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里的梁柱,其实已经修复过一遍了。沈乐站在面前,只扫过一眼,就知道是怎么修的:
这根柱子,上下颜色有点不太一样,下端明显补过。就那些漆,沈乐赌一个贡献点,绝对是在下面注射鱼鳔胶,然后一小片一小片压平的!
不但补过漆,应该还填充过木屑,药水,胶水,把腐朽疏松的部分重新填充结实,顺便来一发防腐防虫。
柱子最下方,甚至还有一条明显的缝隙,柱子和石础的接合处也有一点不同,不是那种历经岁月的样子。
沈乐估计,梁柱最下方应该是腐朽了,导师带着师弟师妹们用了一个托梁换柱的手法,把下面烂掉的部分干脆锯掉,然后换上新的……
“是啊,这柱子已经修好了啊!难道要再修一遍?”
“工期和预算都不支持啊!”
“总不能换根新柱子……这也不符合文物修复的原则啊!”
一群师弟师妹围着沈乐,纷纷发表意见。沈乐一回头,就看见导师远远地站在厅堂门口,看着他微笑,一副不打算插嘴的模样。
沈乐快步走过去,站到导师身边:
“老板,你看这柱子要怎么修?”
“我不知道。”韩教授理所当然地回答。见沈乐盯过来,他淡定摊手:
“从古建筑修复的角度,这根柱子已经修无可修了;从你那个什么……的角度,我一无所知,提不出意见。
——总之,你看着修就好了,只要不是把它全拆了,我都没意见。”
……行,老板,您就大撒手了是吧。沈乐点点头,大步走向立柱前方。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导师、让师弟师妹,都很难评价的动作:
张开双臂,一把抱了上去,直接扑在了立柱上。
“师兄这是在干嘛?”
“跟柱子交流?”
“他能听见柱子讲的话?”
“或者他能看到这根柱子,不同寻常的美感,被它感动了?”
师弟师妹们窃窃私语。沈乐双眼微闭,从胸口到脸颊,全都贴在柱子上,掌心热流渗入,触碰柱子的每一个细节:
上中下三节木柱,木柱和木柱之间,巴掌形的榫卯结构;
木柱外面,勒紧的铁箍,以及铁箍上面的每一个钉子;
木柱和石础接触的部分,那轻微的吱嘎声,静力压迫下细微的形变;
还有木柱当中,因为腐朽而掏空的部分,木粉、胶水和防腐药水与木柱结合,却又不怎么融洽的地方……
好半天,沈乐才放开手,直起身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回头向导师眨眨眼,轻轻一笑:
“老板,还有师弟师妹,看我给你们变个魔术!”
他一个电话,立刻就有大批木料被送进来。不但送进来,还按照沈乐的要求,切削成了一段段弧形;
沈乐指挥着过来送木料的工人,用麻绳捆住木料,把它们绑在木柱外面,严丝合缝。绑完了,水培营养液加水,哗哗地往上喷。
一直喷到木料和麻绳全部湿透,沈乐招呼所有人闪开,独自上前,再次伸手,按上木料表面:
“给我——加固!”
一开始并没有任何异状。弧形木料安安静静,麻绳没有腐烂,也没有抽紧,甚至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然而只是五六秒之后,马师弟就第一个发出了惊呼:
“你们看!——那个木料接缝!”
弧形的木料,当然不可能有立柱那么长,那么大。它都是一小块一小块刨出来的,拼接在木柱外侧,雪白的切削断面还暴露在外面。
然而现在,那些切削出来的断面,直接看不见了——它们严丝合缝,长到了一起!
“师兄这是……想要给木柱加一层壳子吗?”
黄师妹小声猜测。身边,另一个师弟摇了摇头:
“不像。这不符合古建筑修复的规则……再看看,再看看……”
不管沈乐想干什么,总之,看到木料自己长合,大伙儿已经觉得值回票价。
举起手机的举起手机,架起相机的架起相机,马师弟甚至冒着80万再次打水漂的危险,架起了扫描仪——
当然,是沈乐拿过来的,特事局改装过的那一台。
只不过,他们举手机的手都酸了,也没等到进一步的变化,好像沈乐来这一出的目的,就是给木柱加一层壳子……
只有沈乐知道他在干什么。外面的木料自行长合,只是为了省他一点力气,免得他还要控制这玩意儿悬挂起来;
但是,长合之后,才是真正的开始:
沈乐抬手按在木料上,热流汹涌,渗入立柱当中。一枚符篆悠悠旋转,牵动木气,给木柱添了一分生气:
得这一分生气点化,木柱就奋力生长起来。沈乐控制住它,不让它长高,不让它长粗,它就只能往结实里长:
吸收外面的木头,作为养料,吸收木壳上喷的营养液,作为生长的润滑剂:
长!
长!
长!
