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林哒哒哒哒,机关枪一样,喷吐了一大堆话。包括但不限于,租给海军当巡逻艇……
租给海军当潜艇……
租给海军,在紧急情况下,远距离跨越,点对点传送消息,或者拯救落水者……
沈乐整个人都傻了。
你说啥?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
租给你们当潜水艇用——当然,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是,一艘木头风帆船?
你是真的不怕它在海底潜行,或者从海面上升起来的时候,有谁一眼看见,大喊一声:
“幽灵船!!!”
然后,两眼一翻,往后一倒,瞬间吓出个中风啥的……
这要是在工作室里聊天,说不定他就找个理由,替云鲲婉拒了。
奈何他们就是在荷塘边的花厅谈的,推开窗户就能见水,而小木船极力展开身体,几乎占据了整个荷塘:
这也就意味着,顾玉林和沈乐谈的事情,云鲲一字一句,每一个细节,全都听在耳朵里……
【当潜水艇?当潜水艇可以帮忙打人吗?】云鲲非常兴奋,非常开心,简直跃跃欲试地询问:
【可以把那些坏家伙打一顿吗?可以把欺负我们的人,都打一顿吗?】
沈乐汗流浃背。云鲲啊,咱们且不说现在,我们要尽量维持和平,我们不会主动挑起冲突;
就说你是条木头船,在和当前主流的铁船冲撞过程中,你也占不到优势啊!
都不用导弹,不用火箭弹,一轮机关枪,就能把你打得全是窟窿了!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还得我想办法找材料补你!
什么?
你说你可以潜水?
……现在反潜手段多了去了,一发深水炸弹下去,你觉得你是炸不碎咋的?
沈乐额头冒汗,手扶着荷花厅的窗台,苦口婆心,努力劝说。口水都说干了,云鲲哗哗抖动着船帆,就是不同意:
【我想去!】
【我真的想去!】
【我是战船!】
【是大明宝船船队的战船!】
【我能镇压海疆!能宣威异域!能怀柔远人!我想去!我要去!!!】
汗……
那个,云鲲啊,时代变了,现在不是木头风帆战船的时代了……
沈乐汗流浃背。顾玉林虽然听不见这艘船在说什么,但是察言观色,大概也能猜到一点。
他微微而笑,缓声相劝:
“沈先生,不着急,不着急。这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定下来的,您和……这位好好谈谈,我再去跟上面汇报?”
沈乐无可无不可。顾玉林赶紧告辞,撤退,第二天,魔都特事局局长的电话,就打到了沈乐的手机上:
“那艘船的事情,顾玉林向我报告过了。那个……方便见个面聊聊吗?”
之前做五雷桃木剑的时候,特事局帮了大忙,事后都没向他要钱——
用特事局的话说是“干掉那个妖怪的报酬和妖怪尸体,足以冲抵电费和协调成本了,”让他不必再想钱的事情。
人家都做到了这一步,沈乐也不太好意思直接拒绝,比如说“不用了,你们别来,我不可能答应的”之类之类。
他和局长约了时间,放下电话没多久,博士师兄又火急火燎地打了电话过来。一接通电话,劈头就问:
“听说你把那个船修好了?”
“是啊!”
沈乐喜滋滋地回答,恨不得给自己点七十二个赞。这么大一艘船,他自己修好的!
一个人修好的!
虽然有很多帮手吧……比如小家伙们都帮了忙,比如竹子自己长成脚手架,比如爬山虎自己长出起重吊索……
但是!
归根到底,是他一个【人】修好的!
“我能来看看吗?”博士师兄羡慕得眼珠子都绿了。一个人!
独占一艘古船!
这要是他,他能申请多大的课题,做多久的项目,写多少论文啊!
偏偏沈乐这么快就修完了……半年都没到……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他们博物馆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修复一艘古船,修复了这么多年还没修完……都像沈乐这样的修复速度,大家拿什么吃饭?
海里能捞起来的古船也是有限的!
就算找到了,能申请下项目,让他们打捞出水的古船,也是有限的……
“没问题啊!”
沈乐笑开。一直以来,修复古船的过程中,博士师兄帮了很大的忙,给资料,给指导,给建议。
重要的是,就算云鲲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幺蛾子,师兄也能接受:之前就被惊吓得够多了……
“那……我能带几个师兄弟一起过来吗?导师能过来吗?”
