章便好做了。”
“用工部的工匠?”
“只怕不够,更好的选择该是给王鉷造新宅那批人,回头我打听一番。”
杜妗道:“如此,事已可为,若真能造出你要的巨石炮,直接呈给圣人即可?”
“还缺一个由头。”薛白道,“总不能说,我们是在丰味楼的暗室里收集了陇右情报。谁人提醒我们造巨石炮,亦是一桩功劳。”
“你还是想分功劳给王忠嗣?”
“嗯,如此留下交情。”
杜媗道:“可这很危险,颜公已提醒你不要结交边将。”
薛白转头,看向杜媗。
她目若秋水,眸中总是带着温柔,以及关心之意;而他看她,眼神从来不像是束发少年。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却过得太辛苦了。
杜媗被他那目光看得低下了头。
“我在想。”薛白道,“是否有个办法,能让王忠嗣念我的情,但旁人却又不知道,我与王忠嗣有这份交情。”
杜媗一听,当即觉得他这句话有双关之意,不肯再言语,只挽着杜妗的手走。
她穿得很素净,不着半点脂粉,平素完全是依照一个不与人往来的小寡妇的言行举止来规范自己。
“可有头绪了?”杜妗开口,为姐姐解了围。
薛白道:“听闻你太伯公在陇右时,曾对王忠嗣有举荐之恩?”
“有。”
杜妗点了点头,说起两家之间的交情。
……
杜希望任河西节度使时,王忠嗣恰遭贬谪,杜希望遂招他到河西为左威卫郎将,攻取吐蕃新罗城。
据说,吐蕃还出动大军前来报复,王忠嗣单骑挺进敌阵,左右驰突,独杀数百人,使敌军大乱,杜希望侧翼掩袭,蕃军大败。
也正是这一次举荐,使王忠嗣再立赫赫战功,其后威震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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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仁坊,杜家大宅。
杜位听得有客至,赶到前院迎接,见了来人,不由朗笑。
“公辅兄,王十二娘,难得来看我。”
“知你马上要当宰相婿,喜宴繁冗,特来看看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说话间,元载奉上礼物,锦盒中装的是一对玉如意,颇为体面。
他三旬左右年岁,体貌丰伟,器宇轩昂,面容白皙方正,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笔直,两道剑眉斜长,胡子打理得很漂亮,端得是一副好相貌。
若让人猜,必以为这是世家子弟,定然猜不到他其实家境贫寒。
与元载一同来的还有其妻王韫秀。
王韫秀时年二十二岁,她是四镇节度使王忠嗣第十二女,确有将门虎女之风范。
她身材高挑,不像长安女子那般白皙丰腴,西北的风沙吹得她的皮肤略有些粗糙,有一股巾帼女子的英气。
未出阁前,她便以“凶戾”闻名,其实是性情刚烈,有些桀骜不驯的习气。
杜位曾随父在河西,很了解王韫秀,知她虽性子强硬,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忠义与豪气。
作为友人,杜位知道元载曾在王家受了不少冷眼,留诗离别,王韫秀则是回赠了一首诗,与夫婿患难与共,一道离开。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正是王韫秀当年这一股红拂夜奔的勇气,后来激励了杜位要娶李家十四娘。
因此,至今他依旧以“王十二娘”相称,以示对她的敬意。
三人坐下相谈。
“我归京守选,已到吏部打探过,有一大理评事之阙员。”元载道:“若能谋得,可留长安一段时日。”
“你已外放两任,确该谋一任京官。”杜位沉吟着。
他有心帮朋友一场,但如此,难免就要动用右相府的关系,实非他所愿。
元载并不勉强,道:“我的官身事小,丈人归了长安,却甚是为难啊。”
王韫秀道:“阿爷并非不愿攻石堡城,意在缓缓图之,奈何圣人听信小人之言,不知杜公可否劝谏?”
杜位苦笑,看向这一对夫妻,道:“石堡城一事,恐已无回旋的余地。”
王韫秀闻言,着实失望。
她确是在意此事,替阿爷心疼数万将士。
元载则只是微微皱眉。
彼此关系一直不错,大事上帮不上忙,杜位有些过意不去,便想在元载谋官之事上出一份力,沉吟道:“公辅兄谋官一事,我可试试问李寺卿?”
他与大理寺卿李道邃并不熟,此事是为难的。
“误会了。”元载摇头道:“不敢以这等俗事相扰。”
杜位心中一动,再想到此前元载对榷盐法侃侃而谈,极有见地,不由道:“若要阙员,岂止是大理寺?”
“你是说,盐官?”
“公辅兄今日既来,可愿去曲江踏青?”
……
十二岁的杜佑刚刚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后领却被人一把提住。
他回头一看,却见是杜希望带人来了。
“阿爷,阿兄被元载哄去曲江了。”
杜希望听得这个“哄”字,紧锁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板着脸道:“你去读书。”
“为何阿兄去踏青,我却要读书?”杜佑当即苦了脸。
“没有为何,让你读你便读。”
~~
曲江池畔。
马蹄踏过青草,杜位举目四望,忽道:“他们在那里。”
说罢,引着元载、王蕴秀去见杜有邻。
待近了,元载目光看去,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正在扑蝴蝶,一双小眼颇没精神。他不由疑惑道这既不会是有美少年之称的薛白,难道会是小有名气的杜誊吗?
