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碧波深邃。
耳畔水声哗哗。
这场景,曾经出现过一次,就在沈乐刚刚把木船初步修复,木船展现给他的记忆当中。
然而这一次,沈乐却不是在梦境当中,而是肉身出演。他向前一扑,紧紧抓住舵轮,手心冒汗:
小木船你在什么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走的是哪条水道——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带着我跳进水里了,你不会是跳到下水道里了吧?
哪怕是跳进南华街旁边那条小河,也要先飞起来,然后再潜入水里的!
还有,我现在到底是有多大……你把我缩小了几倍?不会真的是一百倍吧?
从30米长的木船,缩小到30厘米……那么,我应该也等比例缩小了,我现在的身高,只有一厘米多点儿?
可是……
他还没想明白,小油灯激烈地跳了一下,射出一道电光。沈乐吓了一跳,赶紧腾出一只手,紧紧捂住它:
“别闹!别闹!等我们到地方再说!别在半路上闹起来把船打破了——”
谁知道他们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万一在长江底下,万一在哪条大河底下……
你把木船打破了,万钧大水直接压下来,我有水系符篆倒是不会被淹死,但是,我辛辛苦苦修好的木船,就废了呀!
万一它被打破了,直接现出原型,露出水面……或者桅杆戳破上面某艘船的船底,或者桅杆被上面的船底折断……
他不就白修了吗?
【不会打破的……】
一个小小的,但是很坚韧的声音冒了出来。沈乐一愣,还在四下里寻找,就听到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
【不会打破的!】
“你是……阿船?”
沈乐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拍拍舵轮,小声问。舵轮向左转了一下,再向右转了一下,动作轻快,看着居然有点高兴的意思:
【我叫云鲲!我有名字的!】
“你有名字的啊……”沈乐的思绪悠远了一瞬。他继续轻轻抚摸舵轮:
“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白云的云!鲲鹏的鲲!】
木船的器灵清清脆脆回答。沈乐轻轻吸了一口气:
鲲鹏的鲲啊!
会起这个名字,木船的主人,对它期望很大啊!
“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起的呢?下西洋的时候?后来停在内陆的时候?送去大醮的时候?还是……”
被收入水府,向器灵转化的时候?
应该不会是在水府时候起的,龙君给一条小船起名叫鲲,就很难想象……
就好像普通人往往会说,如果我有一个亿如何如何,如果我有十个亿如何如何。但是那些富豪,反而不会随随便便这样说:
因为他们真的有一个亿,有十个亿……
【当然是刚造好的时候!】云鲲精神抖擞地回答:
【那时候,我们造了一大批,我是战船里面领头的!我后面,还有云鹏,云鲨,云鲛——】
它的声音忽然又低落下来。有点懊恼,有点难过:
【他们都没有留下来……最后,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浩浩荡荡的船队。
那巨大的,张满风帆的,以碾压之势掠过外藩舰队,停在土著港口的宝船。
那威武霸气、所向无敌的战船,那巨大的粮船,那轻捷灵巧的传令快船……
没有了,都没有了……
当它从懵懂中醒来,当它的灵性一点一点成长,当它睁开眼睛,用自己的知觉看向这个世界……
它的兄弟们,它的朋友们,一起出没洪波、迎击风暴的宝船、座船、战船、马船、粮船……
都已经没有了,都已经看不见了,都已经……感受不到了……
“没事的,没事啊。”沈乐赶紧摸摸它:
“不哭不哭……能够拥有灵性,本来就是非常稀罕的事情,你的朋友们如果知道你留下来了,知道你还记着他们,会很高兴的……”
他又是哄劝,又是抚慰,掌心里的热流不要钱地倾泻进船体,努力想让云鲲更好过一点。
船灵也领他的情,呜呜了一会儿,又振作起来,和沈乐和小油灯说话: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把你们带走的……只不过,我那时候还没有清醒,只是感觉,我得往那个方向去一趟,一定要去一趟……】
“那个方向是哪里呢?”
【是龙宫……】云鲲迟迟疑疑:
【应该是吧?】
沈乐轻轻舒了口气。不出意外,他想,大概是木船被炼制成法器——或者船灵生长的过程中,有那位龙君的干涉。
所以,木船被修好,船灵苏醒,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往水府。
很合理,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
你怎么把我也带上了?