都是小事,沈乐答应得很痛快。至于这两拨人,会不会在门口撞到一起……
那啥,反正船只有一艘,两家抢的话,正好你们自己抬价。抬到什么程度,都是你们自愿的,我没有逼你们啊!
结果第二天,局长大人,和局长大人带的助手们,就果然在门口和博士师兄一行撞到了一起。
两组人马同时到达,面面相觑,顿了一顿,立刻端出娴熟的社交版本微笑,开始握手打招呼。
沈乐安静地看着他们微笑下面的莫名僵硬,和两组领头人背后,组员们的乱飞眼色,脸上笑容诚恳,肚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三十二个赞:
“来,来来来……老师请,局长请……”
他把两组人马一起迎进厂房,迎到角落里。局长目光一掠,眼角就不由得跳了一下:
厂房边缘,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或者说,“长”着一排竹桌竹椅:
竹竿弯曲,相互搭在一起。枝枝相连接,叶叶相交通,构成了平坦的桌面,富有弹性的椅面和椅背……
他随手一拨,这竹枝长得还非常柔顺,一根一根呈经纬线状互相缠绕,插到作为边缘的大竹竿底下。
大概就是,一屁股坐下去,哪怕坐歪了,坐碎了几片竹叶,也不至于把某根细竹枝坐得翘起来,当场来个菊花残……
更重要的是,这些竹桌、竹凳,四个脚都牢牢扎进地里,周围有泥土自然隆起、开裂的痕迹。
哦,对了,桌子因为太长,底下还长了一排笋子,用笋尖牢牢顶住桌面,防止它当中塌下来……
局长都不用感应气息,就能百分之百的肯定,这些桌椅,都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能长得这么柔顺、这么方便……
局长已经在脑海里点人头,特事局有几个善于催生植物的高手,又有几个能把植物催生到这种程度,随随便便就拿来做桌椅了。
和局长不同,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顾玉林,则是一脸震惊。这里明明是片空地的!
他前些天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什么东西的!
怎么这会儿就多了,不,长出来了这些桌椅!
“你啥时候干的!——要桌椅,你跟我说一声啊!我来帮你搬!”
他忍不住吐槽。沈乐摊手:
“找你帮忙,我也得自己搬啊!再说了,我去哪里搬?对过老板娘那边吗?”
搬她们做生意用的桌椅板凳来待客,影响她们赚钱?
绝不!
“算了,只好再苦一苦这些竹子吧……”
“骂名你来担?”
博士师兄很流利地接上。沈乐继续摊手:
“别开玩笑了,我的竹子,怎么会骂我?”
在他的指点下,竹子们在角落空地上,先长出一张长桌,再长出二十四把椅子:
桌子两条长边,每边十把。两条短边,每边两把。随便你们来多少人都够坐了!
不怕装不下!
现在看来,幸好当时没有偷懒,多安排了一些桌椅。特事局一边,博物馆一边,各自分开落座,沈乐坐在横头上,不偏不倚。
左右一望,还没开口,就看见有些人屁股底下像是扎了钉子似的——
博物馆这边,两位老师,三位学生,连同那位妈祖庙的守庙人,没有一个坐端正了的。
往左扭,往右扭,频频看向古船,再努力扭回头来:
如果不是要摆出一副洽谈的样子,大概,所有人都已经爬到古船上去,拿着仪器开干了吧?
至于特事局这边,局长左手几位还算持得住,只是眼神里有些热切。
局长右手,那几个坐下来腰杆笔直,像标枪般挺拔的人员,盯着木船的眼神,就已经快拔不出来了……
沈乐索性不等他们开口,先伸手往旁边一引:
“诸位,这是云鲲,我刚刚修好的木船。云鲲,和大家打声招呼。”
哗啦啦,哗啦啦啦。没有任何人操纵的痕迹,船顶上面,船帆猛然张开,又刷刷地收了起来。
两位教授和三位博士全身一抖,但情绪还算稳定,不愧是经过沉船博物馆考验的人士。至于局长带过来的那些特事局人员——
他们的眼睛,如果本来放的是60瓦电灯泡的光,这会儿,大概已经亮到了300瓦?
“那个……你们想要去观察,去测量,就尽管去吧……”
来的人巴不得这一声儿。博士师兄带头,博物馆来的五位专业人士,各自打开行李箱,拿出各种各样的测试仪器,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
局长右手边,那几个行动人员嗖的一声,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向木船。
横成行,竖成列,举动如风,就差转弯的时候一个立正,再一个向右转,再一个齐步走……
我说,您带海军的人来——如果您带的真是海军——咱们明着带过来可以吗?
