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了!”
“小家伙们,开始干活了!”
沈乐一声令下,小家伙们整齐地扑了上去。墨线嘣嘣作响,在灵木上弹出横平竖直的线条,锯子随之上前,把灵木锯成小小的木片;
凿子第二个冲锋,在木片上仔仔细细,凿出边框,凿出花纹。因为是微缩版,沈乐并不要求缩小的牌匾也要有榫卯结构,但是——
边框上的雕花还是少不了的!
凿子努力干完活,鞠了一躬,优雅退下。沈乐摸了一根最小的笔,蘸饱灵墨,在牌匾上细细写字:
“太子太傅”、“举人”、“进士”、“总兵”……
当然,还有那个最重要的,写着“见义勇为”的,海军大将萨镇冰题词的牌匾。
和其他的匾额不同,那见义勇为四个字,不是规整的楷书,而是带了一股意气飞扬味道的行书。
至于他亲书的名讳,那更不用说,简直有点张牙舞爪的味道,让人能想见这位海军大将动手题词的时候,心情是何等豪阔激烈。
这样的题词,让沈乐往上盖一张半透明的硫酸纸,在纸上描一遍,他都要出一身汗,让沈乐用最细的笔在木片上临摹……
“嘘……”
“别说话,别说话……”
“你们看沈乐额头上都要冒汗了!我们再吵吵,他就要晕过去了!”
晕过去倒是不至于,但是手再抖一下,再写花一次,那是大概率的事儿。
沈乐额头上汗珠蒙蒙,努力调整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的心态。心如止水,返照空明,一笔一笔慢慢落下,行云流水,不急不躁……
反正灵木是自家的,灵墨也不值几个钱,别说写坏了可以用清洁术擦掉,就算擦不掉,写坏一百遍我也耗得起……
【您用力的姿势不对。】
一个珠转水溅般的声音清丽入耳。沈乐扭头,就看见一袭鹅黄色的罗裙飘飘而来,在他面前轻轻敛衽行礼:
【这种勾边用的细笔,您这样握着会很累……这样调整一下会好些……您看……】
她抄起一支细笔,端正坐下,摆了个动手抄写的姿势。
须臾,一行一行流丽的字迹,就在方寸大小的宣纸上铺展开来,字如米粒,如蚂蚁,银钩铁画,笔笔分明。
她一边抄写,一边轻笑:
【这是妾身少年时候学会的本事……那些书生,又要考科举,又不肯下场背诵……】
懂了,所以你这是帮他们抄小抄练出来的水准吧?沈乐瞬间就想起游览金陵贡院的时候,看到的那些作弊工具。
巴掌大的小抄,能够抄下四书五经全文;那字小得出奇,沈乐用钢笔都写不到这么小,真担心那些书生进了考场,没有放大镜该怎么看……
他学着罗裙摆了一个姿势。奈何身姿不够柔软,瑜伽没有练过,摆来摆去,不是手臂角度不对,就是身体太僵硬。
折腾了几个来回,除了把自己拧成一根僵硬的麻花之外,感觉并没有任何用处……
【唉,不是这样的啊。】耳边笑声轻轻,香风细细。另外一袭罗裙飘了过来,双袖搭在沈乐身上,一点一点调整:
【您不必研究这些,只要摆一个您觉得轻松舒服的姿势……重要的是握笔……握笔……】
用袖子卷住笔身,和用五根手指来握住笔,发力方式是不一样的!
鹅黄襦裙模拟了几次,都没有办法让袖子“长”出五根手指来,急得在原地转圈。
倒是后来的那袭罗裙轻笑一声,万缕青丝无限伸展,须臾,就编织出了五根纤细修长的黑色手指……
在罗裙们近乎手把手的教导下,沈乐终于掌握了握笔的正确姿势,开始一笔一笔往牌匾上写字。
写几个字,停下来喘口气,再写几个字,再停下来喘口气:
这家人家的历史也忒长了!
牌匾也忒多了!
咱们能不能少写几个,啊不,咱们能不能少挂几个啊?
比如说,“进士”挂了好几个了,“举人”是不是就能不挂了?
他带着这个念头去找导师吐槽。老教授正在看着工作人员挂匾,同时忙着拍照、记录、核对,闻言当场开喷:
“怎么可能呢!三年才几个进士!凭什么就能轮到你家!别说三年,一代人都未必能出一个!
——没有进士,有举人也是好的,有举人就是家里的科举人才没有断档,就能选官,就能坐在地方士绅这一桌上,就能面见地方官说话!”
