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
城墙上的军民看起来都格外疲惫,但每个人身上都看不到悲伤和绝望。
因为叶明堂告诉他们了,最多再坚守几天援军必到。
而且他们站在高处也能看的出来,叛军那边其实时不时就会有小股的队伍脱离出去逃走。
有的叛军是在夜里逃走的,有的是趁着攻城的时候混乱逃走的。
其中还包括成队成队的巡逻,他们巡逻的目的是为了阻止逃兵,可他们却先成了逃兵。
这种仗对于双方来说都不好打。
守城的一方具备过硬军事素养的战兵并不多,大多数是协防的百姓。
而攻城的一方拖的时间越久士气越低迷,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边都难受,但叛军更难受。
从叶无坷把几百名商人送出冰州城起,叛军的军心就不可能稳定的下来。
不只是领兵的那些首领,就算是普通的士兵也知道他们什么结局。
唯一能逃过一劫的办法,就是在打下冰州城后把该杀的都杀了然后迅速逃遁。
躲进深山老林之中不出来,等着他们侍奉的那位新主登基。
可是其中聪明的人也会想到,就算新主登基与他们这些普通士兵又有什么关系?
只怕新主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都灭了吧。
想到了这些的,就更想逃走。
此时此刻,在尉迟万年的大帐里,这位已经贵为从二品高官的道府大人,内心依然饱受折磨。
直接与他有来往的那些人,其实多多少少在之前都受徐绩控制。
这些人看起来地位不俗,但若真的那么至关重要为何连背后的东主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尉迟万年心中有个猜测,他也曾亲口问过徐绩。
但徐绩的回答历来模棱两可,问的多了便闪烁其词。
这正是尉迟万年此前并不肯深陷其中的缘故之一,而他不得不深陷其中的缘故是徐绩有他把柄。
徐绩有太多人的把柄了。
徐绩的门生故吏在大宁各地做小官,甚至很多人都是没品级的小官。
但偏偏是这群人,手里掌握着大量的财富和秘密。
尉迟万年做官不贪,可他的儿子,他的女儿,甚至他的老婆,背着他没少贪银子。
一开始他还对自己家人有些把握,觉得他管理的严苛不会有人忤逆他的意愿。
后来他才明白,不是你自己不主动贪就不能贪的。
那些手里攥着大把银子的商人,会变着法的把银子送进你口袋里。
一开始尉迟万年的几个儿子也很坚持,这一点也曾让尉迟万年引以为傲。
然而后来,徐绩手下那些人便换了一个法子。
他们不送银子,也不送珍玩,更不送女人。
只是带着尉迟万年的那几个儿子吃喝玩乐,短短一年时间,他的几个儿子就习惯了享受奢靡生活。
还不必自己花钱,到哪儿能有顶级待遇。
一年之后,他们已经和那些人成了好朋友。
好朋友之间互相帮帮忙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好朋友帮了忙然后送些谢礼,这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等尉迟万年知道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
更让他难以相信的是,比他儿子更让他震惊的是他的夫人。
背着他没少给人安排营生,名下的产业多到在尉迟万年知道的时候都不敢相信。
三年前,尉迟万年回京述职。
他见过徐绩,也曾直问徐绩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绩给他的回答是......他不知道。
徐绩不可能承认这些事与他有关,甚至在听说之后还假惺惺的劝诫尉迟万年一定要森严家规。
尉迟万年干脆直接点明,问徐绩到底是为哪位皇子谋事。
徐绩依然不直接回答,但也没有当场否认。
让尉迟万年佩服的是,徐绩这些年来在各地秘密谋事竟然做的那么隐秘。
他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会提前安排好一群背锅侠。
这群人还以为自己是在为理想奋斗,直接上不过是徐绩的替罪羊罢了。
哪怕是叶无坷在西蜀道查的那么狠,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找到与徐绩有关的直接证据。
从多年前的邪教,再到后来的钱庄,再到后来的那群自认为可以完美换壳的年轻人。
其实都是徐绩的壳。
连温贵妃都是徐绩的壳。
不过也就是在温贵妃出事之后,尉迟万年总算是确定了徐绩背后的人是谁。
虽然,陛下不久之前刚刚册封二皇子为亲王。
看起来,陛下对二皇子没有丝毫怀疑。
可除了二皇子还能是谁?
猜测到二皇子身份之后,尉迟万年心中其实还稍稍有些安定。
毕竟徐绩要谋反的不是大宁的江山,而是反陛下。
最终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只不过是从陛下手里传到了二皇子手里。
辅佐新帝的还是追随陛下的那群老臣,江山没有落在别人手里。
然而尉迟万年并不能踏实的下来。
他们的对手是谁?
且不说陛下,只说大将军唐匹敌他们就怕。
这些年,大将军的旧部一直都借助各种各样的壳来隐藏自己。
也一直都隐藏的很好。
可是随着那些壳被一层一层的剥开,他们已经快要暴露出来了。
尤其是当陛下让叶无坷来辽北道的时候,尉迟万年就确定陛下已有察觉。
这种情况下,怎么赢?
就算到最后撕破脸,辽北道各地的兵马直接反了。
陛下只需让大将军唐匹敌亲自率军来,大将军的那些旧部哪个敢和大将军拼命?
但徐绩就是有把握,就是有自信。
就在叶无坷来辽北之前,白经年找到了尉迟万年。
白经年告诉尉迟万年说,他们的人多到超乎想象。
尉迟万年问他,既然有这么多盟友,那是如何维持盟友关系的?