现在吐槽这个也没啥意思了。沈乐安安定定地在甲板上站稳,拍拍船舵,柔声道:
“那就靠你啦。”
靠你了,靠你指引方向,在幽深的水道中不至于迷失,准确地到达龙宫水府;
靠你了,靠你支撑结界,保护住我们,在水底如在海面,安全前行;
靠你了,靠你当一块敲门砖,让我们在进入水府的时候,不会被龙君踢出来……话说确实不会被踢出来的对吧?
沈乐有点儿忐忑地盯着前方。水流哗哗,像是柔顺地从船只两侧分开,又像是推送着木船不断前行。
可能是在湖里、河里、长江里潜行,也可能是顺着某条超自然的水道前进。
总之,沈乐感觉自己可能等待了一天一夜,又可能只过了五分钟、十分钟,身下忽然一空,直坠而下。
自由落体带来的失重感中,沈乐扒着船舷,努力向外望去:
浩渺的穹顶上星星点点,仿佛是满天星斗,又仿佛是一颗颗圆润的夜明珠,嵌在水幕中光彩流溢。
穹顶之下,黑暗、幽深、遥不可及。
伸出脑袋往下看,用尽目力都看不到底。
伸手让风声流过指尖,感受一下坠落的速度和时间,仿佛已经用自由落体方式,掉落了五秒钟、十秒钟、十五秒钟……
自由落体位移公式,s = 1/2gt2。掉落十五秒,至少也有一千多米了。
长江下面的水绝没有这么深,哪怕下面有个洞窟,都没有这么深,这都掉进地壳里了!
所以……我现在是在龙宫水府当中?
在某一个,和主世界连接,又有所区隔的秘境当中?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现在的状况,解释我为啥现在还没到底……
那位龙君……应该不会对我有恶意的……吧……
沈乐想着那个老头汗衫、沙滩裤、大拖鞋,踢踢踏踏走过来,吐一口烟帮自己驱散阴气的年轻男子;
想着他和女朋友(?)在天香楼开心吃面,一点也看不出有异于凡人;
想着他被女朋友打电话叫过来打牙祭,大手笔地送了一堆鱼虾螃蟹过来,想着他几次暗地里给自己提供古玩练手……
“应该,不会把我当成擅闯龙宫的小贼吧?”
正在想着,极远极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悠长的龙吟。开阔,嘹亮,带着一种金属一般的质感,一直震动到骨头当中去——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沈乐偏偏从这龙吟当中,听出了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仿佛是主人大梦初醒,随意伸个懒腰一般。
嗯,没有危险。
也没有敌意。
到现在为止,龙宫的主人,对他还是善意的……对了,龙君在哪里?
他扒着船舷,拼命探头往下看。小油灯紧张地放出一片电网,虚虚承托在他下方,以防他一个不小心,从船舷摔落下去;
云鲲更是探出一根缆绳,直接卷在他腰间。这还不够,船舱里衣裳簌簌轻动,两名歌姬悄然而出,一左一右,站在沈乐两侧:
看那样子,万一沈乐真的失去平衡摔出去了,她们能够立刻挥出长袖,把沈乐直接拽回来。
……所以靠这两位拽得住我吗?
竹子扎的骨架,绸缎裁剪的衣裳,整个人上秤一称,都不知道有没有十斤。
两个人扑上去拽我,怕不是要被我一起带到下面去!
如果是平时,沈乐可能还回头看两眼,在心底默默吐一句槽。然而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心思了:
沈乐趴在船舷上,探出脑袋,探出半个身子,紧紧盯着下方。在广阔而清澈的湖水中,蜿蜒着一条巨大而完美的生物:
角似鹿,头似驼,项似蛇、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
每一种特征都能搭上一点,但是,所有特征加起来,都不足以描述那条龙的万一。
他躯体修长,秾纤合度,一片片洁净的青色龙鳞,像青玉一般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明明只是懒洋洋躺在那里,身边没有云雾盘旋,也没有水流卷动,却给人一种感觉,那纤细的身躯下面,隐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更不用说那双眼睛。沈乐一看到那双金青色的眼睛,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双眼睛里,仿佛只是倒映着你的身影,又仿佛是沉淀了亘古时光。如静潭,如深渊,只要一眼,就能把人的心神魂魄,全部吸了进去!