所以举人也是重要的,也是不可或缺的。
然后,你要用人家当家里的支柱,你要让人家出头露面交际,你不给人家荣耀,牌匾都不给挂一个?
举人确实没有进士值钱,那也是拉到整个几百年的尺度上,拉到家族绵延几个朝代的尺度上去看的。
把时间限制在一代人的范围内,可能家族当中,就一个,或者几个举人最值钱了……
“你啊……有空还要多读读书。《题名录》、《缙绅录》,还有地方志里的科甲录,族谱里的登仕录,稍微翻一翻,大概心里就有数了……”
沈乐在导师的唠叨声里抱头鼠窜。走出导师视线,摸出手机一查,还是很想吐槽:
这家不缺进士啊!
这家真的不缺进士啊!
泉州紫云黄氏历代文武进士,唐代七名,五代三名,宋代一百六十三名,元代二名,明代五十九名,清代五十九名!
所以你们一定要在家里折腾那么多的【举人】匾额干什么,手都快写断了……
虽然如此,沈乐也大概知道,这些举人的匾额代表什么。进士也就一代才能出一个,举人一代能出好几个;
当了举人,就能选官,哪怕不选官,待在家里,也有资格和地方官平起平坐、谈笑往来。
家里能不断地出举人,能每代出好几个举人,意味着你还是当地的书香大族,意味着你家有潜力,有实力,树大根深,历经风雨不倒——
意味着你家在当地有资格分一杯羹,有资格站在当地的士绅序列当中!
他吭哧吭哧,低着头写了,不,描了不知道多少个匾额。
除了科甲匾额,还有楹联,还有各种题赠,一样一样全都要描出来。
每一个匾额、楹联、题赠,都代表着一段人生经历,代表着一段家族风雨,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就是这个家族的历史。
唐宋元明清,一直到民国,到北伐,到抗日,再到新中国。
各种各样的事迹,全都记录下来,才是整个古宅,整个祠堂,陪伴着家族、注视着家族,经历的完整途程……
沈乐描得头晕脑胀。这些匾额,绝大部分都是庄重严肃的楷书,偶尔有放飞自我;
有些是红底金漆,有些是红底黑漆,有些是黑底金漆,每一个匾额楹联,全都要尽量和古宅里的原版保持一致;
最痛苦的,还要数那些现代的文物说明牌,字小得只有一点点,恨不得用微雕。
但是,它不代表历史的一部分吗?
不代表这个家族的传承吗?
那肯定也代表啊!
所以,无论如何,硬着头皮都要写上去!
沈乐吭哧吭哧,刻得头昏眼花,身颤手抖。
又是写,又是刻,又是涂,好容易忙完这一大堆,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骨节咔咔作响,整个人都要僵掉了。
幸好后面的工作不用他做,他站着伸胳膊踢腿,左扭右扭,拉伸经络,自有罗裙们伸出万缕青丝,卷住一小块一小块牌匾,往古宅模型里放:
而古宅模型也欣喜地迎接了这些东西。它展开到原初大小,甚至自动掀开了屋瓦、揭起了屋顶,让青丝顺畅地把牌匾放上去;
只是往上一放,墙壁,横梁,微微一凹,把它们完美地卡在里面,或者粘在上面。
有那牌匾放的位置不对,或者放歪了的,模型还会抖上一抖,把牌匾抖到正确的位置……
沈乐屏住呼吸,盯着模型细看。月光下,这栋古宅模型,竟然显示出了比宅子本身更多的活力,和更多的情感:
几百年家族绵延,它有腐朽,有压迫,也有血泪;
但是,站在整个家族的立场上,它维护了家族的竞争力,保证了家族的绵延。
而且,在那些重要的历史节点,在那些大节大义的关头,它确实没有走错,一步也没有!
最后一个匾额悬挂上去。屋顶自动飞回,咔咔落在房梁上,和整个古宅模型再次融为一体;
月光斜照,流银一般的光华披落在屋顶上,忽而凝聚成一根乳白色的光柱。光柱之下,先是屋脊,再是鸱吻,猛然亮了起来:
第三进、第二进、第一进大宅顶上的鸱吻同时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吞入光柱,暴风吸入。
它们身上鱼鳞似的纹样一片一片,挨个亮起,直到全身闪亮的时候,蓦地一扭头:
第三进、第一进大宅的鸱吻,同时吐出月光,射向第二进。第二进屋顶上的那只鸱吻,稳稳地承接着光柱,扭头探身,望向院落:
略略一停,从它口中,喷射出一道比其兄弟粗了好几倍的乳白光柱,直接落入古井。
光柱射在井壁上,井壁竟然一瞬间变成了镜子也似,将光柱来回折射,一直照到井底!
