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吭哧吭哧,上蹿下跳。一会儿站立,一会儿下蹲,一会儿坐地,一会儿躺倒……
付出了三套衣服滚成破布,烂得没法再穿的代价,终于把这一批妖魔鬼怪的泥塑修整完毕。
或者说,是给这些妖怪,这些鬼物,抚平伤痕,消弭痛苦。那些刀伤,箭伤,枪伤,锤击伤,马蹄踏伤……
那些断裂的肢体,断裂的骨骼,断裂的头颅,拖在肚腹外面的肠子……
一样一样,被他的双手抬起,整理,归拢。最后,至少在体表消失不见,把泥塑们的外形,整理到和正常人,不,正常的逝者一样。
随着他一件一件整理,从这些泥塑们身上传来的波动,也渐渐变得柔和,变得平静。
那些曾经回荡的咆哮,惨叫,哀嚎,一点一点减弱,一点一点消失。
就好像,几百年前,那些厮杀在沙场上的战士,被收敛,被安葬一样……
当然,这样的整理和宁静,也不只是沈乐一个人的功劳。
从头到尾,能谦小和尚一直安坐在旁边,手捻佛珠,念经声无休无止。沈乐修复了多久,他就念了多久:
这毅力,这恒心,让沈乐特别想要问一句:
你坐那么久,真的不会得痔疮吗?
“啊……终于搞定了……”
他放下手里的笔刷,扔过去最后一个法术,感受着颜料在泥塑身上凝实,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赶紧弯下腰,抱着一大把线香,开始一个一个给香炉里更换新香:
“没事了,你们身上的缺损,我都已经给糊好了啊。”
“战斗已经结束了,结束几百年了,不管你们要赶走的是谁,都已经结束了。”
“之前辛苦你们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现在,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你们可以看一看……好好看一看……”
他一边小声祝祷,一边挨着泥塑队列向前行走,在每个泥塑脚下的香炉里插下新香。
能谦小和尚念完一遍经文,睁开眼睛看看他,再扭头看看工作室墙壁上,挂着的一大排电视。
以及电视里无休无止播放的节目,也是无语:
“……你这样搞有用吗?你是想超度他们吗?他们已经不用超度了啊!”
这些泥塑,就只是泥塑而已!它们身上,已经没有完整的魂魄依附了啊!
他在工作室念了这么多天的经,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些泥塑,要说上面附着鬼,或者它们就是鬼,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回荡在这些泥塑里的,根本没有记忆、情感之类的东西,只剩下一些残念的混响,一些最深刻、最难以忘怀的瞬间。
经过长期的孕育,这些残念,和山川灵气、和荏苒时光,交织成一点点模糊的、初生的灵性。
指望这一点灵性会看电视,指望它们能理解这些节目,开玩笑呢!它们连理智都没有!它们就不是活的!
它们只是泥塑,连香火愿力都接受不了——虽说沈乐这样挨个儿给它们上香,能提供的香火愿力,也基本上等于没有……
“我不知道能不能超度啊!”沈乐理直气壮:
“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万一能让它们好过一点呢?”
“你……行吧,你高兴就好。”能谦摇摇头,握着佛珠起身,双手合十:
“既然施主的修复工作已经结束,小僧就告辞了。下一次,若有什么需要超度的痛苦哀怨,请务必联系小僧。”
“等等!我还没请你吃饭!”沈乐跳过去拦他:
“至少让我请你吃顿素斋吧!现在还没到中午!饭总是要吃的吧!”
“不了,今天中午还有法会,我得回去准备。”能谦又行了一礼,转身绕行。沈乐手忙脚乱,赶紧倒了杯水过去:
“至少喝杯水吧?念了这么久的经文,当中停都没停过,你口不渴的吗?”
能谦:“……”
念了这么久的经文,我消耗了多少法力?
又耗用了多少心力,去倾听这些残魂的声音,去和它们沟通?
这些你都没有想过的吗?你就知道问我口渴不渴?
一瞬间,这位自幼出家,投身佛门,慈悲为怀的佛子,也有了“我说我杀人不眨眼,你问我眼睛干不干”的啼笑皆非感觉。
他淡定告辞离开。这种超度工作,对于佛门修行者来说,是磨炼佛力、积攒功德的极好机会。
他在沈乐这里念了几十天的经,也确实有了很大的长进,对佛法的领悟也更深了一层,急需回去整理消化一下。
哎,希望沈施主以后多多寻找这些,有痛苦、有血仇,需要超度的对象来修复,他也好跟着蹭一点干活的机会,阿弥陀佛……
沈乐恋恋不舍地送他出门。这位小师父在他这儿念经,确实是自带干粮、拼命干活了:
他连老板娘这边送的素斋都谢绝了!