他屏息凝视着巨大的龙瞳,一时间竟然忘了身在何处,只有一颗心脏砰砰乱跳。
好半天,水底之下,又响起了一声清越的龙吟:
“昂——”
仿佛是龙君下达了什么命令,整个水府,都瞬间活跃了起来。
穹顶之上,一颗颗明珠光华大放,把整个水府照得透彻通明;
水流声瞬间强盛了数倍,有巨大的洪流不知从何涌来,卷住木船,承载着它向下;
至于龙……
龙忽然消失了。不知道是去了别处,还是变小、变成人形,总之,沈乐用尽目力,也看不到巨大青龙的存在。
反而是洪流裹着木船,飞速前行,只片刻,就涌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当中,稳稳停了下来:
“贵客请下船。”
湖边,有人朗声迎接——说的还是人类的话语。沈乐探出脑袋看了看,一个青衣少年站在岸上,向他点头微笑。
这青衣少年容貌端正,不是那种英俊得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却让人看得舒舒服服。
身材修长匀称,那身汉式深衣样式极其简单,看着也不是什么织锦、缂丝之类的名贵衣料,却有一种沈乐不曾见过的内敛光华。
也不知道是用仙家法术织就的衣袍,还是这青衣少年本体的一部分,变化成人形,自然而然形成衣服?
沈乐向他笑了笑,左右张望,想要寻找一块跳板,或者别的东西帮助他下船。
还没找到,云鲲也没有来得及展开缆索,少年轻轻扬手,一道透明的水桥安安静静涌起,从岸边直搭到船舷。
哎,这么贴心的吗?
沈乐松了口气。他甚至想过一个超级大跳,直接下船,或者干脆飞下来,又感觉有点缺少格调,也不太礼貌。
这位少年卷起水桥迎接他下来,简直太好了!
他试探着踩上水桥,用脚尖轻轻压了压。
水桥微微下陷,安稳地承托住他的重量,既没有大幅度变形,也不显得过于光滑,会让他直接从侧面滑下去。
而且,两边还贴心地竖起了栏杆,方便他觉得不稳的话,可以抓着栏杆往前走……
沈乐并没有觉得不稳。他一手拎着小油灯,大踏步前进,只走了几十步就到达岸边。青衣少年微微欠身,向他轻笑:
“两位贵客,青离奉君上之命,在此迎接。请随我来。”
啊,这么贴心的吗?
连小油灯也算是一个独立个体,一起被邀请了?
沈乐有点惊讶,向他点点头,微笑一下。想要伸出手,又不知道这些“古人”有没有握手的习惯,最终只是举起小油灯:
“你好,我是沈乐,它是青灯。它是——”
他半转过身。青离的笑容已经更大了一点:
“我知道,这是云鲲。我这次过来,也是奉君上之命,把云鲲带进去,给君上看一眼。”
他向前伸出手。也不见做什么动作、捏什么手诀,更不见吟唱什么法咒,水里已经哗啦一声大响。
云鲲整个飞出水面,一边飞,一边缩小,等飞到青离手里的时候,已经变得只有巴掌大,被他轻轻松松捧在掌心:
“请——”
沈乐随着他向前走。一路上碧波清幽,竖成洞府墙壁,墙外游鱼往来。
沈乐很想伸手摸一摸水壁,甚至把手伸到水壁当中,摸一摸哪条特别漂亮、特别灵敏的大鱼。
奈何这会儿不是在梦里,不能由得他随便折腾,只能跟着青离缓步向前。
走过一段甬道,转过一个弯,就看见虾兵蟹将,蚌女鲛人,或是手执武器巡逻,或是自顾自地吟咏、舞蹈、纺织、吸取日精月华。
看到青离带着沈乐过来,无不欠身行礼,却也不赶紧跑过去排班,或者过来龙君面前伺候。
行礼之后,还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像……嗯,就像沈乐在课堂上听讲,或者实验室里干活的时候,有领导过来那样……
怎么,这水府的龙君,对里面的水族妖精,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吗?
“啊,君上不喜欢他们戳着摆样子。”青离看了沈乐一眼,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微笑起来:
“君上说过,把敬意摆在心里就可以了,日常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他这龙宫水府,除了调解水脉,还是为了让水族有个能过日子的地方,不用他们一天到晚朝拜他。”
沈乐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会说出这种话,说明这位龙君,应该是非常好相处的人,不会计较他些微失礼。
他跟着青离,又转过两个弯,很快就到了一个……
花园?
真的是花园?
