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了兰妆的帮助,沈乐的拼图贴图工作,难度也并没有降低到随手就能完成的地步。
最多最多,就是把一个一万片的,乱七八糟毫无提示的拼图,变成了一个一万片的,稍微有了那么些提示的拼图。
之前要100个小时才能完成的,现在么,打个对折,50个小时?
总之,整个工作的过程,就是合金大佬从兴致勃勃,指指点点;
到焦躁不安,转来转去;
再到不停跺脚,不停嚷嚷:
“你这也太麻烦了!”
“什么时候才能搞定啊!”
“为什么要拼这些东西啊!”
“……你有空的话,帮我个忙?”沈乐不得不给他点事情干干,省得他闲着没事,一天到晚干扰自己。
他挑出一小袋从佛像上揭下的金箔,再挑出两片合金大佬自己打造的金箔,双手捧着,送到对方面前:
“帮我尝试一下,新旧金箔要怎么拼——或者怎么贴在一起,才能显得比较和谐,不会很刺眼?”
“没问题!交给我!”合金大佬几乎是用抢的抓过两个自封袋,掉头就走。
拼金箔!
玩儿金箔!
这活儿他是专业的!
和黄金相关的一切,他都是专业的!
他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只剩下沈乐一个人笑上一笑,耐着性子,一个人慢慢干活:
“青灯,你不要靠近!当心把大漆点着了!”
“郑墨,你也闪远一点,沾金胶漆的大漆粘性强得很,别把你给粘在上面!”
“还有你们——”
万缕青丝被沈乐伸手挡开。搞什么鬼,这些头发万一粘在大漆上,那是拽都拽不下来,撕都撕不下来,要撕下来,肯定会拽断的!
不要增加他的工作量了!
他一个人埋头苦干,其间无数次运功,用功法强制带来的清醒和专注,帮助自己干下去。
这活儿也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先选了一只佛手,贴上卷曲脱落、重新回软的金胶漆。
然后,缺损的部分,用生漆、熟漆、桐油、银朱,调配成金胶漆,小心往上髹涂。
等漆液渐干,用手摸上去不粘手,却还带点粘性的时候,开始一片一片,往上贴金箔:
贴金箔也不是个容易事儿。因为每只手的形态不一、缺失部位不同、面积大小不匀,因此在回贴旧金箔之前,要先做好规划:
定点、定位、定尺寸、定工序。几项操作相互配合,心里要有数,贴起来手上才有准。
沈乐着手干活之前,光是笔记,就写了足足十几页,其间无数次参考合金大佬的工作成果。
整个规划都完成了,才开始上手,一小片、一小片往上贴:
回贴手法要轻,要非常柔和,一小片1毫米*1毫米的旧金箔,力量稍微大一点,它就能飞得不见了;
贴上去以后,金箔要压实,否则极易再次起翘脱落;
新贴上去的金箔,和原有金箔的边缘部位要尽量结合,但是,也要视实际操作情况进行调整……
沈乐感觉自己贴得整个人都麻了。贴金箔这事儿,还不是贴上去就完了,在回贴旧金箔以后,还需要对回贴旧金箔层与胎体之间,做局部找平处理:
大漆在干燥的时候,可能会有局部收缩,一收缩,就不平,一不平,贴出来就不好看。
沈乐得沿着它们的连接线,一点一点检査结合部位、旧金箔的压实情况,以及它们的边缘线,有不稳定的要及时处理,用漆灰补平。
上了漆灰以后,还要用180目到1000目不等的水砂纸,陆续进行打磨……
幸好有那万缕青丝替他搞定打磨工作,要不然,他真的要死了!
打磨完毕,再往整只佛手上面,薄薄地髹涂一层金胶漆,多余部分用宣纸擦掉。
涂完金胶漆,再用新金箔往上贴,补全旧金箔贴不够的缺失部位。沈乐托着金箔和夹持金箔的乌金纸,龇牙咧嘴:
“这协色、全色到底要怎么做啊……”
理论他都懂,就是远观看着和谐统一,近看能够辨识历史信息,还要能够保证金箔稳稳贴在上面,能够保证材料的稳定性……
老实说,材料的稳定性倒是容易,但是,这个远观和近观之间的分寸把握,难度就太高了。
沈乐看着合金大佬搞过n次,看着似乎有点儿概念了。但是,等到自己上手的时候,又麻爪了:
“感觉还是不太行啊!”
“所以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里为难?”
合金大佬看着他放下拿起,拿起放下,手里的金箔排列来、排列去,就是不往上贴,忍不住吐槽:
“你是在修器灵,又不是在修普通文物!你决定不了,你问它不就行了嘛!”