沈乐趴在边上,屏住呼吸,看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惊扰了模型的变幻。月光一落,井底就“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
虚幻的血水开始不断上升,迎接月光,又在月光当中变得清澄透明。
下面有多少血水涌出,上面就有多少月光照落,两相角力。最后,还是月光占据了上风,一寸一寸,把血水压了下去。
等血水全部变成无色透明的井水,月光还是没有用完,或者说,还是没有停歇。
它不停地往下照耀,不停地给井水充能,直到井水也变成乳白色,变成一泓液体的月光;
等月光终于稀薄无力,模型又开始轻轻震动起来。井水升腾出地面,化作濛濛细雨,往下洒落。
三进大宅,左右护厝,还有大宅和护厝之间的两条夹道,雨露均沾,每一个地方都被照顾到。
甚至那些紧闭着的花窗,也一扇扇无声打开,摇动着,几乎是欢呼着,迎接那些月光细雨落入房中……
月光落下,沈乐赫然看见,大宅模型当中星星点点,飞出无数荧光。先是那些青色光华,迎接上月光细雨,一点一点褪色成银白;
再是洁白荧光,被雨露拂过,一颗颗变得更加晶莹,更加透亮,甚至比之前大了一圈。
最后,才是那段白绫,和那盏宫灯,迎着月光飞起,轻飘飘地转了个身,投入细雨当中——
这两件东西,沈乐怀疑都已经成了灵器,或者说,可能成了执念的本体。它们一飞起来,沈乐才知道什么叫做声势浩大:
月光不再如丝如缕,如雨如雾,而是整个凝聚了起来,化作两道光瀑倾泻而下。
白绫上面,一寸寸现出了血痕,出现又隐去,出现再隐去,每隐去一次,就有一枚光点从上面飞起,轻轻旋转一圈,消失不见;
而宫灯上面,船影飞旋,如同迎浪而行。铁蹄声,刀枪声,惨呼声,不绝于耳,甚至整个房屋模型当中,都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血迹!
“那个……这才是超度的开始吧?之前只是把怨气收敛过来,还没有超度掉吧?”
沈乐迟疑着。如果他是和尚,这时候高低要念一段《地藏经》什么的,当然,也许其他的经文更加对症;
如果他是道士,这时候估计焚香、拜表、起法坛,啥都上了;
但是他啥都不会,只能凭着自己的功力死怼,靠真诚的心和对方交流。
甚至,连自己交流的对象是谁,能不能沟通成功,他都不知道……
沈乐往前一扑,左手按住第三进中心,右手按住第一进左侧,努力供给热流。月光本来已经势弱,得到热流支援,猛然强盛;
而浓厚的月光当中,金色光笼也同时亮起。梵唱如缕,檀香扑鼻,声声海潮之中,有流水从不知何处涌来,开始快速抹除血迹。
整座古宅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被完全涤荡了一遍,看着晶莹通透,再也没有半点阴森森的味道——
“呼……应该搞定了吧?这下应该完全搞定了吧?”
沈乐整个人趴在桌边,双手软软地搭在模型上,几乎脱力。手心一震,双掌莫名其妙地被弹了起来,远远排斥开;
他飞快抬头,就看见一根白绫飘飘而起,迎着月光,当空飞舞。一圈、两圈、三圈……
每飞舞一圈,白绫就变小一点,也变得更透明一点。
飞舞到最后,整个儿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月光下,经纬丝丝缕缕,散乱飞扬。恍惚间,仿佛勾勒出一张少女的面庞,含泪带笑,向沈乐点头。
“好好去吧!”
沈乐支撑着竖起一根前臂,努力向她挥手:
“好好享受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比你挂掉的那个时代,要好得多了!
只要自立自强,只要自尊自爱,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没有人能欺负你!”
少女的面庞轻轻笑了一笑,涣散开来,消失不见。沈乐回头,就看见宫灯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像孔明灯一样往天空中升去;
升到几乎不可见的位置,宫灯蓦然炸开,洒下点点光华。光华如萤,自然聚集,勾勒出一对少年男女的虚影:
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双手相握。身上没有伤损,脸上也没有血痕,只有无穷无尽的幸福和爱恋。
真好……
沈乐微微笑了起来。他也向那对少年男女挥手:
“去吧!好好在一起,好好再爱一次!”
