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用鼠标按着三维图像,转了一圈,再转了一圈,还是不得要领。
以他的知识面,只能看出里面应该是个动物,尖尖的头骨,长长的尾巴,四根爪子。至于到底是什么动物……
抱歉,活的他还能认一认,死的,光看骨骼,他真心认不出来。
再看看大小,这动物骨骼落在俑人的躯干中心,头骨最前端和锁骨部位平齐,尾巴末端伸进了骨盆。
在屏幕上看,似乎是挺大的一只,但是根据比例一算,身长也就在20~30厘米之间,实在算不上大。
沈乐对着那骨骼发了一会儿呆,又掏出手机,努力识了一下图,并没有什么结果。
没办法,他只好把图片保存下来,甩给隔壁的师弟师妹们一份,让他们去想办法查资料,想办法去问人。
学校里有生命科学学院,有医学部,如果还是问不到,还可以拜托他们的高中同学,拐弯抹角地去问。比如说,农学院动物专业……
除此之外,沈乐还把图片发给老板娘一份,发给顾玉林一份,分别求教。
老板娘还没反馈,顾玉林的消息,飞快回了过来:
“你从哪里弄的老鼠骨头?”
“啥?老鼠?!”
沈乐瞬间整个人不好了。耸耸肩膀,扭扭腰,让脊背皮肤和衣服充分摩擦,总觉得全身刺痒:
老鼠啊!
老鼠骨头!
这老鼠如果是死了的也就算了,问题是,他还能感受到塑像里面的灵性!
有灵性,就说明可能生出灵智,可能生出灵智,就意味着某一天,或许会有一只老鼠精蹦出来……
我要不要把它直接丢出门外去?
要不要把这一套俑人全部丢出门去?
算了,丢出门去太残忍了,而且这种有了灵异的东西,丢出门去也不安全。或者还给特事局?
但是,那种愉快的,欢欣的,喜悦的灵性,还是真的很香啊……
沈乐犹豫了再犹豫,一时下不了决定。手机微微震动,老板娘的消息也跟了过来:
“你从哪弄到的鼠妖骨头?”
“鼠妖?”
“看尺寸是鼠妖啊。”老板娘非常有把握地点评:
“普通老鼠长不到这么大。不过你放心,这个尺寸的骨头,就算是鼠妖也只是小妖。”
啧,老板娘居然这么有经验啊——细思恐极。老板娘,您是怎么知道鼠妖的骨头长这样的……
或者说,您杀过多少鼠妖,您的树根,又吞吃过多少鼠妖的血肉?
“这鼠妖会不会活过来啊?”
沈乐颤颤抖抖地问,顺便把特事局发给他的、有关这批俑人的资料发了过去。老板娘忍不住打了一排“哈哈大笑”的表情:
“你放心,绝对不会。这种小妖,到死为止,气候绝不会超过一百年。照你说的,这批俑人已经好几百年了,它绝对活不过来!”
嗯,就算有灵智,那也不是鼠妖活过来了。
极大概率,那是鼠妖的残魂留下来的一点点碎渣,和俑人紧密结合,长期沉淀培养出来的灵性。
总之,和老鼠,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沈乐终于松了口气。只要老鼠不活过来就行,至于骨头不骨头的,嗯,反正修复泥塑,也不至于把它从里到外拆开……
他扫完一个,再扫一个。两个俑人扫完,想了想,箱子上的抬杆不拆了,一起塞进ct机里:
谢天谢地,抬杆和箱子,也是可以自动变大变小的,不用撑着两米长的抬杆,远距离往ct机里顺。
唯独可惜的是,那箱盖看着半开半阖,里面露出亮闪闪的丝绸,仿佛一用力就能掀开。沈乐伸手托住箱盖,向上、向上、向上……
一动不动。用的力量稍微大一点,箱盖和箱子的结合部,就发出咔咔的声音,感觉要直接裂开。
沈乐赶紧收手,低头一看,结合部已经震下了细细的粉屑,差点儿就要裂开了!
这……
这属于,看着像是木头箱子,本质还是泥捏的吧?
沈乐叹口气,也不敢伸手,只隔着箱盖缝隙看向里面的丝绸。一眼看过去,忍不住皱眉:
粗看像丝绸,细看就知道绝对不是。纹理,光泽,包括上面腻腻的一层水光,挂着的几粒珍珠似的水球……
总而言之,不但不像蚕丝织出来的,甚至不像人间的产物。沈乐默默后退两步,念一声上帝保佑:
这些丝绸,可千万不要有破的、烂的、碎的,需要他修复的。要不然,原料都不知道是什么,原料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就完了!