历经数百年,木料腐朽,内部中空,有些勉强存在的结构,也只有细胞壁勉强支撑,里面的内容物全部液化了。
正好趁这一波,极力吸取养分,极力把自己长结实了!
“咦?木壳塌下来了?”
韩教授眼前一亮,快步上前。伸手摸摸最下方的一圈木壳,再踮起脚摸摸上面的,再小心翼翼挪到沈乐身边,摸摸他按手处旁边的木壳:
“奇怪……感觉柱子里面最腐朽的地方,木壳软得最快……”
木柱奋力吸收养料。不一会儿,咔哒一响,木壳裂开了一块;而后,从裂缝当中,一滴一滴,艰难地挤出液体……
“这是什么?快!取样!收集起来!然后测一测,这液体是什么成分!”
老教授眼睛一亮,赶紧下令。学生们蜂拥而上,搬凳子的搬凳子,拿容器的拿容器,去找仪器的去找仪器。
又是吸,又是刮,好大一通折腾,然后,送到韩教授面前的结果,大伙儿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老板,这好像是我们灌到木柱里面的防腐剂……”
“看成分,应该还有点黏结剂……”
“不应该吧?注射进去的药水,怎么还能流出来的?——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送去实验室再验证一下?做个化学分析,做个光谱分析,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老板……我们的经费……”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最后,师生几个,不得不厚着脸皮,再次吃沈乐的大户:
他们把这些样品,寄到沈乐名下,位于珠溪镇的实验室,让那边的学生帮忙做个分析。
嗯,仪器折旧费用省下来了,药剂成本费省下来了,基本上只需要出点儿实验津贴——
天可怜见,外部实验室的研究员虽然是牛马,本家的学生更是牛马中的牛马,让他们干活,那可便宜得太多了!
沈乐把导师他们的议论听在耳朵里,微微而笑,只是不说话。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身体里有异物啊?
一旦长好了,长足了,能排出的异物,果断要排出,不然也态不舒服了!
然而沈乐并没有向大家解释。一方面,他现在要全神贯注操纵符篆,虽然不至于无法分神,也确实没能耐喋喋不休,回答每一个问题;
另一方面,就算回答了,师弟师妹们也未必能相信,还是让他们自己看结果比较好。
仪器跑出来的结果,总比他空口白牙说的结果,要容易让人相信,不是吗?
“你别急啊,慢慢长就是了,养料不够还有。”
他在心里默默对立柱说着,供给符篆的热流,输送得更稳更匀:
“好好长,长得更稳一点,长得更坚固一点,这一波争取撑住几百年……还有,我供你灵气了,你就不要作祟了!”
他全神贯注,站在木柱面前,努力供它修复自身。木柱上的木壳一片一片变干,一片一片软化塌陷;
师弟师妹们手忙脚乱,按照沈乐的指示,往柱子上按新的木壳,拼命浇水,顺便还要帮导师取样。
忙到最后,木壳都不够用了,干脆把各种碎木片、木屑,胡乱撮过来,在木柱外表糊成一堆,供它取用:
“还有这种法子?沈师兄,你可太厉害了!要是修古建筑真能这样修,我们以后,就省事儿多了!师兄,这个怎么弄的,你教教我们呗?”
沈乐手一滑,差点断开和木柱的联系。他扭头看向导师,导师目光灼灼,盯着木柱,好半天,苦笑摇头:
“你这种修复方法,有可重复性吗?能够量化吗?”
沈乐奋力摇头!可重复性是绝对没有的,特事局圈子里,他也不认识别人会这一招:
草木妖类或许能做到,沈乐没有问过;但是,他的师弟师妹们,正经高考招进来的文物修复者们,肯定是不会的!
至于量化,抱歉,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输出的热流和符篆,到底要怎么量化……
沈乐抱歉耸肩。导师只能再次摇摇头:
“修复一些特别珍贵的古建——比如应县木塔,比如故宫的金柱什么的,也许能用得上你这一手。普通的……算了吧。”
否则项目报告怎么写?论文又要怎么写?
弄一堆木材放在旁边,喷营养液,发动异能,然后——它自己长好了?
拜托,给文物修复工作者留条活路,也给审论文的专家们留条活路吧……
双方四目相对,很快达成了一致。沈乐继续催动能力,导师继续指挥学生们干活儿。
好一会儿,眼看整个木柱的生长就要完成,沈乐心头猛然一惊,快速缩手:
就在他缩手的一刹那,木柱上方,猛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痕。鲜血滴滴答答,不停流淌,仿佛无休无止;
而血痕中央,洇着一个深深的人形印记。印记上面,扎着十七八个深深的孔洞,大约在胸腹,肩头,骨盆,大腿部位。
洞底深黯,不知道有没有箭簇尚存,只能看到鲜血不断喷涌……
“鬼!”
“鬼啊!”