都是自己人,不用让他们披一张特事局的皮啊!
除了这些搞测量的,还有两位不走寻常路。
那位妈祖庙的守庙人从拉杆箱里翻出一套小工具,香案,牌位,果蔬。
在船头旁边搭起香案,焚香拜祷,仿佛是在请妈祖的神力,帮助她和古船沟通;
而另外一位老和尚,则是在船尾那边盘膝端坐,手指一粒粒捻动着念珠,闭目诵经。
至于这种诵经的方式,是在为古船开光加持,还是在提升自己的沟通能力,和古船沟通——众生平等,大概器灵在佛家眼里,也属于沟通对象?
总之,桌边就只剩下魔都特事局局长,和沉船博物馆过来的一位中年教授,与沈乐面面相觑。
教授沉默片刻,推了推眼镜,咳嗽一声:
“沈同学,你说这艘古船……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是郑和下西洋船队里的船?你有证据吗?”
“有啊!”
沈乐极其流离地回答。他打开手提电脑,翻找到装检验资料的文件夹,挪过来给教授看:
“您看,这是古船船板做的检验报告……这是古船船钉的检验报告……船帆……帆索……”
“这是古船船板材质鉴定……这是艌料鉴定……以松木等为主……形制、用料符合明代龙江船厂习惯……
但是,有一批船板用了东南亚硬木,说明它大概率在东南亚受过船损,就地取材进行修补……”
这些文件,有一部分教授事先已经看过——通过博士师兄渠道拿到的文件。也有一些,教授从来没有看过,这会儿看得十分仔细。
看了半天,还是摇摇头:
“但是这个证据也不足。如果它没有出过海,只是用南洋带来的木料修补过呢?
还有,你说它被用来参与大醮,后来经历宸濠之乱,在鄱阳湖沉没……”
这个就更没证据了,我知道。
而且,船上那些人偶,那些家具,特别是那些纸质家具、纸灯笼、纸人偶啥的,要说是当时保留下来的,这个很难说服人啊!
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沉船里面,保留过那么多的纸质文物!
这个我也说服不了你……沈乐默默想。为今之计,他只有祭出万能招式:
“是云鲲自己告诉我的!”
“啥?!”
“确实是古船自己告诉他的。”妈祖庙的守庙人结束了一轮祷告,似乎真的在妈祖帮助下,和云鲲建立了一定的沟通,这时候快步走过来。
她额上香汗点点,显然刚才那次沟通对她的压力很是不小,脸上红晕未退,胸膛起伏不定:
“我刚才和云鲲聊过了,它跟我大概说了一下它的经历……沈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它还说,它以前去过的地方,它都还记得,它能带我们去!”
“是的,这是一艘很罕见的,经历过郑和下西洋,还保存到现代的古船。”沈乐认真点头:
“虽然它的保存方式……不是那么好让学术界承认吧……但是……”
但是你们有问题,还是能问它的对不对?
你们还是能测量它,研究它,用它作为基准,来研究很多明代的造船事业对不对?
做研究,有时候也不能太挑剔的嘛!
“所以这艘古船,能在我们博物馆停靠一段时间,让我们好好研究一下吗?”
中年教授左看右看,目光在现场众人和古船上打了几遍的圈子,终于反应过来:
“让我们的专家,有针对性地仔细研究一下!研究它的结构、研究它的组成、研究它的一切细节!”
可惜还是一艘修好了的船!
被修复过以后,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
很多材料都发生了结构变化,发生了成分变化,比如含盐量减少了,含水量减少了——
唉,怎么就修好了呢!
简直暴殄天物啊!
“不但可以测量,它还能下海!”
船舷上,另外一位教授,语气激动地喊了过来。
郑和下西洋,到现在只有文字记载,有一些石碑之类的文物遗存,没有特别详细的记录,具体航道是哪一条,到了哪里哪里!
现在的历史研究者们,只能靠猜,靠模糊的文字记载来推测。如果有一艘船,有一艘当年的亲历者,带着他们实地跑一遍……
那简直太幸福了!
不知道有多少被埋藏在历史风尘中的细节,重新被挖掘出来了呢!
