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的资料……当然是有的。
沈乐跟着老板做过五六七八个项目,申请报告、项目计划书之类的文件也写过不止一份,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想要开一个项目,第一件事就是要说明,这座古宅多么有价值,多么值得修。
而说明的起手式就是,这座古宅是什么年代修建的……什么名人住过的……承载了什么样的历史……
然后,才是它的结构,它的建筑特色,它的艺术水准,等等等等,吹到天花乱坠。
没办法,负责批项目的老爷们,不一定看得懂减柱法和移柱法的区别,不一定看得懂半圆形拱瓣卷杀的做法多么富有地方特色;
但是,他们一定看得懂,这座古塔是唐朝建的,这座大殿是宋朝建的,遍数全国,这个年代的同类建筑只有十来座了,坏了就没了!
所以,沈乐敢跟导师开口要资料,完全不怕导师尬住,就是百分之百肯定,这座古宅的资料绝对存在。
不但存在,而且很详细,很扎实。沈乐一开口,黄初夏师妹就应声道:
“在我这里。我发你。”
哦……果然是师妹负责。正常,古建修复是个体力活,搬脚手架的杆子、拎油漆桶啥的,到哪儿都需要出大力气。
男生们卖力气,女生就负责繁琐的文字工作,以及跑关系的工作,比如赔个笑脸、甜甜喊一声师兄,求实验室早点出测试结果啥的。
想当年,沈乐到山村给导师打下手,带回小油灯那次,就是这种分工方式:
男生们在山村里干活,怀孕的师姐在学校坐镇,对接各种资料、申请、实验室消息,顺带负责写论文。
谁也别想清闲!
谁也别想!
沈乐感谢地向黄师妹点了点头,报上邮箱地址。打开文件,他忍不住长长“哦~~~”了一声:
“宋朝的房子啊!”
那确实值得修了!
宋朝传承到现在的古建筑,全国加在一起也没多少了。再扣掉石塔、石桥、佛殿之类的建筑,更是凤毛麟角,完全值得好好保护的!
“呃……其实只能说传承有序,家谱一直在做罢了。”
黄师妹有点尴尬地解释。这座老宅,和她理论上有点关系:
这是刺桐当地,名门黄氏某一支的祠堂,就像之前开玩笑的,“是我们黄家的祖宗祠堂。”
但也就是“理论上”罢了,实际上,她不是当地那一支的,隔了十万八千里,别说五服,十五服都出去了。
而且,要说这房子是宋朝的,也有那么点儿亏心:
“之前应该转手、重建、翻修过好几次,至于现在的宅子,撑死了就是明代的……”
明代的也很有价值了,虽然不那么珍贵。但是,古宅,古建筑,有趣就有趣在这里:
“它的地基,础石,部分构件,应该是宋代遗存下来的。我们修复的时候,要非常注意保留各个时代的特质……”
懂了。沈乐淡定点点头,开始一页一页往下翻。申请书,详细的调查报告,原始资料,照片,分析……
哦对了,除了房屋本身的建筑结构,还有各种官职匾额,科举匾额,家族的历代科甲名录,各种质地的对联,雕塑,彩绘……
除了家族先人的画像不归他们修复——那是书画修复专业的活儿——整个祠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们全都要修一遍。
沈乐甚至看到了“太子太傅”的官职牌匾,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也不知道是谁。
“所以,凝聚在这栋房子上的,到底是什么呢……”
沈乐把资料从头拉到尾,又从尾拉到头,沉吟不语。前后左右,导师,师弟师妹,几个特事局的修行者,眼巴巴盯着他看:
他们都已经搞不定这座宅子了,就看沈乐的了!
沈乐也搞不定,最起码,坐在导师他们的住处,只在电脑上看资料,他是真的搞不定。
他来回翻了几遍资料,终于起身道:
“不然我去现场看看?……你们别去,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房间里蓦然一静。几个师弟师妹互相望望,嘴唇翕动。没失踪过的两个眼眸亮起,看着很想催促一把,甚至想跟着沈乐一起过去;
失踪过,又被沈乐找回来的那两个脸色担忧,想要阻止,又说不出来。最后只冒出一句:
“你……注意安全啊!”