身后,一男一女,两声惊呼高高拔起,跟着就是稀里哗啦的声音。
沈乐百忙中只能反手一指,一股清风平地卷起,把从脚手架上失足跌落,眼看就要摔个好歹的师弟师妹稳稳托住,放在地上。
然后,他就听到后面脚步声急促,两个师弟直扑导师过去,架起导师就往外跑:
“放开我!我要看看这血迹是不是真的!”
“走啊!让沈师兄先看!他说没问题我们再进去!”
“导师你先出去!你年纪大了顶不住!我们替你看就好了!”
挺不错的,大家都挺爱戴老板,碰到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让他先走。沈乐微微一笑,纵身一跃,跳到横梁上,伸手去摸:
触手黏答答的,确实不是木柱的质感、甚至也不是清水的质感。收回手一看,满手鲜红,举起一闻,腥气扑鼻。
他再伸手抚摸印记上的孔洞,手指一按,再按,三按,忍不住笑了一声:
绝大多数孔洞都只有视觉效果,手指根本伸不进去——甚至没有往下凹进去的痕迹。
他摸索遍了整根木柱,才在人形印记心口的那个孔洞上,摸到了一点不同:
这里是真的能伸进手指的,沈乐把指尖探到了底,终于摸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有点粗糙,有点尖锐:
“难不成真的有铁箭簇留在里面?”
沈乐暗暗狐疑。他纵身跳下,刚一落地,就看见导师在门槛外面的阳光下,笑眯眯朝他招手:
“沈乐啊,你修这个古宅,怎么越修越鬼气森森了呀?”
之前还是好好的,啊不,也不算好,会从井底冒红水,拧开水龙头会有血,会把人吞进去。
但是,它至少没有明显地出现,人类被杀的痕迹,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怨念啊!
这样一搞,别人还干不干活了?
“啊这……老板,你有没有听说过,人背上生了脓疮,要治好,就要先拔毒……”
沈乐也没有办法,只好胡说八道。老教授微微一笑,从容跨进厅堂:
“没事儿,反正这些事情我也不懂,你弄出来的,你处理。——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导师都开口了,沈乐自然不会放过。他摸出笔记本,刷刷刷刷,一边画草图,一边请教。老教授不断点头,不断给他出主意。
两人讨论了好一会儿,沈乐又开始打电话:
找特事局,要仪器,要仪器,要各种各样的仪器,要各种各样,特殊改造过,能够在异常灵性环境下干活,能够记录灵性异象的仪器!
至于这些记录,到底能不能用,能不能写到论文里面,那就不必考虑了。就算不能用,他至少还能留着自己看不是?
沈乐摩拳擦掌,带着改装版3d扫描仪,先把梁柱扫描了一遍。
果然,扫描仪复原出来的图像,有人形,有血痕,还有箭簇留下的痕迹。
以扫描仪的精准度,甚至还扫出了唯一的那个孔洞,并且测量出了孔洞的深度……
“所以接下来呢?”
导师看着扫描仪给出的图像,也是惊讶不已。之前他们修复立柱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
柱子表面,光滑完整,完全是一根没有经过战火的好柱子!
“我打算……把这个洞挖开,把箭簇取出来。”沈乐沉吟道。想了想,又自己摇头:
“还是算了,先扫描一下吧。万一里面啥都没有,是怨气凝结的幻象呢?”
反正,现在x光扫描仪也容易,扫一遍,差不多就知道里面有啥了!
沈乐需要的扫描仪很快就送来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要绕着柱子来一遍,保持x光屏幕和光源对向运动,难度有点高:
“来,帮忙!”
沈乐把导师和师弟师妹们全都赶出去,关门闭户,一声喝令。下一刻,从糊上窗纸的门扇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鬼啊!!!”
沈乐:“……”
有没有可能,不是鬼,只是罗裙的万缕青丝不断延伸,帮他托起了所有的仪器,顺便帮他干活?
x光机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咔嚓咔嚓,拍了七八张不同角度的片子。沈乐也不是想做个ct,只要有几张x光片,就可以大致确定箭簇的方位。
然而,等他把片子拿到手,不由得大是为难:
“这……箭簇到底存在不存在啊?”
四张片子,四种不同样式的箭簇,有扁平的,有三棱的,有四棱的,还有圆筒形的;
另外四张片子,根本没有箭簇,甚至连柱子上面、他伸手能摸到的孔洞都看不见。
这已经不是角度不对、高度不对能够解释了,这纯粹就是薛定谔的箭簇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导师再次笑眯眯地询问沈乐。沈乐纠结了一会儿,索性奋起:
“不管了!我把这宅子全部修好,然后一次性解决!就不信我搞不定它了!
——老板,你们全部撤退,我一个人来!”
不是还有两个月时间吗?靠我的团队,两个月,足够把这宅子全部重建一遍,让导师交差了!
嗯,前提是,不要纠结修复过程,也不要用现代科技手段,一个一个地方去取样,去验证用了什么药剂,用了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