那么多人,总不能都曾是对朝廷不满对陛下不满的老臣。
白经年告诉他当然不是,但现在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
他只说,有一张巨大的网,一张不在朝廷但可以控制朝廷官员的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编织好了。
尉迟万年想通过自己的儿子和老婆来查到这张网到底是什么。
可他的妻儿好像被洗脑了一样,就是不肯说出来。
一想到这些,尉迟万年就头疼的想要把墙撞破。
哪有这么谋反的?
如他这样地位的人被困住的没有破局的办法,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而那个把他困在这局里的徐绩,竟然还提前把自己送进了昭狱。
尉迟万年眉头紧皱......他不得不考虑若打不下来冰州又该怎么办?
“万年兄。”
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叫了他一声。
尉迟万年回头,见竟是楚伯来到了。
他没想到楚伯来回来叛军营地,这个人历来小心不会轻易涉险。
“伯来兄怎么来了?这里人多眼杂多被人看到了不好。”
“万年兄都不怕,亲自来指挥攻城之事,我岂能不来?”
楚伯来进门后把门帘放下。
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知万年兄为难,但我不得不来劝你几句。”
尉迟万年道:“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要什么客套,有什么只管说便是了。”
楚伯来道:“我刚刚收到自长安的飞鸽传书。”
尉迟万年脸色微微一变:“什么消息?”
楚伯来道:“陛下在之前连续召见了唐大将军,夏侯大将军,还召见了二皇子。”
尉迟万年道:“两位大将军最近都在长安,二皇子也在长安,得召见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楚伯来:“有消息说,陛下有意让唐大将军来辽北。”
尉迟万年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大将军来辽北?”
楚伯来嗯了一声:“是,可能还不止,唐大将军到辽北,夏侯大将军去东府武库。”
尉迟万年问道:“消息确切吗?”
楚伯来道:“确切,所以我们的计划已经成了半数。”
尉迟万年竟是松了口气,听闻唐匹敌和夏侯琢两位大将军要来辽北竟然不紧张反而有些轻松。“
楚伯来道:“按照计划,我们就是要把唐大将军和夏侯琢引到辽北来。”
他坐下来,显然是赶来的急口干舌燥,先倒了一杯水喝了才继续说下去。
“此前我们促使一些人在长安谋反,让陛下的弱点暴露了些许。”
“长安出事,陛下要倚重的还是唐大将军和夏侯大将军等一批老臣。”
“所以若要在长安举事,就必须让这几位在军中威望过高的人离开。”
“如今局面未定,所以万年兄还需加一把力......我看,可以动用抛石车了。”
尉迟万年眼神里闪过一抹犹豫。
“抛石车是在武库之中封存,连冰州这样的地方都没有。”
尉迟万年道:“只有在边疆一些武库里有,平素是我由我负责派人监管维护,一旦用了,那我......”
楚伯来道:“万年兄放心,打下冰州促使唐大将军他们来辽北,你马上就走,我已经安排好了退路。”
“至于你的妻儿,我也已经安排好,你出大宁之后就可与他们团圆,等事成之后,我再把你接回来。”
尉迟万年一摆手:“不要再说这些没意义的话了,你真会接我回来?事成之后,你不杀我一家灭口我就感恩戴德。”
他看着楚伯来的眼睛问:“我可以答应你调用抛石车,但你需告诉一个事情。”
尉迟万年走到楚伯来面前,直视着楚伯来的眼睛。
“你们究竟是如何控制我妻儿的。”
楚伯来叹了口气:“怎么能这么说?你我是志同道合......”
见尉迟万年眼神有些凶狠起来,楚伯来便不再说这些废话。
“你还记得当年唐安臣的案子吗?”
“当然记得。”
“那时候,徐相就在思考,只要陛下还是大宁百姓心中的信仰,那如何能击败陛下?”
“答案是......永远不能,除非是再造一个能堪比陛下的新的精神领袖。”
“然而陛下何等智慧,在立国之后就抑制禅宗,使禅宗不能死灰复燃。”
“于是徐相派人在民间创建新教,试图以此来俘获大量民心,然而......还是败了。”
楚伯来看向尉迟万年:“可不是都败了,在那时候有蜀中唐门的高手,联合西蜀道一些修行秘术的人,造出来一种可控制人的药物。”
尉迟万年马上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你们给我妻儿服药?!”
楚伯来叹道:“这非我本意,是下边人做事没规矩,连嫂夫人和侄儿们都敢动手......”
他说:“不过你放心,下药的人都已经被我处死,也算是为他们出了口气。”
尉迟万年一把握住刀柄:“你杀了下药的算是为我一家出气?那为何不给他们解药!”
楚伯来连忙道:“万年兄误会了,若有能直接解开的药我怎会不给嫂子和侄儿们用?”
他叹了口气:“没有吃下就完全解开的药,只有每月服用一次的药。”
刷地一声,尉迟万年抽刀:“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楚伯来没有避让,而是坦然看着尉迟万年:“我也吃了,我妻儿也吃了。”
尉迟万年的刀都已经扬起来了,却又顿在半空。
楚伯来道:“万年兄,这也是无奈之举,不然牵扯那么大,如何能保密?”
尉迟万年猛然转身:“打下冰州,给我一家足够的解药,我永不会再回大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