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
一个脑袋忽然冒了出来。沈乐扭头看看,叹了口气:
“下次进来先敲门可以么?……我是说,有些实验室,可能是无尘的,你需要穿戴特殊的隔离衣才能进来……”
“哎呀我知道!但是这次没事!”
合金大佬兴高采烈地蹭了过来。他快速抖了一抖身躯,青铜色的毛发在脸侧、脑后、肩膀后面一现即隐。
强烈的实验室灯光下,沈乐看得清清楚楚,他身边并没有任何灰尘腾起——
是的,一点儿也没有,那只大猫,或者大熊,身上并没有沾染半点尘土,活像他之前没有在院子里打滚,然后在空地上表演猫式伸展一样。
他一边展示,还在一边得意洋洋地解释:
“我的控制力可好了!只要我不想,一粒灰尘都沾不到我身上!
放心吧,那些实验室我也进去过,我知道规矩,那些冶金专家,经常请我过去的!”
我猜他们看到你把各种金属往嘴里塞,一定想死。沈乐默默地翻个白眼,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我在研究这幅画曾经是什么样子,才好针对性地修复它。——要我说,这画保存得也太差了,你到底有没有上心啊?”
这张画展开来的时候,沈乐简直心疼当初的画家。
画作通体破损折裂,有多片缺失,很显然,经过了不止一次粗暴的打开、收起,和粗暴的悬挂:
画面色泽阴暗、尘渍满布其上、霉气沉重,保存过程中,肯定没有注意清洁,也没有考虑湿度;
画心绢质糟朽,已有酥脆感,这个……就是很多原因造成的了,不是单单某一件事的锅……
明代的高镰在《遵生八笺》中曾经说过:
“古画年远,纸绢已脆,不时卷舒,略少局促,即便折损破碎无救,此失传之一!
童仆不识收卷有法,即以两手甲抓画卷起,不顾边齐,以轴杆著力紧收,内中绢素碎裂,此失传之二!
或遭屋漏水湿,鼠齿猫溺,梅雨霉白,不善揩抹,即以粗布擦摩,逐片脱落,此失传之三!
或出示俗人,不知看法,即便手托画背,起眼就观,绢素随折;
或挂画忽慢,以致坠地折裂,再莫可补,虽贴补何益,此失传之四!”
从这张画的破裂,折痕,发霉,脱落,颜色糊掉的情况看起来,基本上,除了没有被老鼠咬过,没有被猫撒过尿,什么毛病都犯了……
“哎呀,我也不是专业人士嘛……”
合金大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后来就发现了,每次打开来看,每次都弄坏一点,我就不敢打开了!——算起来,有一百年没打开了吧?”
“算了……”
沈乐气堵咽喉,摇摇欲坠。一百年没打开,上面别说长霉,长草都有可能!
颜料都能跑到卷起来的画背面!
你还那么重地往下一摔,你到底珍惜不珍惜它啊!
但是和这些妖怪讲珍惜古玩,大概是没用的。
就像沈乐宅子里的这些家具,对于宅子原主人来说,可能只是找当时的工匠,按照当时的流行手艺做了一批;
这幅画对于合金大佬来说,可能也只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一副当时非著名画家的非著名作品。
虽然时过境迁,古画的价值随着岁月提高,但是他们看这些古玩的时候,价值判断,大概还停留在初入手的年代……
“算了,我直接告诉你我在干什么吧。”沈乐在电脑上切出一幅又一幅图片:
“简单说,我是想通过扫描这幅画上的元素构成,确定它原本长什么样子。可是这太难了,我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单种颜料的拉曼光谱,还有人做过,却也不是所有种类都有现成数据。
比如说,红色系颜料,沈乐就看到有前辈做过辰砂、胭脂、银朱、朱膘、朱砂、赭石、赭粉、铁红、土红、西洋红,这十种肉眼不易区分的颜料;
而绿色系颜料,光是石青,石绿,石青和石绿的不同比例混合,就能单独做一篇论文……
而单靠微聚焦荧光光谱仪呢?
想多了,它会告诉你这里有汞元素,却不会告诉你,这里是辰砂、银朱、朱膘还是朱砂……
沈乐现在,就对大批大批的光谱曲线,陷入了绝望当中。
见鬼,光谱仪只负责给曲线,接下来还要通过数据预处理、特征波段选择、归一化光谱指数模型等种种手段,才能得出结果,加以比对……
他是不是应该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你为什么用这种法子确定这张画长啥样?”
