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一声轻喝,绿意澎湃。
从船头,至船尾,数十根巨竹拔地而起。每一根都二三十米高,有碗口粗,间距两米,整齐划一。
竹身光滑笔直,几乎没有旁逸斜出的竹枝,长到靠近篷房顶部,忽然一顿,同时停住。
少顷,天花板上有绿藤垂落,一边搭住一根竹竿,嘎吱嘎吱,向内用力收紧。
竹竿很是顺从地向中央弯曲,两两相对,搭成一个拱形。船头,船尾,四根格外粗壮的竹子弯曲过来,顺着左右竹竿搭成的拱顶,一路往中间生长——
到了这时候,竹子终于被允许长出竹枝竹叶。
拱形顶端,枝枝交错,叶叶相缠,把弯曲的竹竿牢牢捆扎在一起,不让它们顺着天性弹开;
纵向的四根竹子,搭成横梁,又与横向的竹子捆绑在一起。
陆老师微微睁大眼睛,感觉自己视力可能出了点问题:
那些竹竿顶端,生长出来的竹枝竹叶,是不是融合在了一起,一头扎在这根竹子里,一头扎在那根竹子里?
竹枝相交,给顶棚定型,藤蔓终于放松了开来,不再牢牢地捆紧竹竿。
它们在竹竿上绕了几圈借力,千丝万缕垂下,靠近船体。然后,搭住一块艏楼上的木板,奋力向外一拉——
吱嘎吱嘎,翠竹的摩擦声、抖动声响成一片。沈乐紧紧盯着翠竹棚顶,手搭在竹竿上,随时准备输送灵气。
然而,这些被催长出来的竹子,很坚强地挺住了!
没有断裂,没有崩塌,没有歪斜,甚至没有不受控制,在船底下、在泥地上多长出几个竹笋!
它稳稳地承担起了龙门吊架子的任务,让藤蔓在它身上借力,拆下了一块木板!
“好!”
沈乐欣喜:
“拆下来了!——来,把它送到旁边架子上,编号!郑墨,你在上面取一块样品,不用太大,5*5厘米就可以,我拿去做实验!”
藤蔓随着他的心意卷动,将拆下来的木板送出竹棚,送到靠墙的架子上。
小墨斗立刻指挥着下属的锯子,冲过去嘎吱嘎吱,努力干活。
如此配合默契,把艏楼全部拆掉,小家伙们再一拥而上,去对付艉楼。
沈乐把手掌从藤蔓上挪开,回去写标签,贴标签,噼噼啪啪敲打电脑,努力安排后续工作:
这些样品要测什么?
木头种类?
年代?
含水量?
干缩率?
含盐量?
腐蚀程度?
对了,博士师兄给的那张表格,有关保存情况评估的,还没有填完呢,还要继续填……
他低着头奋力工作。小家伙们都很勤奋,工作效率很高,在拆船这件事上,干活的本领远远超过了他;
但是,像这种统筹规划,安排实验计划之类的工作,目前还是只能他自己来做,没有谁可以帮忙。
嗯,好在不用亲自做实验了,把任务发下去就行。
隔壁实验室里,来这儿实习(x)蹭仪器(√)的师弟师妹又换了一批,只要谈好报酬,他们有足够的动力帮忙做出结果……
当然,沈乐自己,也是要下场做一部分实验的。一是为了和师弟师妹们混个脸熟,二是要保持自己手熟。
第三么,有些比较简单的工作,也不一定非要压榨别人的劳动力。比如说,鉴定这块木头到底是什么种类:
“松木、松木、这块我看着也像松木,这块应该是樟木,樟木,杉木,咦?”
沈乐对木头,特别是对常见的木头,还是有辨认心得的。
松木,樟木,杉木,甚至包括楠木和常见红木,看看木料颜色、纹理,测一下密度,差不多都能认出来。
实在不行,做个切片,显微镜下看一眼细胞,也能认个八九不离十——
没办法,做古建筑修复的,总要尽量搞明白这些梁柱椽桁,到底是什么材料,尽量用同种材料补配。
每一样都送到实验室去检测,这效率也太低了,老板不会允许的!
所以,这彩船上的大部分木头,沈乐扫一眼都认得。做艏楼和艉楼用的是杉木,做甲板用的是松木,大概率还是福建的马尾松;
做桅座、做舵杆,用的是樟木,这也并不意外,樟木材质硬实,不易腐烂,能够承重;
但是,有几块木头,他怎么感觉不太认识?