幸好这一轮ct机照出来,里面的丝绸,形态完整,没有碎裂也没有破洞。
沈乐松口气,用精神力往里探去,尝试弄一匹丝绸出来看看。沿着绸缎表面捋啊捋、捋啊捋……
等等,这是直接长在泥土里的吗?
还是这内容物,前半截是丝绸,后半截就是泥捏的了?
沈乐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好把俑人和抬竿放回箱子里,一样一样摆好,再抱回工作室。
他小心翼翼,先架起高精度扫描仪,四下扫描一圈,再咔咔拍照,特别是每个细节部位,都要留下高精度相片。
电子记录完毕,再打开记录册,开始进行实体记录:
1、基本信息
(1)彩塑a:发货编号035。
彩绘抬妆奁人立像(前),高24cm,头裹网巾,后飘垂带。
身着赭红色圆领短袍,褐色长裤,双手高举,握住肩上竹竿。
足着白底黑色短靴。****年*月*日入库。
(2)彩塑b:
发货编号035
彩绘抬妆奁人立像(后)……
2、病害情况
(1)彩塑a
颜料保存状况:
网巾颜料层脱落,残存的红色颜料粉化,白粉层脱落较多,露出细泥层;
头部的颜料仅在头发的阴刻线内残存;
面部的颜料层脱落较多,未脱落处有细小龟裂纹;
衣着白粉层脱落较多,局部残存的红色颜料粉化。
泥层保存情况:
网巾上沿磨损;
左侧垂带缺损约4cm;
颈部有一横向贯通裂缝,导致头部晃动;
肩部细泥层局部脱落;
左手拇指和食指残损;
衣裙下摆横向不规则通裂,裂缝下部开裂晃动;衣摆下沿磨损……
就,想到每一个泥塑,都要这样仔仔细细地做记录,沈乐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几百个啊!
将近一千个啊!
如果妆奁箱子单独算的话,完全不止一千个啊!
看之前的论文,三四个艺术价值高的泥塑,就够写一篇论文了,我发了什么疯要修这么多泥塑啊!
我又不是女娲,随便用手捏捏泥巴,放下来都可以成为小人——哪怕是女娲,后期都偷懒摆烂了,拿藤条蘸着泥巴乱甩了……
求能甩出小人的藤条!
求能捏出小人的泥巴!
求女娲神力啊!
我现在变身女娲还来得及吗?
如果现在给自己装条假的蛇尾巴,再穿上女装,能够分分钟变身女娲的话,沈乐说不定心一横,就真的扮上了。
奈何并不能。所以,沈乐只能叹着气,继续干活儿:
拍照,拍照。俑人身上,开裂、残损部分,特别仔细地拍照,不但要拍照,还要把显微镜请过来,在破损处仔细地拍照:
“嗯,破损的地方,能看到纤维露出。可惜看不出是什么纤维,要把照片拍下来,再取一点样品,送去检验。”
他点了点之前掉落的碎屑,可惜并不够,只好在各个破损的地方,小心取样,扔去实验室。
仅仅一点碎屑,还是不怕它们造反的。即便如此,沈乐也选了一柄桃木剑,仔细装盒,放进实验室里:
“不许动它啊!这个东西,绝对不许动!嗯,实验不顺利的时候,或者出现什么怪事的时候,可以向它磕头,说不定能有帮助!”
“师兄这是什——”
最新一批过来做实验/蹭仪器/蹭饭的师弟里面,最小的那一个,嬉皮笑脸地问。
一边问,一边伸手去翻盒盖,还没碰到,就被旁边的师兄“啪”的一巴掌,把手背拍红了一遍:
“师兄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想延毕吗?”
天可怜见,做实验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是何等不容易!
搞计算机的,机器常常莫名死机,程序常常莫名出bug,有时候你踢一脚机箱就好了,有时候你找不出问题,师兄过来重启一下机器就好了;
做生物的,在外面长得强横霸道,秒天秒地的细菌,到你养的时候,“今天主人左脚先进实验室,我不开心,死了”;
哪怕是他们这些做文物修复的,也难免要面对成分分析之类的实验。
经常碰见跑个柱子,明明所有操作都按照步骤走,液体就是跑不上去。
要不然,就是找一种可以用来修复的新材料,实验做了七八十次,做不出想要的结果……
这时候,如果看到旁边仪器上有张条子,上面师兄的笔迹写着,“启动之前,先给机子磕一个头”,你磕不磕?
说来就很惨,绝大多数的实验狗,都会当真磕一个的……
沈乐把五雷桃木剑镇压在实验室,就感觉放心了很多,再也不怕他的实验品闹幺蛾子了。至于桃木剑会伤害到师弟师妹?