还真是杜五郎。
寒暄几句,元载意外发现,杜五郎的眼界相当不俗,得知他贫寒出身、三十岁前中进士半点不惊讶,谈及科举,不经意间提到的都是郑虔、萧颖士那等天才般的人物。
“公辅兄,你也是个上进的,定与薛白谈得来。”
“若能与薛郎讨论榷盐,荣幸毕至。”
“咦。”杜五郎转头一看,此时才反应过来,“薛白去了何处?”
“……”
众人遂让青岚与曲水去找。
两个小婢女沿着曲江小跑了一段,一路喊着,前方杜二娘迎了出来。
“何事急冲冲的?”
“安仁坊的大郎带了友人来,想要结识郎君。”
“哪位友人?”
“好像是公辅兄。”
杜妗道:“知道了,你们先去,我带他们一道回去。”
赶走了两个婢女,她在池边等薛白与杜媗说完话过来,三人自然而然地往回走。
“杜位是个好说话的,朋友多,待人也真诚。依我看,他是想给友人谋个阙员。”
“眼下杨銛刚掌权,正是招兵买马之际,最不缺的就是阙员。”薛白道:“只要人能用。”
杜妗道:“元载元公辅恰是王忠嗣的女婿,你这岂不是打瞌睡便有人送上枕头。”
“是啊,他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走了一会儿,杜家姐妹停下脚步,让薛白独自去交游。
看着他的背影,杜妗附到杜媗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你别胡说。”
杜媗转身要走,杜妗却是一把搂住她的腰。
在这片曲江丽景之中,姐妹俩如小时候一般追逐打闹起来,裙摆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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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认为元载来此并非巧合,而是因为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王忠嗣这位太子义兄、四镇节度使,眼下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威风,甚至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身佩四镇帅印,控戎万里,西北劲兵重镇尽数掌握于一人之手,这是大唐开国一百余年来未有之事。
假若李隆基驾崩了,王忠嗣便是李亨能稳妥继位、掌权的最大保障,李亨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必须倚仗他、安抚他,直到羽翼丰满。
问题在于,李隆基不像要死的人,且自认为还能活很久。
聪明人都看得出来,王忠嗣已经成了圣人喉咙里的一根刺。
石堡城,真是边战的问题吗?
战或不战,胜或不胜,王忠嗣怎么选?
元载必然看明白了这些,也许早已谋好了出路,而杨銛一党横空出世,却能成为他更好的出路。
“薛郎当面,我归长安时日虽短,却已听闻你诸多事迹,今日一见,方知薛郎风采更胜传闻。”
“公辅兄太客气了,我亦久仰公辅兄的大名。”
“哦?你何时听说过我?”
“听闻过公辅兄与兄嫂的佳话。”
元载遂与妻子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蕴秀瞪了元载一眼,颇显爽豪之气,大大方方向薛白笑道:“你唤我一声嫂子,往后但凡有事,开口则已。”
薛白竟也不客气,应道:“必有求到兄嫂之事。”
众人抚掌而笑,元载便与薛白谈及盐铁、赋税之事。
他入仕之后,先任新平县尉,再任黔中监选使判官,对民生实务非常了解,且是真的有才干,一开口,便让薛白刮目相看。
“除朝廷定额收盐税之外,盐业实掌握在大户手中,薛郎或以为盐场劳役者皆雇用之民?不然。治畦、修池、浇晒皆苦役,劳作者皆大户之奴役。榷盐法‘民采、官收、商贩’,欲使贫民采盐,朝廷挣一部分利益再卖给商贩,实则对盐业大户横插一手,向豪商收税。然而,若施行不当,盐价必飞涨,到头来依旧是购盐的普通百姓受难……”
元载侃侃而谈,举了几个他外放任官时地方小盐场的例子,同时还观察着薛白的反应。
当看到薛白不停点头,对他的看法深以为然之时,他则开始提出了他的意见。
“我以为,榷盐的关键若只在以盐收税,虽短期内必有大成效,然而若不加控制,盐价一涨,私盐横行,则乱也,故而关键当在于朝廷能掌控盐价。对此,我虽不才,亦有拙见,薛郎不妨过目。”
说到这里,元载竟是从袖中掏出一纸策文。
薛白接过,仔细看了,已不住点头,喃喃道:“公辅兄高见。”
他脸色凝重起来,深深看了元载一眼,有些犹豫。
元载盘膝端坐在草地上,身形笔直,眼中带着自信。
他不知薛白还在犹豫什么,却知自己是能助杨銛办好榷盐之事的人才。
良久。
薛白似乎看了王蕴秀一眼,有了决定,道:“公辅兄可否将这封策文留给我,我想请国舅一观。”
元载大喜。
他已是进士出身,在九品官任上向八品官迈步,而今日所为实则是在向一个白身少年投行卷。
但值得,得薛白这一句话,他的前程已明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