不但不认识,而且切都切不动。小墨斗指挥着锯子上去切了一轮,回来很是抱怨:
【沈乐,这木头也太重了,我的锯子都要切卷边了。回头给我弄块铁打打?加固一下?】
呃……
难道我还要去学打铁?
或者干脆请教合金大佬,让他帮忙给锯子们加固?
沈乐一时无措。他只好摸摸小墨斗:
“好的好的,回头我想办法。那现在呢?是换根新锯条,还是买一把全新的电锯,你对付着用一用,看看能不能控制电锯?”
【电锯吧。】小墨斗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地转了个圈:
【我以前不行,控制不了它们。可我现在强多了!我想尝试一下!没准,没准就能做到呢!】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沈乐点开淘宝,飞快下单,买了一套最好的木工工具。
德国货,一把电钻就好好几千,一整套工具超过六位数,号称一个木工可以从入行用到退休,然后一套传三代,人死工具还在的那种。
然后,硬锯下来的木头,要做成标本放到显微镜下,就还有别的办法:
先丢水里煮,排除木料里面的空气。
甘油和70%乙醇混合液,按1:1配比,把切下来的木头样品放进去浸泡。
然后,放进烘箱,在60~70°c条件下软化,软化一段时间,捞出来,用刀片尝试切削;
感觉还不够软,继续软化,再捞出来切……
来回折腾,反复折腾。沈乐折腾得满头是汗,才把所有认不出的木头,全部切出横切、径切和弦切三个面的薄片。
5%酒精染色,脱水处理,用二甲苯进行透明处理,置于载玻片上,加中性树胶封固,制作成永久切片……
然后,显微镜下观察,拍照,做好标记,打成文件包——
“师兄!靠你们了!”
专业的事情果然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文件包发过去,没几天,反馈就过来了:
“挺多都是南洋的硬木,你这艘船哪里来的?经历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对了,这些都是什么木头?”
“一句话讲不清楚,我发表格给你吧!”
整个鉴定结果,确实很快就发到了邮箱。沈乐点开一看,眉头紧紧皱起:
整艘船上用的木头,他不认识的那些木头,种类多而且杂。
从植物种属来看,门纲目科属种,光是“科”一级,就分了龙脑香科、马鞭草科、山榄科;
龙脑香科下面,出现了龙脑香、婆罗双、冰片香、硬坡垒、软坡垒五个属;
马鞭草科出现了佩龙木、石梓两个属;
山榄科还好,只有一个铁线子属。
更麻烦的石,这里面有很多树,它还是纯纯的境外货色,国内根本就不长的!
“所以这艘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大部分木料都是国产,偏偏有很大一部分,是南洋的木头?”
没有人回答他。彩船——不,彩船拆散的木板、木柱们,分门别类,躺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安安静静。
彩船上取下来的纸人,木制人偶,纸灯笼,纸箱笼,大鼓,各种旗帜,一件一件安静躺在保管箱里,别说开口回答了,连簌簌作响都做不到。
“看来,只能慢慢把它修好,一边修,一边了解它的过往了……”
沈乐卷起袖子开始干活。谢天谢地,这艘彩船的保存状况比较完好,没有在海里、湖里浸泡过几百年,含水量还看得过去;
大概是被做成了法器,一直储藏在专门的地方,已经完成了自然脱水,木材色泽自然,各向收缩极微。
不过,可能是主人对它不甚爱惜,并没有按照文物的标准保护它。
船只表面颇有些脏污,船底上,破损的船舱里,甚至附着了不少贝壳、螺蛳、水草、水藻之类。
沈乐不得不从头开始,一件一件清理:
这要是普通的文物木船,就要用扫、吸、吹、剔、洗等多种手段,局部采取干、湿交替的方法进行清理。
吸尘器、强力吹风机、毛刷、竹签等工具齐上,特殊部位,还要采用自制专用清理工具,蒸馏水、复合清洗剂一样都少不了。
但是沈乐出手,就不需要那么麻烦,只要绕着木船的零件慢慢走过去,一个一个拍法术:
清洁术!
清洁术!
清洁术……
中龙骨长四丈五尺,前龙骨三丈六尺,后龙骨二丈。
含檀梁,长二丈九尺,阔三尺,厚一尺五寸。
大桅杆,长九丈,围大七尺。
小头桅,长六丈,围大四尺。
这些巨大的木材,沈乐一边干活,一边忍不住感叹:
幸亏竹子龙门吊给力,幸好藤蔓起重机给力。
这要是换成现代工具,哪怕让人远程操控,我也得忙个半死——起重机可以远程操作,捆扎、固定,总得我自己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