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管家娘子满脸堆笑,半哈着腰,无论是言辞还是语气,都是一副极其尊重主家、为主家着想的忠仆模样。
但是,沈乐听来听去,总觉得她这话哪里不对,哪里让他觉得不舒服。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
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女,一个女镖师,能够成为“蒋老爷”的义女,以大户人家女儿的身份出嫁,确确实实是抬了身份;
这种身份,也是对女方的保障。就算有一天男方变心了,冲着姻亲关系,也要稍微想一想。
而且,亲手绣嫁衣,真的不是什么特别高的要求。这都降到绣个盖头就好了,再绣不出来,那可就没道理了!
姑娘似乎也被劝抚了下来,虽然满脸不开心,却也还是老老实实,坐下来开始继续绣花。
管家娘子挨在她身边,小声指导:
“您这一针该往回退一点儿……”
“您这一针歪了,最好能拆下来重新绣……歪成这样,后面没法补救的……”
“嗯,这一针绣得很好,但是针脚能密一点就更好了……”
姑娘低头,握紧拳头,再慢慢放松,拈起绣花针开始绣花。绣个几十针,再握紧拳头,嘴角绷得紧紧。
如是再三,终于把绣花针往绷子上一戳,跳起来,快步走向墙边挂着的腰刀:
“不绣了不绣了!我要练刀!”
“姑娘,姑娘!”管家娘子大大张开双手,拦在姑娘面前:
“姑娘你静一静,少爷考中举人以后,他的老师,县令大人,都想给他做媒,他却坚持说和你定了亲,要守约。
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也要为他争面子不是?你以后是要做诰命夫人的,要文雅!要娴静!要做大家闺秀!”
沈乐眉头越皱越紧。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那位考中了举人的书生,他是从少年时代,就认识姑娘的啊!
他知道姑娘是杀猪人家出身,知道她曾经在街上叫卖,知道她曾经手起刀落,一刀刀剁开猪骨,干脆又利落;
知道姑娘背井离乡出去走镖,知道她从一个小镖师当到镖头,从她手里拿过沉甸甸的银子,靠这笔钱养活自己,直到考中举人;
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爽朗的人,知道她这双手拿过刀开过弓,却没有捏过绣花针……
那么,“要文雅娴静”、“要做大家闺秀”,这样的要求,到底是他提出的,还是别人给姑娘压力,他只是不知道?
甚至——
沈乐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
为姑娘找一个大户人家的义父义母,让她从别人家出嫁,是为姑娘好,还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
沈乐不知道答案。他也没有办法干涉,只能安安静静地看下去:
姑娘暴躁了又忍耐,忍耐了又暴躁,一块盖头拆了绣,绣了拆,再拆了绣,再绣了拆。
看到后来,沈乐都把盖头上的花样背下来了,她还是没有绣完——
忍来忍去,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不,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傍晚,她悄悄换了件紧身短袄,挎上腰刀,背上弹弓,出门助跑几步,纵身一跃!
沈乐:……还,还能这样啊?
他赶紧跟着一跳,幸好在记忆当中,跳这么高一点也不为难,轻飘飘地翻过几重墙头,出了那个什么“蒋老爷”的宅子。
穿街过巷,一路奔行,直跑到某幢陋巷简屋外面:
“阿恒!阿恒!”
她远远摸了个石子,抛砸在窗棂上,而后小声呼唤。连喊几声,屋子里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反而是邻居推门出来:
“举人老爷不在这儿住啦!老爷们送了他大宅子,他搬去西城那边住了!”
姑娘“啊”的一声,谢过邻舍,转身快步离开。沈乐跟着她奔向城西,看着她远远站在大宅外面,欲前又却;
看着大宅门口车水马龙,拜访的、送礼的、拉关系的络绎不绝;
看着那个有点凶的门房凸着肚子,不耐烦地冲外面挥手,打发走上门的穷亲戚……
姑娘脸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在远远的巷子口转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转到大宅侧面,翻墙进去:
这些宅子的构造大约都差不多,姑娘翻过两堵墙,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书房。
房里灯火通明,书生的诵读声朗朗传来,姑娘脸上出现了甜蜜的笑意,一按屋檐,就要跳下去。还没动,院门“吱呀”一声:
“老爷,老家有人来访,说是您的三叔公。”
“三叔公来了啊?快请!”