理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靠他自己吃不起这么高标准的灵食,索性就不吃了。
而且,他念佛,消耗的主要是心念,反正也不靠灵食撑续航……
哎,这样的高僧,多来几个就好了。当然,如果佛龛能顺带吸收大量逸散的佛力,以后帮忙超度,就更好了。
“哎,说起来,你要不要去隔壁圆通禅寺供一段时间啊?”他敲敲佛龛。
靠大宅里这点儿人口,力量增长实在太慢了啊。他自己是个不拜佛的,小家伙们也没看见谁拜佛,只靠罗裙们?
罗裙和佛龛是一体的啊!内循环了属于是……
只靠内需拉动力量增长,不是说不行吧,就,没有外部力量参与,效率有点儿低?
隔壁圆通禅寺虽然香火不旺,好在比较近。想要找香火旺盛的地方也有,那就要沈乐付出人情,让特事局牵线搭桥了。
最重要的是,供到香火旺盛的地方去,佛龛没办法早上上班,晚上下班,回家过夜,周末双休……
佛龛里闷声不响,连钟鸣声都听不见了。只有一袭罗裙身姿优雅,飘然而来:
【它说不需要。它说,外面的寺庙,人心太过杂乱,对它没什么好处,还是待在家里慢慢念经好了。】
咦……
这就是信仰力量,和信仰之毒吗?
也是,中国人的信仰,出了名的“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
寺庙里一万个人来拜佛,可能有八千个“今天天气不错,庙里环境好,来走一走,顺便打套太极拳”;
剩下两千个,还有一千五百个“求升职,求加薪,求放假,求转运”,等等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欲求;
能够有五百个心念纯净,可以供应正统佛力的,已经谢天谢地,非常感人了。
对于佛龛来说,他被供奉收到的力量,可能还不够他剔除杂质吧?
沈乐这样一想,也就不勉强。他盘膝坐在泥俑们面前,展开精神力,缓缓笼罩住这片泥俑:
喂,都修好了,起码是本体都修好了,应该给我整点新活儿了吧?
比如说,你们身上的力量脉络,符篆啥的,能够让我看得更清晰一点,让我看看你们是怎样吸取力量、怎样通过地脉节点传送的?
在地脉当中,是怎么辨认方向,寻找节点的?
我是可以靠铜片给你们指方向,没有我的时候,你们自己总也知道怎么走吧!
精神力如云如雾,飘飘渺渺,垂落在每一座泥俑头上,渗入泥俑体内。
渐渐地,这一批泥俑,仿佛真实地“活”了起来,真实地开始呼吸,开始抬头看这个世界,开始发出第一声啼哭,第一声畅笑。
沈乐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向它们倾身:
你们醒了吗?
你们看见这个世界了吗?
你们……喜欢这个世界吗?
整个房间里,无形无质的力量渐渐涌起。沈乐微笑着,微笑着,感觉自己整个人慢慢往下沉去,像是沉入水底,又像是沉入温暖的怀抱:
这是什么?
是泥俑又要带我离开了吗?
带我去某个地方转一圈,然后再把我带回来?
这次修好的部分比较多,是不是泥俑可以穿越得远一些,或者可以走得快一些,走得准确一些?
又或者,这一次,是泥俑曾经拥有的记忆,再传输给我?
不管是什么记忆,千万不要再让我出嫁一次了啊!
更不要让我入洞房!
求求了!
旁观出嫁还行,身临其境入洞房,这个真的遭不住……
沈乐默默地胡思乱想着。身体渐渐沉落,又渐渐浮起,然后,感觉整个人被一片,一片,又一片,用什么东西往上糊:
什么情况?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阴暗的瓦房当中。瓦房不算高大轩敞,好在也不算破旧,从天色和光线方向来看,大概是一排倒座房的样子;
整个房子左右三间,连同院子里,都有人在忙忙碌碌。
院子当中,两个七八岁的小学徒光着膀子,脑门上热气腾腾,吭哧吭哧,抬了一桶水过来;
两个稍微大一些的学徒面对面站着,四只手握紧一个方盘,左右摇晃,在用力筛土。
院子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学徒一边搅拌泥土,一边时不时地抬头吆喝:
“用力!用力!——叫你用力,没叫你把泥抖到外面去!
这些泥巴,都是辛辛苦苦挖过来,晒干,挑去野草石子土块,才能过筛的,全给你们抖出去了,你们自己从头做啊!!!”