【是的!是的是的!】
风帆哗哗作响。听在沈乐耳朵里,是云鲲非常激动,非常开心地应和:
【我要带他们去走一圈!三宝太监花了那么大工夫,走了那么多地方,所有的成果,都给他们埋没了!我要带他们重新找回来!】
“咦,你和这位妈祖庙的守庙人,聊得挺好啊。”沈乐忍不住笑起来。云鲲开心地晃动着船帆:
【当然啦!他们很照顾我的!一直都很照顾!我们第一次出航之前,每一次出航之前,都要祭祀天妃娘娘,三宝太监祭祀过好几次天妃宫!】
呃……好吧,感情这还是从郑和下西洋时期结下的交情。
至于当年照顾船队、为船队祈福的守庙人,不是现在这一批了,那也不要紧。
总之,对于云鲲来说,妈祖的神力,是他熟悉的那个味道?
“不行!”
特事局局长安静地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他宽厚的手掌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虽然没有直接站起来,压迫感也冉冉升腾:
“这船不能给你们!这船对国家,对海军,意义非常重大!
我们需要这样一艘能潜水的木船,来不引人注目地为我们运送人员物资,为我们扫描海底,总之,为我们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保家卫国!】
云鲲第二次激动地嚷嚷:
【现在的海军也太憋气了!那什么南洋野蛮人,土著,都爬到我们头上来了,都敢跟我们斗了!带我去!我要打死他们!】
汗……云鲲啊,你还真别这么激动……
当年被郑和船队巡游册封,一个个赶过来磕头的那些土著藩王,他们的后人,也不是说就敢爬到我们头上来了……
偶尔有一两个,主要是有大漂亮国在后面拱火……
“云鲲!这种事情,自有我们的大船,和大船的带刀侍卫做主!你一个400石的小木船,就别掺和了吧!”
“哪怕不出去执行任务,给我们研究一下也好啊!研究它为什么能潜水!为什么能在水脉当中穿行!”
一个扑在船舷上,拿着沈乐不认识的仪器,恨不得一寸一寸扫描的特事局人员,忽然扭头大喊。
云鲲的船顶上,哗啦哗啦,船帆乱抖。老和尚高宣一声佛号,睁开眼睛:
“这位云鲲施主说,他愿意被研究,但是不许把他拆开,不许锯他的船板……”
“等等,那这还能怎么研究?给它照x光吗?这么大一艘船,拿什么仪器来照x光?”
沈乐默默扭头。你们悠着点啊!你们真心悠着点啊!
别把云鲲惹急了,惹恼了,人家扭头往龙宫水府里一钻,到时候鸡飞蛋打,谁都没好果子吃!
“或者当海军的风帆训练舰也可以啊!让大明的战船,来当海军的训练舰,我想云鲲也很愿意吧?”
【我愿意!我愿意!】
云鲲就差大喊大叫了。老和尚和妈祖庙守庙人都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同时捂住耳朵。而中年教授忍无可忍地喷了回去:
“你在开玩笑嘛?海军要风帆训练舰干什么?现代海军,谁还开风帆船了?”
“海军没有风帆船了,风帆训练舰还是需要的嘛。”局长来的时候很明显做过功课,方案一套又一套的,舌灿莲花,神情笃定:
“风帆训练舰,对于增强海军新兵战士的配合,非常有好处。我军现在也是有的,最近刚刚出去遛了一圈……”
“可是局长,现在的风帆训练舰,也都是钢铁船,汽轮机,只是装了桅杆和风帆让新兵训练啊!”
趴在甲板上测量的博士师兄忽然抬起头,高举手机,大声插话:
“而且我们的破浪号训练舰有1200吨了,你拿个400石的硬帆木船当训练舰,它也不对路啊!”
啊这……
局长当场被噎了一下。沈乐察言观色,微笑不语,随便双方去争吵、去辩驳、去给云鲲提各种方案设想。
好半天,局长左手边,唯一一个没有跟着上船的工作人员,忽然笑了一笑:
“哎呀,我觉得,大家也不用这样吵嘛。云鲲如果想要为国出力的话,可以既帮历史文博系统干活儿,又帮海军干活儿……”
“这怎么行?”*n
双方,不,三方,沈乐也在其中,一起惊讶。那位貌不惊人的工作人员胸有成竹道:
“很简单啊。学者上舰,海军也上舰。学者把船开起来,海军在一边护着——话说,这艘船是可以自己开的吧?”
不用海军开吧?
现在的海军,估计还真开不好这艘硬帆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