这花园颇有些打破沈乐的认知。花园中,玲珑湖石随意摆放,湖石上,大片大片的金色迎春花如瀑布般垂下;
湖石周围,各色牡丹、芍药同时开放,花大如碗,灿如锦绣;
远一点的地方,浓密的深绿树叶中,挂着一个个金黄灿烂的橘子,远远有香气飘来。
再远处,桃花、梨花连片开放,云霞一般,一直铺到天边……
光是陆地上的花卉也就算了。问题是,花丛当中,还有深红粉白,各色珊瑚树立,有多彩的小鱼在珊瑚丛中游来游去;
有海藻、海带柔软披拂,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这……
这陆地上、水里的植物动物,长在一起的场面,到底是怎么折腾出来的?
沈乐有点发呆。青离已经带着他分花拂柳,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径自向前,走向花园中心的一座八角亭。
距离八角亭还有一二十米,亭下一个蹲在花丛中的身影站了起来,一转身,立刻快步向他们走过来。
和沈乐第一次见到的一样,老头汗衫,沙滩裤,踢踢踏踏的大拖鞋,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大概是正在给花木剪枝:
“沈先生?来啦!”
他轻轻松松地笑着,伸手一拂,八角亭当中的石桌、石凳,瞬间变成了藤椅沙发。
再一拂,远处的树丛中,接二连三飞出来七八个橘子,一盘小小的砂糖桔,外加一盘蓝莓。新鲜水嫩,蓝莓上的白霜,都挂得完完整整:
“真不好意思,本来想要去见你的,谁知道这个小家伙刚刚修好,就直接跑到龙宫来。坐、坐!桌上的水果,想吃什么随便拿!”
他随意一引手,自己从青离手中接过小木船,捧在手中来回观看。青离欠身一礼,快步退下。
沈乐犹豫片刻,还是顺着他的手势坐在他对面,捡了一个最小的砂糖桔剥开塞进嘴里:
嗯,酸酸甜甜,一股鲜灵灵的香气直冲上天灵盖,再从天灵盖打个圈子,笔直冲下脊柱。
这鲜美程度,这灵气,除了他在画卷秘境里尝到的那一批,别处再也找不到了!
不愧是水府啊!
“哪里哪里,是我冒昧了。”他跟着欠身微笑:
“主要是没想到,云鲲会直接冲过来,没来得及下船,被它一起拉过来了。现在也正好,当面物归原主,不用我再想办法归还了。”
“哦?你舍得?”
那位龙君动作微微一停,抬头看他。沈乐轻轻摊手:
“有什么不舍得?这木船又不是我的,再说了,它是在水府当中吸收灵气,多年养成灵性,我把它据为己有,这就太过分了!”
“啊,不必。”
龙君摇头笑了起来。他随手把木船放在桌上,向沈乐一推:
“这艘船的灵性是你启迪的,它和你也有了很深的联系,留在我这里反而不好。
带它走吧,让它到外面见见天日,见见这个世界,也不枉它埋没几百年,终于又长成了!”
啊?
沈乐愣了一下。还想找话说,旁边脚步轻巧,青离沏了茶过来,沈乐、龙君,连小油灯也有一杯。
停一停,转身下去,又捧了一个匣子过来。龙君按住匣盖,随手推开:
“我把这些东西给你修复,用意你应该也猜到了。——怎么样,这一次,你能修它了吗?”
沈乐顺着他的动作一望,果然,一枚小小的、有点眼熟的木船,安安静静躺在匣子里。
巴掌长,三指粗细,两头尖翘,无桨无帆、亦无船篷。
左边船舷,裂了老大一条缝隙,船底上,还破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洞。
沈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凝神,垂目,默默运功,热流在体内连转三转,才探出精神力,“看”向那艘木船:
!!!
太强了!
那艘木船太强了!
和沈乐刚刚修复的云鲲,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如果说云鲲的本体,只是一艘郑和下西洋时候的战船,这艘龙君委托沈乐修复的木船,大概……
大概是一艘空天母舰?
精神力探向破口的时候,那破口附近的乱流,还是让他有惊心动魄的感觉。沈乐奋力调息一下,让精神力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刷的一声,他伸出去的精神力触角,当场被撕裂、被粉碎。
像是大脑皮层被狠狠攥了一把,又狠狠撕出去一块,沈乐脸色惨白,头痛欲裂!
“喝茶,喝茶。”
龙君赶紧盖上匣盖。沈乐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杯,这才觉得清凉的气息抚慰着大脑,让他感觉好了许多。
龙君遗憾地叹了口气:
“抱歉,是我鲁莽了。那……你在水府里转转,再挑几件东西练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