喊了几句,他又低下头去,用棍子在木箱里用力搅拌。每搅拌一下,都是肌肉贲起,腰、腿连着手臂一起用劲,咬牙切齿;
沈乐顺着他用力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一箱细腻的泥土当中,掺杂了许多稻草,棉花,这少年正要把它们搅匀,搅到纤维和泥土充分混合。
只有搅匀了,搅上劲儿了,纤维混合到泥土的每一个角落,才能为泥土提供最大的结合力和支撑力;
这样做出来的细泥,表面才能细腻光滑,容易上色;
内部才能柔韧结实,捏出手指、鼻子、耳朵、衣襟飘带等种种部位,才能灵动自然,不会承受不住力量。
泥的质量高,做出来的泥塑,不说千年不坏,至少能顶个几百年;
泥的质量差,随随便便捏个泥塑,一二十年就开裂了,坏掉了——到时候,工匠还在,寺庙还在,谁再请你做活儿?
不请你,也不会请你的孩子,也不会请你的徒弟。你这一门就接不到活儿了,就要饿死,或者从大师傅变成学徒,给别人干活去!
他在这里搅拌细泥,另有一些学徒,在忙着筛土,筛沙子,捣碎小石子。
把泥土和稻草、棉花搅拌成细泥;把泥土和一定量的细砂石搅拌在一起,加上黄麻和苎麻等等,搅拌成粗泥。
“哎,这工作可太累了。”沈乐摇摇头,很是同情。
换成他的工作室里,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样品扔过去,自有学弟学妹们测量出各种材料的比例,下订单;
原料到达以后,照着比例称量材料,扔进搅拌机,设定好时间。要粗泥有粗泥,要细泥有细泥,什么,泥料不够上劲儿?
不够上劲儿,要么是水加多了,水加少了,要么是搅拌时间不对,要么是搅拌速度不对。
反正,沈乐又没有限制他们花钱,他们只管多开几组,死了命地尝试,总能尝试出需要的泥料来!
但是古代不行,一切都得依靠人工。
学徒们干得满身大汗,明明是在黄叶飘零的深秋,一个个还是光着膀子,或者穿着薄衫,身上热气腾腾;
就这样,还要被师傅催,被师傅骂:
“快点!快点!”
“没吃饭吗?”
“你看你干的这是什么活?这种泥拿来做神像,你是想天打雷劈吗?”
学徒们承担了最重的体力活,师傅们也不轻松。搅拌好的粗泥、细泥送进房里,自有房间里的师傅们干活儿:
有人照着设计出来的稿子,扎出木胎,或者竹胎,或者藤胎,或者在木胎、竹胎、藤胎上绑扎稻草;
有人在做好的胎骨上,一层层敷上粗泥,一层层修整,把整个泥塑修整出大概形状,再把泥胎表面打磨平整;
手艺更好的师傅,则在粗泥已经将干未干的表面上,一层层敷上细泥,刮平表面。
等细泥即将干透,再用白垩、方解石、石膏等等做成的泥料,上地仗层,上颜料,为这些泥塑描眉画眼,画出衣衫……
沈乐心醉神迷地看着。这些老师傅们,他们的手艺,可比自己高得多了:
自己捏一根手指,捏一只耳朵,需要反复测量,来回比对。一会儿捏歪了,一会儿又捏裂了,一会儿形状又捏得不到位;
而这些老师傅们,他们一双双手伸出来,粗得像胡萝卜,干燥开裂得比自己的脚后跟还惨,指甲里,指纹里,深深嵌满了泥渍。
但是,他们双手翻飞,只是稍微一搓、一捏、一卷、一按,就有一朵泥花轻轻托在手里,落在泥塑的鬓发上;
只是用竹签轻轻一按、一划,泥塑马匹的脖子上,就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鳞片形状。
沈乐估计,自己要练到这个地步,大概,也许,可能,至少十年?
还得是满负荷、满状态的十年。十年时间,还得全部用在泥塑上面,不能花时间去淘泥、筛泥、和泥什么的……
一座座泥塑,在老师傅们的手下成型。有断头鬼,有断手鬼,有破腹鬼,有穿胸鬼。
完成一座,就送到前面的房间里阴干,再完成一座,再送去阴干。
直到这些泥塑全部完成,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人,把它们抬到前面的殿宇,专门找了一座偏殿放下来:
每一尊泥塑前面,都有特别定制的牌位,写着“延寿司判官执事某某”、“速报司执事某某”、“城隍庙衙役某某”、“衙役某某”等字样。
那一天,整个殿宇披红挂彩,人潮涌动。
大批大批的百姓,一群又一群的涌进来,在这些泥塑面前上香,磕头:
“刘副将……多谢您救了我家娃儿……狗娃子,给刘副将磕头!磕头!”