这个倒是不会,桃木剑的一个特性就是,不伤生人。
活人,只要不是已经向活尸转化的人,都能够无碍地握着它,无碍地挥舞——最多召唤不出雷霆来。
这样安安静静地放在实验室里,师弟师妹哪怕枕着它睡觉,都不会被它伤害到的。
沈乐把任务甩给师弟师妹们,让他们去研究泥塑的泥料成分、纤维成分、颜料成分。
而他自己,则从实验当中抽身出来,迎接顾玉林的拜访:
“那个……就是……”
“什么?”
“你的桃木剑能卖吗?”
能卖,当然能卖,沈乐又不是仓鼠癖。但是,他拿出来的桃木剑,还是让顾玉林惨叫了一声:
“怎么就这两把啊!你当初不是弄了挺多的吗?!”
这个就很不好意思了。当初用剩七把桃木剑,沈乐自留一把,备用一把,隔壁实验室放一把。送给老板娘一把,送给老师一把。
剩下能匀出来的,只剩两把……
“你知道我们对桃木剑的需求有多大吗?你知道一把好的桃木剑,对我们的帮助有多大吗?”
顾玉林眼神幽怨,几乎要扑到桃木剑上,抱着不撒手了:
“哪怕是普通雷击木做的桃木剑,三寸长的那种小配剑,给普通职员配一把,他都不用担心妖鬼伤害,普通的异常场合,都能随便走了!”
比如说,灭了个凶鬼,灭了个小妖,接下来的扫尾工作,让他们这些修行者来干,就太过浪费人力了。
这时候,普通职员配着桃木剑进场,直接可以完成这些打扫清理的活儿,让修行者可以奔赴下一场……
“这种五雷桃木剑,我们随便佩一把,都敢直接和厉鬼扛上!
那些专修雷法的大佬就更别提了,有这么一把剑,古战场都能随便进……还有那些古墓发掘现场……”
比如邙山古墓群。背着五雷桃木剑,往那边一站,万籁俱寂,满山碧油油的磷火,瞬间就能灭个干净!
“真的不能再多匀出来一把吗?别的不说,就你们考古专业,一年到头就要有大批人手护着啊!挂一把剑,全安静了!”
我们不是考古专业,我们是文物修复专业。虽然和考古专业算是兄弟,也经常一起干活儿,但是,到底是两个不一样的专业——
一个特别明显的特征,他们日常出野外,我们日常在实验室里干活儿……
沈乐默默腹诽。双方拉锯了一会儿,沈乐还是顶不住顾玉林求救的眼神,摸出手机,打给导师:
“老板,送你那把木剑,你有在用吗?”
“别叫我老板,你已经毕业了,你现在才是我们系的老板。”导师的声音夹杂着砰砰的砸石头声传了过来,天晓得又在哪个古建工地:
“我放在家里啦,怎么了?”
沈乐简单转述了顾玉林的话。导师沉吟了一下:
“既然你这样说……我回头问问老林他们,有没有哪个地方不太对劲,容易闹幺蛾子的,把那柄剑送过去试试看。
真有用的话,你可就帮了学校大忙了!”
那些下古墓的,下溶洞的,进林子的,去奇奇怪怪地方的,谁也不敢说不会遇到点事儿——不然为什么和特事局有来往?
“好的好的,就靠导师您了。有用的话,随时给我来电话,我这里还有备用的!”
沈乐放下手机,向顾玉林摊了摊手,意思“你看,我们业内自己也要用”。顾玉林越发急了:
“你这不是还没用到吗?给我!备用的也给我!价钱好说!——哎,说起来,这种五雷桃木剑,你自己能造吗?”
能倒是能的,只要重复之前的步骤,带着小油灯到五大电厂再转一圈儿,保证搞定——
而且出货率甚至还能上升,给一百把剑胚,保守估计能出九十把桃木剑。
沈乐诚诚恳恳地把情况一说,顾玉林立刻开始叹气了:
当时沈乐这要求,系统内折腾得多大啊!
特事局跑了多少关系啊!
为了桃木剑,再折腾一遍?
“那小油灯吸收电网的普通电力,能转化出桃木剑来吗?”
