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的表哥 作品

第170章 引见

  《燕歌行》这首诗流传甚广,乃讽刺轻开边衅,冒进贪功之将领。

  一诗指出边策弊端,可见高适对边塞战事下过一番工夫研究,颇有见地。

  此时他坦言写诗讥讽的是安禄山,薛白却有些不确定这是诗的本意,还是高适故意迎合自己。若是故意迎合的话,他又是何以确定自己对安禄山不满的?

  “好你个高三十五!”薛白遂板着脸喝道:“安禄山乃我的外甥,你竟敢写诗讽他?!”

  高适当即执礼,正要多说几句,最后却是笑了出来。

  “薛郎不必吓唬我,我到长安时日虽短,却恰巧听说了你与王将军大闯教坊之事。”

  薛白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喜欢安禄山之事已能被有心人看出来。

  他遂问道:“那你是为了附和我才这般说的?”

  高适莞尔道:“我十年前写的诗,如何是为附和薛郎?”

  这话很有急智,堂上几人不由笑了笑。

  笑过之后,高适脸色又渐渐严肃下来说起早年间北上幽蓟之事,叹怜东北边军的艰辛。记住网址

  他更崇拜的还是横扫突厥的信安王李祎,写诗投于李祎,希望能到其幕下做事可惜没得到答复。在蓟门与王之涣交游,最后失望南归。

  王之涣亦是薛白颇喜欢的诗人,可惜如今已不在人世,高适说着亦是唏嘘不已。

  而后话题一转,又说起别的见闻与好友,李白、杜甫、张旭、李邕、张九皋……..可见高适往来的皆是当世名士。

  此人与岑参相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博闻强识,文武双全。但少了几分年轻人的狂放,多了几分中年人的潦倒与沉郁,与薛白却是极有话说,从边塞谈到政局,再评点各方人物与风土人情。

  高适虽从未入仕,或许经验不足而不能独当一面,但若是在幕府做事,却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佐才。

  薛白不由心想,倘若能礼聘他就好了。

  此事想想就很荒唐,要礼聘高适为幕,至少得举荐他一个朝衔,也就是请朝廷封个小官,哪怕只有九品,还得给俸料钱,那他自己首先得是一方节镇。

  再看双方年纪,只怕高适很难活到那时候了……倒是可以观察一阵子,看是否将其引见到王忠嗣幕下。

  他脑中思忖着这些,高适则眼看谈论得差不多了,终于将话题转到他今日来的正事。

  “子美言天宝六载的春闱他能中榜,多亏了薛郎,我亦愿参加天宝七载春闱,不知是否有荣幸与薛郎为同年啊。

  这是一句带着些玩笑之意的自嘲,他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已经变得有些世故了,但终究是没能做到完全放下身段讨好一個束发少年。

  “高兄也要参加今科春闱?”薛白略略沉吟,问道:“方才高兄自称是河北人氏?”

  “是,渤海高氏,我如今定居于宋州。”

  薛白心中愈发摇头。

  籍贯河北、定居河南,总之就是一个关东的寒门子弟。

  高适也算是有出身,他祖父高侃生擒突厥车鼻可汗、镇抚高句丽,立下赫赫战功、封平原郡开国公,陪葬于乾陵,重振了渤海高氏的声望。

  但那是太宗、高宗朝,如今不一样了。

  高家只有军功出身不够,若没有迁到关陇与世家大族联姻,子弟再不上进,很快就人走茶凉,无人问津。

  且高适还写诗飒刺过开元二十四年的那场大败,当今皇帝算是很大度的,没有因一首诗而生气。但当时张九龄极力主张斩安禄山,惹李隆基不快,高适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显然与圣人对立了。

  大唐科场最难进士及第的就是这种人,管你是否诗名远播,才华横溢。

  薛白既知不可能,干脆直言道:“我为高兄引见几位朋友如何?比起科举入仕,有别的路更适合高兄走。”

  高适滞愣了片刻,眼神中有过各种情绪,末了,认认真真道:“我想再试一次。”

  “何必呢?”