少年男女微微向他点头,仿佛张口要说什么,却最终慢慢消失不见。
沈乐含笑目送他们离去,长长叹了口气,终于伸手去戳面前的古宅:
“喂,这下搞定了吧?该滚蛋的都滚蛋了,该超度的也都超度了——剩下来的,该是我的了吧?”
古宅模型轻轻颤抖了一下。沈乐戳一戳,它缩小一点;再戳一戳,再缩小一点。
戳到第三下,它自行飞起,变成一个骰子大小的摆件,落进沈乐手里,滴溜溜旋转:
看,我也能变成这么小的!
我也能和笔筒一样,变成手机挂件,直接挂在你身边的!
“啧,这就太好了!”沈乐大喜。模型能变得这么小,确实是超出了他的期待;
重要的是,能变小的话……
“你能变多大?”
一道流光闪过。模型就地展开,变回拳头大小,变回一尺长,一米长,两米长,超出桌子,继续往外蔓延……
沈乐猝不及防,连人带椅子,直接被推到了墙边。“当”的一声响,椅背砸在木墙上,胸口卡着模型墙壁。
更糟糕的是,这模型的长度和高度,是等比例变化的,胸口被压住的同时,模型外墙快速往上长,卡着他的下巴向上推,差点把他舌头卡断了!
“停!”沈乐紧急叫停:
“停停停!变回去!变小!变到最小!”
光芒一闪,模型又变回了骰子大小,往他手里一跳。沈乐松了口气,左顾右盼,只见小家伙们都在抱怨:
【怎么这么莽撞吧!把我推到桌子底下了!——我也就算了,凿子差点把地板砸个坑!】
【还好我只是一套裙子……但是万一变得再大呢?把我卡进墙里,那是要撕坏的!】
【我……还好我缩小了,差点就砸墙上了……】
【我笔筒里面的东西都摔出来了!】
骰子嗡嗡旋转,从这个小家伙头上,跳到那个小家伙身上,像是在沟通,又像是在赔礼。沈乐叹了口气,慢慢起身:
“算了算了,是我不好,没想到你能变这么大。早知道的话,我应该换个地方让你变的——现在就走?”
【走!】
【走走!】
【走走走!】
小家伙们集体响应。先是笔筒自行展开,再是泥俑们挨个儿跳入,罗裙们飘飘荡荡,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拎包入住;
小墨斗张开工具盒,督促着木工工具们挨个儿跳进去,自己最后一个入内,关好盒盖;
小油灯却要享受特权,一转身,跳进沈乐的背包。那个意思非常明显:
能让沈乐直接背着,绝不进笔筒!
它们一样一样收拾完毕,沈乐背起背包,把模型和笔筒串在手机链上,转身就传送了出去。
流光瞬息,已经到了荒郊野外,四顾茫茫,风吹草地,不见半点人迹。
沈乐这才找了块平坦地面,把古宅模型放下来,和它商量:
“你能变多大,变给我看看可以吗?”
骰子大的模型在地上滚了一圈。一个细细的,清脆的声音轻轻扬起:
【你走远一点!】
【走远一点!】
啊,会说话了啊,太好了。沈乐照着它的话往外走,走出一米,走出两米,走出三米。
模型还不满意,继续指挥:
【再走!再走!】
沈乐:“……”
咱就是说,咳咳,咱的意思是,你宅子底下不会压了个猴吧?
你现在这态度,我感觉我站在五指山前面啊!
但是,古宅模型第一次会说话,第一次沟通,沈乐也不至于就非要和它吵。他继续往外走,十米,二十米,三十米……
“应该好了吧?你就算变成原来那宅子的大小,我走到这里也该够了啊!”
他扬声喊。又是一道流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在面前快速膨胀起来:
变大,变宽,变高。红砖壁,马头墙,灰黑色的砖瓦,精致的砖雕,高高扬起的鸱吻。
矗立在面前的,赫然就是沈乐曾经亲手修过,花了他好几个月精力的古宅。
“哎哟,还真能变成这么大啊。”沈乐绕着古宅——这时候不能说是模型了——转了大半圈,转到正门口。
正门无声无息,自动打开,迎接他进去。梁栋森立,匾额庄严,无声无息地俯瞰着他,如同几百年光影流年。
沈乐长长舒了口气,举步向内走。第一进,第二进,第三进,第四进,第五进……
“喂,你到底能变多大啊?你到底能变出多少房间?”
【很多!很多很多!——你给我木头,给我家具,我能让你全家都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