“放心。”沈乐拍拍手,迈步向外。走过导师身边,伸手一按,把他按得坐回床上:
“老板,你安心坐着,没事。找不到我了也别急,我总要去那个把师弟师妹们吞掉的地方,慢慢寻摸一圈再说。”
一股热流从掌心涌出,直入老教授后颈,沿着任督二脉转了一圈。
老教授跌坐回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享受起热流冲荡全身的舒畅感。沈乐趁此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房门,直扑工地:
老板和师弟师妹们工作的地方,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
门脸不大,也就三开间左右,然而门口两级台阶宽大平坦,斗拱上雕龙刻凤,哪怕历经岁月,也能看得出曾经的精致。
三间黑漆木门已经斑驳,柱头、础石、花窗上的雕刻,还是精致繁复,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这大宅的故事,不会写在墙壁砖瓦上……”
沈乐缓缓地吁了一口气,抬脚往里走。整座大宅,到处都是脚手架,到处都是工作的痕迹:
拆除下来的护厝铁皮搭盖斜在一边,还没有运走;
陈旧、破损的瓦片一叠一叠堆在墙根,新的瓦片已经铺好了一大半,还有一车倚在对面;
腐朽的木构件已经拆了下来,新的木构件还没换上去,窗框、门口、檐枋,触目所及,一块一块,都像狗啃的一样……
“老实说,住在这种房子里,真是不舒服。”
沈乐由衷评价。没错,这种房子,在当时已经算是非常豪华,只有大户人家才住得起了:
严丝合缝的大石条基础,当地特有的、红土烧成的红砖,翘角飞檐下,用瓷片拼成龙、凤、狮子、鲤鱼等各种精致的花样。
然而整座房子屋檐极其宽大,四面围拢,只露出小小的一块四方形天空。
拿尺子随便量一下,整个院落,只有1/9是天井,其他部位全部被屋顶覆盖:
“这种采光,一天到晚,能有几个小时日照?住在里面,真的会憋死人的吧!”
他一边吐槽一边往里走。大宅一共三进,第一进正中牌匾高悬,左右两间,左间上设讲案,下列桌椅,大概是宗祠里的学堂所在;
右间当中两把太师椅并列,左右各设四把交椅,怀疑是族人议事的地方。
绕过正中大厅后面的屏风,第二进大厅庄重肃穆,哪怕东西都搬光了,也能隐隐闻到香火味道。
踏进大厅,正中长案上,长案后面的壁板上,全都空空荡荡。但是光看上面的灰尘痕迹,沈乐敢用自己老宅打赌,这绝对是供牌位的地方!
“当中始祖,左昭右穆。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士三庙,超过这个数目的,打包放在侧房或者后室,逢年过节请出来祭一祭……”
沈乐倒背着双手,仰着头,绕着祠堂转悠。东西可以搬走,沉淀在房子里面的气韵可搬不走。
尤其是长案和壁板上,凝聚的心念和力量,简直伸手就能摸到——
“我感觉,在这里传送,最容易传送到目标位置。”沈乐仰望壁板,沉吟思索。
不知道多少年,多少代人,在这里拈香祭拜,在这里仰望叩首。
有意气风发,有崇敬肃穆,也有愤怒悲哀,有凄凉绝望。千年以降,各种各样的情绪,浓厚到几乎凝成了实质:
这个家族,经历过怎样的风风雨雨?
是什么经历,在家族传承当中,刻下了最深的痕迹,又是怎样的经历,引动了这个祠堂的异象,把他的师弟师妹们卷了进去?