“王参军……多谢您砍死了那个鞑子……没有您,我家婆娘,就要被他们抢走了……”
“李都头……您让补的那件袍子,今天终于补好了……您穿上,穿上……将来,我们日日烧香,月月供奉,年年来为您换袍!”
奇怪,为什么不供他们的真名呢?
为什么不用他们的真实身份铭记他们,反而要假托这些神名?
这当中,有什么忌讳吗?
沈乐好奇地转了一圈。蓦然间,外面马蹄如雷,一支骑兵队伍轰然而来,在大门口勒马。
很快,一群身披裘衣,脑后拖着金钱鼠尾,相貌粗豪的鞑子,大踏步走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
“老爷,今儿是城隍庙新开了一间偏殿,大伙儿过来上香,求个吉利。”庙祝打躬作揖,亦步亦趋地跟着。
鞑子远远地望了一眼,想要进去,一脚踏进殿门,就被熏得倒退出来:
泥塑面前的香炉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各色香烛,烧得烟雾缭绕,整个大殿里对面看不清人脸!
高过人头、一指粗的长香,或者散发幽幽清香的檀香,或者半尺多长、走一步就有点掉渣的黄色草香……
密密麻麻,插满了所有香炉,烧得铸铁炉壁也跟着通红。
沈乐也就是一段记忆,并不是肉身到此,才不至于被熏得掩面飞逃出去。
那鞑子却遭不住这个罪,指挥人拿出几块神牌看了一眼,便哼了一声:
“最好是这样!”
他挥袖而去。一来一去,整个偏殿里安安静静,所有人低着头不看他们,却都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在偏殿里转来转去,听着百姓的祝祷,看着那一座座身带伤痕的泥塑,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
这些战士,或许是本地兵卒,又或许是外地来此驻扎。他们奋战,他们牺牲,他们埋骨在此。
而此地的百姓,因为鞑子还是会过来,还是会踩在官府头上作威作福,用这种方式纪念他们,用这种方式,向他们表达感激……
然而,百姓的感激再诚挚,再绵长,总也有一个极限。一年,两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这一代人走了,下一代人也走了。百姓记忆中的那些战士,那些英魂,渐渐地,只剩了一个名字,又渐渐地连名字也没有了,湮没在神像背后。
道观寥落,殿宇倾颓,泥塑歪倒。终于,深夜当中,一条黑影走了进来,向这些泥塑伸出手去:
“跟我走吧……”
影影绰绰地,仿佛有黑色的烟气从泥塑身上浮起,跟在那条黑影后面,扬长而去。
没多久,又有一批力夫到来,把这些泥塑全部抬起,扛走,扛到一座新的大房子里;
有一批新的工匠,给泥塑糊上新的泥层,涂上新的颜料,打扮成新的模样:
“睡吧,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你们就会发现,多了许多新的伙伴……”
咦?
所以这位是谁?
是当地的神灵吗?
又或者当地的大妖?
能搞定这么多妖鬼,能把它们拢在一起,这位的力量,很是不小啊!
黑影在山中不断游走,不断收拢各种各样的妖怪。养了十年的大公鸡,主人说不吉利,应该宰了,公鸡展翅飞进山里,被他收下;
养了二十年的老牛,越养越精神,越养个子越大,占据了整个牛棚。
主人觉得怪异,又不敢杀,把它赶出村庄,老牛走进山岭,被他收下;
拜月修行,顶着个骷髅头吞吐月光,没有成功,一百多年就被狗咬死的狐狸精,鬼魂在山间团团乱转,被他收下;
咬死了狐狸精,吃了狐狸精的肉,自己也有了修为,钻进山里的老狗,被他收下;
各种各样的山精,水怪,鬼魂,在他麾下,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
这位山林的主宰,特地请了高手匠人,为它们塑造泥像,为它们建造庙宇,摆在山间接受香火;
因为庙宇灵验,来上香的,来求财的,求官的,求子的,求寿的,求病愈的,百姓络绎不绝……
“这样真的能行吗?”
沈乐好奇地转来转去。泥塑传给他的记忆并不完整,并没有看到这些泥塑成精,跟着那位神灵到处干活儿;
但是,泥塑身上的气息,确实一直在涨,一直在高举。
直到一位小姑娘,悄悄地走进庙宇,为正殿供着的神灵上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