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沉香 作品
第三百五十四章 啊?
炎热的夏风吹过,朦胧的硝烟顷刻消散,又一轮红夷炮弹透着白烟飞出,数百步外的贼兵像是提前预知炮弹的轨迹,立时反应躲避。
这场面就像三百多人的大型舞会,贼兵的动作左右同步,炮膛喷出的白烟是一起舞动的号令枪,足以碾碎血肉的炮弹从贼兵刚才的站位透过。
原本可以打死数十人的火炮齐射,只碾碎六人,重伤未死的贼兵仍在努力爬起身,继续参加这场死亡游戏。
面对惨死的同袍,贼兵们都不屑于多看一眼,仿佛死去的是被冰雹砸死的鸡鸭。
而幸存的贼兵还有胆气继续留在危险之地,或冲着墙头大喊“你特娘的开炮啊”,或竖起中指痛骂墙体守军。
贼兵竟能如此疯魔,他们不要命了吗?
杨文岳回想这辈子活了数十年,剿过的山匪、流寇没有十股,也有五股了,还是第一次见这般癫狂的傻子。
追求荣华富贵,追求宏图霸业,追求封妻荫子的贼寇,他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不把性命当回事的癫子。
他们不仅不怕死,甚至敢继续前进,就像把脖子探入铡刀,离得越近越刺激。
鲁地出身的官员惊叹道,“这定是当年祸乱鲁南的红巾贼余孽!”
此言一出,一众官员纷纷投去关起的目光,二者虽都是红巾军的旗号,但能有什么共同点呢?
眼见汇聚而来的视线灼热如火,那官员眉头紧皱,红夷大炮间歇性开火的轰隆声犹如一阵阵警钟。
官员表示,鲁南叛乱的事众人皆知,但那伙贼兵攻城的手段却鲜有人知。
当初贼兵攻打兖州不成,遂改用抛石机轰击城墙。
可是抛石机比火炮威力小,射程近,哪能打下兖州的高墙?于是贼兵更换了威力更大的炮弹。
那官员刻意卖关子闭上嘴,又像是想到血腥恐怖的细节,必须闭嘴缓一缓。
“莫非用了病死的牛羊,使得城中守军染上疫病?”
“不不不,一定是浇了清油,做成猛火弹。”
“也许是敲碎石弹抛出,借用碎石漫天之威。”
还是比较了解红巾军作风的杜仓猜测道,“莫非用的……人?”
那官员闻言不语,咽下一口津液后默默点头。
“啊?”
杨文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世上竟能用人来做杀伤性武器?仁义何在,人性何在?
陆文锦倒是义愤填膺起来,咒骂道,“贼寇竟然威逼百姓做炮弹,简直毫无人性!”
杜仓闻言撇撇嘴,心说你陆巡抚下令放火焚烧十余城,跟红巾贼是五十步笑百步。
“贼寇强逼百姓为炮弹,为何百姓还对他们死心塌地?”
有人当即指出逻辑疏漏,后半句却在红夷大炮的轰鸣下被淹没——为何官兵下乡打粮,却被百姓视作瘟神避之不及。
反而是挑起话题的官员解释道,“贼兵向来不问底层小民,当日贼兵将帅上赶着充当人弹轰城,还得抽签选中赴死之人。若是不幸未中,想死都没门子。寻常小卒子想做人弹还不许。”
“恰如今日城外犯病疯魔的贼兵!”
“真是奇了!天底下只有贪生怕死的弱兵,还没有这般一心求死的悍卒!若朝廷兵马个个如此,反贼安敢如此嚣张跋扈。”
“我听闻乞活贼亦有使用飞天‘人弹’轰击官兵队列的,定是二贼暗中传授秘术,共反朝廷,日后瓜分天下。”
“有理有理,在这帮贼寇治下的百姓都跟喝了迷魂汤一般!莫非是贼寇用了邪术蛊惑人心?命兵士悍不畏死,不惧疼痛,令百姓不知是非,一心助贼?”
“快请高人破解贼寇邪法!”
“速速弄来黑狗血、童子尿!”
“荒唐!”杨文岳破口大骂,没好气地甩动身后披风,“诸位都是饱读圣贤书的国家栋梁,竟去轻信巫蛊邪术,成何体统!陛下以国事相托,你们便是这样办事的?若是凭借巫蛊便能致人死地,天底下哪还有贼寇反乱?!传令下去——骑兵尽出,贼寇一心求死,那就让他们如愿以偿!”