  “我虽不才。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本以为位列公卿指日可待。一转眼,年已四十又四,这些年我隐居宋城,耕读自养,但还是……心有不甘。”

  “我懂高兄。”

  男儿学成文与武,志在家国天下,薛白太懂了,没有让高适再多说,遂道:“过两日,我要往杨国舅处投行卷,高兄可愿一道去?

  他完全没把握能助高适进士及第,但愿意陪他一试。

  高适闻言,与薛白对视了一眼,有些落寞的眼睛似乎渐渐有了亮光,那是进取的光。

  李嘉祐其实不需要薛白帮衬也能中进士。

  他出身于赵郡李氏东祖房,位列七姓十家,世言高华。家境优渥加上他天资聪颖,才名了。

  不出意外,天宝七载的春闱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崔翘,而把持国政的李林甫显然也能决定最后的名单。这两位,李嘉祐早就投了行卷打点好了。

  之所以来拜会薛白,无非是因好友皇甫冉信中推崇,来结个善缘。

  因此,薛白与高适说话时,他就坐在旁边笑,偶尔说上几句风趣幽默之言。

  李嘉祐胆子很大,明知薛白、高适有些话不合时宜,也敢跟着谈论,而且什么人都敢骂,还就着《燕歌行》之诗,从圣人要让张守珪拜相一事,点评起圣人所用过的宰相。

  李嘉祐这人有见地,有才气,还讲义气,为人狂是狂了些,但大唐狂妄的人多了,这也不算是缺点。

  众人聊到后来,李嘉祐也是兴致高昂,抱拳说了一句“盼与薛郎能成为同年”,便将话题转到他最喜欢的乐曲之事上来。

  “先不说这些仕途钻营了,我听说薛郎正在排一出戏,何时可一赏啊?”

  薛白道:“算时间,也许春闱之后,曲江宴上能见到?”

  “哈哈哈。”李嘉祐道:“到时你我三人金榜题名,曲苑观戏,人生两大喜事。哦,高三十五与董先生久别重逢,你我一见如故,又是一大喜事。”

  名门子弟笑得开怀灿烂,高适有些无所适从,遂沉默了下来。

  李嘉祐是热心的,接着便向薛白举荐董庭兰。

  “既然薛郎在排戏,不知可需要乐师?董先生擅琴、筚槃、胡笳,技艺名动长安。”

  “哦?”薛白很给面子,当即介绍了他要排演的戏曲,还清唱了两句。”

  董庭兰本不屑于薛白的戏曲,此时一听那白嗓便皱了眉,然而渐渐地,他脸色也是变了。

  “薛郎此处可有琴?老夫弹一曲与薛郎探讨如何?

  “好,董先生这边请。”

  三人移步,走了一段路之后,远远听到了曲乐之声,其中掺杂着鼓声。

  董庭兰眼中终于浮起震惊之色。

  他不由后悔起来,来之前话说得实在太满了,诸如“老夫无意进取,唯愿云游天下,何必请小儿举荐”云云。

  此时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他遂瞥向李嘉祐,对方正在看他,捉狭地笑了笑;再看高三十五,为人就好得多,只是拍了拍董庭兰的小臂,以示激励。

  今日来访的三人中,高适最希望得到薛白的帮助,但薛白能帮他的反而最少;董庭兰恰恰相反,来时就没指望薛白的援手,但其实薛白能给他的帮助最多。

  世情有时便是如此难遂人愿。

  数日之后,曲池坊。

  新落成的纸作坊当中,薛白、杜有邻、元载三人正边走边谈。

  “马上就是冬至了,赴京备考的举子越来越多。我们打算,在曲池坊提供宅院供寒门士子读书。”

  元载侃而谈着,引着两人往后方走去。

  纸坊之后,便是一座刊印坊,有木匠们正抱着梨木,一刀一刀地雕刻着,用于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