书生快步出外。姑娘脸上掠过一丝懊恼,趴在屋檐上,一动不动。须臾,就看见书生亦步亦趋,扶了一位老者进来:
“叔公,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您直接传话让我过去就好了啊!”
“哪能呢,哪能呢。”头发花白的老者笑呵呵地让他虚扶着,左右观看宅子,越看越开心:
“你现在是举人老爷了,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哪儿是我们随便就能叫过来……”
一阵没有多大营养的闲聊。沈乐都快无聊得睡过去时,忽然听到老者问:
“对了,你要和那个林姑娘成亲?”
沈乐精神一振,眉头瞬间皱起。不等他恼火,已经听到书生郑重回答:
“正是。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个月后,就是吉日良辰。到时候,还要请叔公来喝一杯喜酒。”
姑娘伏在屋檐上微微一笑,笑容甜蜜而温柔。沈乐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这才听老者又是咳嗽,又是唉声叹气:
“唉,你怎么就娶了她呢……就不说她抛头露面卖猪肉的事了,她行走江湖,千里走镖,你怎么知道她身边没有别的男人?”
“叔公慎言!”
年轻书生立刻打断。他的态度还是对长辈的恭敬,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
“林氏是我的未婚妻子,我也是承蒙她的资助,才得以一路求学,最终考中举人。她之品性,我素来知晓,决不会做出有辱门风之事!”
听着他们的谈话,年轻姑娘先是一怒,立刻转怒为喜,眼神亮晶晶的满是甜蜜。
老者被自家侄孙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唉”、“唉”地连指了他几下:
“你啊,你啊!唉,你受了她的恩情,要报答,这也不是什么错处——总是当年族里穷困,资助不起你读书。
但是,娶这样一个女人,她以后能帮得上你什么?她要怎么帮你打理内宅,怎么帮你和上官家眷交际?”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以后就算出去做官,也不是要靠娘子出面交际,才能坐得稳官位的人。”书生微微皱眉,轻声道。
老者摇了摇头:
“不是说要你换个娘子,只是,你也该做点准备。这样,你叔祖母有个娘家侄孙女,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叔公不用说了!!!”
书生恭恭敬敬地,然而强硬地,把老者推了出去,恭送出门。一回头,姑娘已经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满目欢喜:
“阿恒!”
“你来啦!”
书生笑着向她伸手。上下打量她一遍,微微皱眉:
“怎么穿成这样?”
“我闷死了!烦死了!——那个老女人,一天到晚叫我绣花绣花绣花,打拳也不许我打,练刀也不许我练!”
曾经纵横江湖的女镖头,在心上人面前,俨然一副小女儿态,下意识地撒娇:
“再不出来走一圈,我就要憋死了!阿恒,陪我出去走走啊!”
书生唇边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下。在姑娘反应过来、开始不高兴之前,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好啊!你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
他换了一套深色长衫,颜色和姑娘身上的短袄相配的,随她一起出门。走过长街,走到夜市,姑娘的脚步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是凝重:
“怎么……米价已经涨到一斗五十文了吗?”
“是啊。我们这里还好,但是听说关中大旱,青江下游又发了水灾。”
说到年成和粮价,青衣书生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县里的李捕头,家里是做米粮生意的,最近两支运粮队都出了事。这些天流民也多了……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走动!”
“你也是!”姑娘反手一把抓住他:
“我身手好,不怕,你可打不过他们!——等成了亲,我护送你进京赶考,到时候就不怕了!”
书生笑着点头,牵着她的手走过长街,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小摊子上坐下来。他们点了一碗馉饳,你一只,我一只,你一口,我一口。
树影摇曳,两个人肩膀和肩膀挨在一起,低声细语。
直到最后一口汤喝完,书生把姑娘送到蒋老爷家墙外,看着她敏捷地翻墙进去,脸上才慢慢泛起了愁容:
“唉……乱成这个样子,真的还能进京赶考吗?或者……需要做些别的准备?”
外面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坏。粮价从斗米五十钱,涨到了百钱,不到一个月,就涨到了两百钱;
城外开始出现流民,开始还零零散散,后来,就大批大批地驻扎在城外;
而最新的消息,是隔壁县来了一支乱军,打下了县城,整个县的大户被抢掠一空!
空气骤然紧张。而就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他们的婚礼,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