杨文岳命令下达,全城驻军群起响应,上万骑兵从县城左右门奔出。
可没等官兵骑队集结完毕,方才还在城前享受死亡游戏的贼寇,像是听到风声一般,赶忙向后奔回马背上。
他们头也不回,策马狂奔逃到数里之外的安全地带,使得官兵扑了个空。
目睹贼寇撤退过程的杨文岳再度被疑惑填满脑子。
贼兵方才前后两部相距三百步左右,既没有放号箭,也没有鸣金,前部贼寇还是全神贯注直视墙头,连后部贼兵发出的视觉信号也瞧不见,是如何得知官兵骑队出城消息的?
这还没完,官兵继续追击求战,贼兵便策马狂奔拉开距离,要是官兵驱马回城,贼兵就尾随追击,始终保持着两里半左右的间距。
贼兵缴获的辽东好马数不胜数,仅凭官兵的平均素质低下的劣马根本追不上。
官兵也尝试过深入追击,却被贼寇分兵、环绕、合击的灵巧配合,生生打死二三百骑手,才悻悻退却。
贼寇就像一块狗皮膏药,死死贴着官兵骑队,任凭如何使劲也甩不脱。
当官兵退入城中,贼兵又像无赖乞丐一般,下马来到城前,哭喊着“求”官兵“赏”他们几炮。
贼寇甚至当着墙头守军的面脱下衣裤晒鸟,或者展露屁股瓣左右摇摆,气得守军疯狂装填弹药轰击,却还是打不死几个人。
连续射击的火炮逐步升温,最终超压炸膛。
可怖的冲击把红夷炮化作数只残暴的炮兽,撞飞周遭十数名炮手,惹得小卒子们再不敢接近滚烫的火炮。
几门炸膛火炮造成的伤亡,都远远超过贼寇的死伤。
火炮打不中,骑兵追不上,步兵上阵更是送死……
区区千余贼寇,直接把杨文岳等人整得锤墙怒吼,却无可奈何,有些急性子的官员被气得当场晕厥,鼻口流血。
或许先前文官们对兵法只是一知半解,但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攻心为上”。
杨文岳也派了数百名敢战精锐趁夜偷袭贼寇的篝火营地,没想到贼寇不仅白日善战,就连夜战也能分清敌我分别。
官兵刚摸上去不久,就听得爆豆般的铳响声,被生生杀伤百余名官兵。
一些逃回来的官兵声称,一名贼寇头目手中持有“连珠手铳”。
他面对多名官兵包围丝毫不惧,只是身子微微后仰,犹如喝醉的酒鬼,右手悬在腰侧的手铳之上。
篝火的焰光映在脸上,那头目忽然低喝一声“午时已到”,旋即神速拔出手铳连射六发,竟是颗颗命中。
剩下的官兵不知手铳还能打几发,于是赶忙背身逃走。
其他官兵也纷纷遭遇怪异,在篝火旁听见有人“哼哼啊啊”的痛呼声,还以为是中刀倒地的贼兵,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颗圆柱形物体在发声。
简直如怪异故事里的家具了成精,吓人腿软!
还有些官兵被短瞬的“眩光术”亮瞎了双眼,被友军连拉带拽,才拼命救回。
溃逃的官兵中途听见贼兵念念有词,补上法咒,“我特么被全白”,“你他妈闪光弹乱闪队友”,“杀敌你唯唯诺诺,坑队友你精力无限”……
一场精心筹备的夜袭惨败,两成精锐兵士或死,或伤。
清晨一早,杨文岳依旧待在门楼,观望贼兵的一举一动——贼兵数量减少三成,似乎散到乡野去打粮了。
落入贼手的官兵皆被扒光衣服趴在地上。唯有两人穿着新换的衣裳,一件明黄,一件暗黑。
眼见贼寇把此二人吊上一棵歪树,杨文岳顿时怒锤墙垛,大骂贼寇惨无人道,竟当着守军的面虐杀败卒,这与狗鞑子有何区别?
其他文臣武将也都愤愤不平,各种脏字连环喷出。
然而杨文岳瞧了一会,才发现“上吊”的俘虏并未死去,只是一种夹杂演绎成分的“作秀”——
一个个着装古怪的贼兵头目,挨个来到“吊死鬼”的脚边,一面比着剪刀微笑,一面大喊声墙头听不见的话语。
而每一个作秀头目面前,都会有一人将双手比作画框,好似要铭记这副场面。
甚至有贼兵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对着两位并未死去的俘虏大喊着什么台词。
这时精通唇语的官员透过千里镜复述道,“恭送……大明……皇帝……上路……”
“大逆不道!”杨文岳气得面部肌肉乱颤。
大明天子仍在京师居中调度天下兵马,怎会落得老歪脖子树上吊的下场!