啊……啊咧……
还可以这样的吗?
沈乐恍然大悟。对哦,我的器灵是会说话的,有意识的,最起码,它是有情绪的!
我就算不能确定它的想法,我还能让佛龛里的青丝当翻译嘛!
他手握铜片,安静坐定下来,去感受佛像里的情绪。断头、断臂的佛像与他相对而坐,默默无言,沉厚而宁和。
沈乐试探着分出一缕精神力,叩问佛像,与它的意识接触。好半天,一点反馈都没有:
感觉整个佛像的意识,空灵寂静,对外界的刺激基本上没有反应。不,也不是没有反应,沈乐感觉,它是根本不在乎:
贴旧金箔?
可以。
贴新金箔?
也没关系。
那不贴了?保持原样?
可以啊!
沈乐:“……”
您这佛法也太精深了,身外之物,您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啊!
不在意也得在意。沈乐只好调转方向,去触动佛龛。
精神力流水一般从佛龛上抹过,佛画,几十座小佛像,佛龛里的衣服、首饰和青丝,齐齐有了反应。
沈乐默默存想几种不同的画面,努力传达给它们,让它们看见,让它们选择:
你们觉得哪个方案更好?
你们觉得,哪个方案,让佛像更舒服,也让你们更舒服?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深沉的、汹涌的情感,就席卷了过来。
佛龛缝隙里,万缕青丝潮水一般涌出,在佛像周围凝聚成巨大的一团,一根根头发昂起,对准佛像:
就这样贴!
就这样贴!
让我来贴!
我也来!
我来!
宁静的,虔诚的,渴盼的心神,凝聚在佛像上面。沈乐一个恍惚,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人影:
她们拔下金簪银簪,交给住持,然后,由住持手执戒刀,为她们落下万缕青丝。
而那些曾经贵重的金银饰物,则被交付出去,换回一筐筐米粮,一副副香烛,乃至一叠一叠柔软的金箔,由工匠巧手贴到佛像上……
而这些女子,则跪在佛像面前,上香,跪拜,念经。敲木鱼,捡佛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她们得到内心的安宁,才能不至于日日夜夜被痛苦折磨。
“是这样吗……这些金箔,是你们的捐献,也是你们的虔诚吗……”
沈乐微微闭目。既然是这样,既然有这样的渊源和心念,那就,随你们的意思吧……
他不再干涉,而是抬起一只手按在佛龛上,平稳地输出力量。
佛龛当中,仿佛响起一声欢悦的轻笑,又仿佛响起一声黯然的哭泣。随后,万缕青丝,一根一根昂起,争先恐后地沾取金箔——
有的七八根一组,小心翼翼地捧着整片的大金箔,敷贴在佛像上;
有的两三根一组,捧着细碎的小金箔,在那些剥落的、不平整的地方,仔细平贴;
有的绷直,弯曲,绕着手指丈量,然后在金箔上切出合适的大小,捧到佛像上去,小心贴平;
还有的,缠起一个个小小的棉花球,顺着金箔小心轻抚,务必要让金箔平顺服帖,不能有半点褶皱、翘起……
“啧,这活儿比我干得好多了啊。”
沈乐默默感叹。一个正常人头上,能有5万到15万根头发,这佛龛里积存的发丝,显然来源不止一个人,弄不好百万青丝都有;
百万青丝就是百万只手,一拥而上,那工作效率,比他何止翻倍!
更重要的是,在贴金的过程中,佛龛、青丝和佛像的气息,悄然有所交流。
青丝的气息更加浑厚,而佛像的气息,也微微活泼了一些,不再是原来那种要死不活的微弱样子……
“所以这个方案,你也满意的是吗?你觉得挺好?不会嫌弃?”
沈乐悄然用心念询问。佛像的气息稍稍动荡一下,并没有传达出任何不满意的感觉,反而有点舒服、有点惬意。
一只佛手贴完,青丝不甘心地盘旋了一阵,发现其他地方都还没有涂金胶漆,才悄然缩了回来。
沈乐这才睁开双眼,仔细观察:
“唉,这个金光灿烂的样子啊……”
如果给某些学者看到,难免又要写几篇论文,评论“用力过猛”、“历史痕迹不明显”、“不符合最小干预原则”之类。
但是,我修复这个佛像,最重要的是恢复它的灵性,它觉得好,那就是最好的!
就是可惜师弟师妹们了,这样一个佛像,拍了照去写论文,难免要给老师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