合金大佬奇怪地看着他:
“我是这画的原主人啊!你问我就可以了啊!”
沈乐精神一振。确实,大佬应该看过这幅图原本的样子,至少,看过这幅图一百年前的样子。
虽然一百年没看了,但是,妖怪的记忆,应该……也许……可能……靠谱吧?
他殷勤地为大佬铺开画纸,放好文房四宝,甚至端出了一批颜料——在他确定要修复古画的时候,就下单的国画颜料。
想了想,又打开电脑,连上绘图板,期待地看着他——
大佬,请!
合金大佬胖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试探着挑一点颜料,加水,调和,提起毛笔,蘸了一蘸——沈乐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大佬,您这拿笔的姿势,一看就是从来没有画过画啊!
“要不然……咱们先打个稿子?”
他殷勤地奉上铅笔,小心询问。大佬犹豫了一下,把毛笔换成铅笔,在纸上小心翼翼画了几笔,茫然转了几圈,又拿起了绘图板:
“能把之前的照片调出来吗?我在照片上补?”
沈乐对他的绘图水平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但还是调出了图片,随便他折腾。
合金大佬努力在绘图板上折腾了半天,折腾出来一堆看不出来内容的线条。沈乐仔细观察半天,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这也就小学生画图的水平吧?”
“……干嘛!我又不是学国画的!”
合金大佬恼羞成怒。他逼着沈乐换了一张大纸,铺在桌上,开始运气:
闭眼、闭眼、调息、睁眼。蓦然间,一片颜料粉末,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落在纸上。
先是一批红色颜料,沈乐认得那是辰砂、朱砂系列的含汞颜料;
再是另外一批红色颜料,赭石,赭粉,铁粉系列的含铁颜料;
再是一批青绿色颜料,石青、石绿什么的,含有碱性碳酸铜的颜料……
然后,有机颜料,比如藤黄、胭脂(另一种胭脂,不是矿物的那种),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使用到。
结果就是,导致整个画面缺了些什么,整体呈现奇怪的颜色……
所以控制金属是你的本能,到了有机物啥的,你就不行了,对吧?
沈乐长长叹了口气。非常神奇的,单纯依靠精神力控制颜料,画出的图案,居然模模糊糊,能看出荧光扫描之后的图案样子了?
虽然颜料不全,图案有缺损,整体偏色,但是基本上已经可以看出,这张画原本大概的模样……
是一张很可爱的图画。金鞍白马少年郎,远远勒马回身,弯弓射柳。
弓已松开,箭已离弦,少年郎的身姿尚未回正,远处一根柳条飘落,柳叶上,一点朱砂痕迹异常醒目;
柳下,溪边,一位少女手撑茸茸碧草,仰头望向柳枝。
神色有惊讶,有喜悦,画者很好地抓住了她目光即将从柳枝上移开,望向少年的那一瞬间……
更远处,重峦叠嶂,云烟漫卷,山峦间似乎有红旗飞扬,有大队人马奔来。
山峦的排列似乎有点特殊,沈乐总感觉,像是某张古代地图的样子。
沈乐微微笑了起来。很好,他对自己说,这张画,我很想把它修复好。
就是,大佬啊,你飘起来的那些颜料粉末,就只是颜料。没有调水,没有加其他东西,就这样落在纸上……
它粘不住啊!
纸稍微动一动,或者我稍微吹一口气,这图案就变了啊!
沈乐诚惶诚恐,把合金大佬拖到一边,硬按着他坐下来。再拖个凳子站上去,拍照,拍照:
“唉,可惜不能扫描……”
“为什么不能?”
合金大佬用异常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沈乐无语地指指那些粉末:
“你说呢?”
“哦,怕粉末跑掉啊?——交给我啊!”
这位大佬大步上前,双手捧起纸张。左看,右看:
“扫描仪在哪里?”
大堆大堆的粉末,停在纸上,动也不动,滑也不滑。
很好,作为一个乱入的妖怪,作为待修复物品的主人,你至少尽到了你的义务,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对吧?
虽然这些信息还不能直接用来修复。缺损的内容还多,还要和原图本身,提取到的信息对比。
沈乐把照片、扫描图全都打印出来,左手一张,右手一张,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要怎么寻找外援,上哪儿去寻找外援,才能找到人帮他复原这幅画曾经的样子呢?
去找导师可以吗?
会不会因为不务正业,直接被导师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