而精通唇语的官员仍在复述——
精明落泪……我大明要亡了啊……这不是我要的大明……跟那群虫豸一齐,你朱由检如何治理好天下……这天下的重任就交给我们,朱由检你安心去吧……
一个个贼兵捶胸顿足,眼含热泪,哭得比丢了江山的官员还要真挚。
待他们闹完,再把“上吊”的两名俘虏解下来,竟是真的没死。
杨文岳登时就呆住了,到底你红巾贼是官兵,还是他们是官兵。大明将来国运如何,与你们这帮反贼也没干系吧,用得着你们猫哭耗子?
再说你们既然如此深爱大明,为何还要举旗反乱,祸乱天下!爱之深责之切,也不该如此表达吧。
还是说红巾贼内部有着不少“亲明派”,只是被邪恶术士的迷药控制了心智,才出现一会精明,一会反明的割裂想法?
若破除了术士的邪法,岂不是能平息这场叛乱?
杨文岳心中“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念头产生动摇,聘请江湖术士与贼寇斗法的想法愈发强烈。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邻县奔来的驿卒打破了僵局。
青城县声称遭遇数千贼寇围城,请求杨总督调兵增援。
还没等杨文岳等人分兵部署,又有第二封急报送来,原来是利津县目睹数千贼寇过境,似乎要去打滨州。
接着源源不断的急报发来,博兴县,齐东县,新城县,长乐,邹平,淄川……足足十一个县遭遇贼寇袭击。
有的说县城已然沦陷,不断有贼寇进驻城池。有说遭遇十万贼寇主力,遮天蔽日的烟尘犹如黑云压境,还有说大贼寇章丘附近活动,似乎要直扑济南……
光是遭遇贼寇主力的就有三个方向,杨文岳对照粗劣的地图一看,从海滨到鲁北山脚下,处处都是贼寇主力的行踪。
若是所有情报为真,那贼寇起码要动员二十万大军才能闹出如此阵仗的吧?
可是登莱青三府拢共百万的丁口,怎么可能集结二十万兵马!?
除非贼寇能撒豆成兵,凭空变出数十万大军,亦或是蛊惑民心的邪术更进了一步……
一时间,杨文岳等人也搞不清十数封急报的真伪。
这究竟是贼寇在声东击西,还是确有其事。城外日夜闹腾的贼兵究竟是先锋大队,还是刻意扰乱官军视线的佯攻诱饵?
事态已然十万火急,杨文岳不得不住在门楼中日夜观察敌情,军事会议的议题也再度回归。
贼寇主力显然已经杀来,官兵要么以此地为要塞加固城防,与贼兵决一死战,要么赶紧撤,在济南补给粮草弹药,总比这贫穷小县要强——
这些日子屯驻高宛,被贼寇屡屡袭扰,已经耗费不少弹药粮草,就连红夷炮也炸膛三门。
就在这时,城外的贼兵又来例行骚扰,而守军们早已学乖,任凭贼子如何挑衅,也不放一铳一炮,只是死死盯着贼子的相对距离,以防他们使用迅雷铳射击。
忽然,城墙附近的几处民居传出聒噪的鞭炮声,杨文岳命人前去看看。
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岂容百姓胡闹!
结果数百名官兵分散而去,却什么也没瞧见,待他们返回途中,却见墙内某屋的房顶,忽然爬上一名壮汉。
此人手持一根长杆,连踏十数块瓦片,对准厚实的屋脊狠狠刺入。
只见柔软的长杆犹如拉成半圆的战弓,带着壮汉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也许是戳刺的位置不够稳当,壮汉悬空一秒也只能扒住墙面一角。
待他费劲心力攀上墙头,已有数根长矛捅刺过来穿胸而过。
那壮汉不自主地呕出鲜血,一面攥紧一张宣传纸,一面指向甲胄华丽的杨文岳,“只可惜不能杀死狗官,我恨呐!”
只见壮汉扯动腰间短绳,身体瞬间化作一团流星炸开周遭十余名官兵,火花飞尘混杂血肉碎块四处飞溅。
饶是自杀壮汉距离自己仍有一定距离,杨文岳仍是感到一阵后怕,心脏突突狂跳。
这究竟是贼兵的细作,还是被贼兵邪法蛊惑的寻常百姓?
当那块被爆炸撕碎的宣传纸落到脚边时,杨文岳清晰可见“剿兵安民”四个字在余火之中安然无恙。
贼兵主力大兵压境,本地民心却不可用!
突发的变故终于使得杨文岳不再犹豫,他下定决心道,“撤!回济南!”
随后他又对提议“厌胜对邪法”的官员重提此事,“这桩事交给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