他抱着一线希望问。沈乐摇头:
“比较麻烦,那几个大电厂的电,特别‘大’,做出来的桃木剑特别强。普通电网的电,需要非常仔细地转换,事倍功半,青灯不爱做……”
简单来说,就是懒。顾玉林掂量了一下现在就拜托青灯帮忙,和托人情去各大电厂走一圈的成本,默默退缩了:
算了算了,等到真需要的时候,没有它不行的时候,再来麻烦沈乐吧,人情还是省着用比较好……
沈乐交出家里两把备用的桃木剑,一头扎进研究当中。做登记,做ct,取样做检测。
除此之外,他还在努力训练,尝试用最快、最好的方式修补这些泥塑:
“揉啊揉,揉啊揉啊揉……”
制作粗泥、制作细泥的过程,和揉面也没差多少。把黏土,黄土,高岭土,等等成分按比例配好,再加进适量的纤维,然后用力搅拌。
务必要搅拌均匀,搅拌到各种成分充分混合,搅拌到整块泥起“筋”——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手感,一定要自己亲手和泥,和得多了,和得指甲缝里都是泥屑,渗进表皮里洗都洗不掉,才能有感觉。
可怜沈乐一个南方孩子,只能一边干活,一边抱怨:
“我为什么要和泥啊……我连揉面都没揉过……家里吃包子都吃现成的……”
他揉来揉去,揉来揉去,揉得怀疑人生。揉到后来,索性给老游打电话:
“……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事情。总之,拜托你帮个忙,弄几个泥塑过来,让我练练手?”
上面一个电话,下面跑断腿。老游不得不展开翅膀,到处去飞,到处去帮他收那些时间久远的、没啥艺术价值的、弄坏了也不心疼的泥塑。
好在他之前收购石雕的时候,已经跑过一遍,对于什么地方庙比较多、什么地方泥塑比较多经验丰富,很快就弄来了一堆:
“老板,这是第一批,十个。您先用着,不行我再找!”
唉,要找到老板需要的,“不太大,年代比较老,但又不属于文物,有一点点灵光,但又没有灵性”的材料,可跑死他了!
“嗯嗯,我先尝试尝试吧。”沈乐挑出一个半尺高,圆墩墩胖乎乎,感觉像是个土地公的小泥塑,开始实验。
首先,当然是送进ct机里,扫了一遍,看看它哪里有裂缝,哪里有不为人所知的孔隙——
“唉,所以修复这个就很麻烦啊。天长日久,泥塑全都干透了,裂开了。泥里和的黄麻、草茎、芦苇什么的,也都烂了……”
沈乐低头叹气。没有了支撑物,泥塑又干掉了没有粘合力,就容易掉下来。
现在常用的做法,是往里注入加固剂,用加固剂把泥粉粘起来:
沈乐依从文物修复原则,先用1%(w/w)有机硅改性丙烯酸乳液,与 1%(w/w)改性丙烯酸乳液,“以体积比1:1混合,注入泥塑内部孔隙。
小心注入一点,趁着泥层没有干的时候进行校正,动作小心缓慢,避免产生新的裂隙;
全部搞定,耐心等待泥层干透,用精神力感知里面的灵性:
啊,这些丙烯酸啥的,作为人工材料,果然对灵性的流动有阻碍。看来,加固泥俑的时候,还是不能用它,得用天然材料……
“清洁术!”
“清洁术!”
“清洁术!!!”
沈乐连续丢了几个清洁术,把泥偶里面的加固剂,连同泥粉,全部刮了下来。
接着,往缝隙里小心注入清水,一点一点润泽,让清水接触到已经腐烂变质的纤维:
“生长术……”
这个可以吗?
已经烂掉了的黄麻,草茎之类,能够响应他的呼唤,能够重新生长,支撑住泥塑吗?
沈乐小心翼翼,给出一点力量,再给出一点力量。
连续几次,土地公泥像里的腐烂草茎安安静静躺着,仿佛已经死光了,完全没有办法接受沈乐的力量。
沈乐叹一口气,拍拍手掌,过去划掉了实验单上的一条假设:
唉,实验失败。指望烂掉的纤维重新长起来是不可能了,看来,还是要调一些天然胶体,和成稀泥浆,慢慢注入进去:
用什么好呢?
猪皮胶?
还是大漆?
或者用蛋清?糯米汁?或者其他原料?
总不能用桃胶吧?
他在实验单上刷刷写着,准备挨个尝试一下。写完站起,伸个懒腰,背后忽然出现了奇怪的动静:
“咔咔——”
“咔咔咔咔——”
沈乐一扭头,整张脸顿时僵住了。他飞一般扑了过去,双手按在土地公的脑袋上,几乎把它抱住:
“停!停一下啊!!!”
晚了。接收到生长力量的草茎,在几分钟的安静之后,蓦然蓬蓬勃勃地生长了起来。
把泥人撑开,撑裂,撑成碎块,四分五裂,落在地上。在沈乐不敢相信的注视中,慢慢悠悠地……
开出了一朵小·白·花。
沈乐:……我还是变身女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