梁柱上,础石上,墙壁上,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沈乐想要知道的事情;
导师和师弟师妹们收集的资料,也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沈乐在第二进的祠堂转了两圈,又转向第三进。一脚踏出第二进的后门,他瞬间精神振奋起来:
是没有看过的建筑结构!
是没有看过的样式!
第二进后门,和第三进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分隔,几乎可以算是楚河汉界,恨不得砌一堵墙拦起来的那种。
然后,第三进有独立的门房,有独立的照壁,不绕到内部,甚至会觉得第三进直接调转方向,由坐北朝南变成做南朝北,和第二进直接背对背。
如果不是外面有一整圈围墙,把这三进房子围在一起;
有左右两排护厝——也就是纵向分布的两排厢房,以及分隔厢房和主体建筑的长长巷道;
沈乐完全可以认为,第三进和前两进并不属于同一栋建筑,甚至不属于同一家的房子。
但是,两栋房子的建筑结构,风格,相呼相应,又存在微妙的对称,跟照了个镜子似的……
沈乐好奇地绕了进去。一圈转下来,恍然大悟:
这个宗祠,是非常罕见的男女祠的结构。男祠在前,女祠在后,男人们在第二进祭祖,女性也在第三进祭祖;
男祠供奉家里的始祖和有贡献的先人,女祠,在供奉之外,还承担了养赡的职责:
看女祠左右两边,一间一间阴暗逼仄的小房子,看楼梯紧锁的二层楼阁,再看密密麻麻排列的织布机,沈乐有理由相信,这是家族女性守节的地方。
而最让他心神震动的,还是女祠牌位前方,一条漆黑油亮的大梁:
沈乐甚至不用开灵眼,也不用进入冥想视角,站在梁下微微仰头,就能“看”见梁上垂挂下来的,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白绫。
白绫上,大梁上,祠堂里,凝聚的悲哀、痛苦和怨恨,历时千载,也仍然有如实质。
“所以……你们的悲哀和愤怒,还没有平息,还没有被安抚吗……”
沈乐凝望着那条大梁,微微抬手,虚抚而过。厅中吹过一股微风,绕着沈乐打了两个旋子,从屋瓦到窗纸一起猎猎作响。
啊这……
念经啊,超度啊啥的,我不擅长啊!
我只略懂一点物理超度,但是,要真动用我的手段来超度,不说别人,导师得把我往死里打啊!
沈乐在古宅里面溜达了两圈,前后三进,左右护厝,连同两条长长的巷道,每个房间都探头进去看了个遍。
看完了,摇摇头,回去找修行者们:
“我能感觉到这房子上凝聚的怨气……也许,超度掉就好了,就不会把人拉去失踪了?”
“这怨气并不会害人。”关岳庙过来的那位第一个否定。他用香灰撒遍了古井,也撒遍了房前屋后每一个角落:
“它但凡会害人,关圣帝君和岳王爷在上,都容不得它。不害人,只是自顾自地难受,我们也拿它没办法。”
“是的,它不是那种会伤人的。”天后宫的守庙人对同事表示赞同:
“之前我们排查过全市的古宅,有需要超度的,我们都尽量超度过了。不会作祟的,总不至于把它拆了吧?”
清源山那位道士笑而不语,一副“不要打扰我飞升”的样子。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道清长老身上:
“阿弥陀佛。”道清长老照例是佛号起手。宣了一遍佛号,他慢慢道:
“这座宗祠,和我们寺内的檀樾祠,也有同气连枝的源流。等我去一趟檀樾祠,请一炷香火过来,看看有没有效果?”
什……什么?
您是和尚啊!
您不搞念经超度,您去寺里的啥地方请香火是什么鬼?
沈乐张嘴,闭嘴,摸手机,快速百度。一通搜索,也不得不服气:
刺桐黄氏,也是自唐代传下来的千年名门。唐垂拱二年,黄守恭舍宅为寺;
为了感谢黄氏献地的功德,开元寺至今还保留着檀樾祠,供奉黄氏香火,有黄氏后人居住、守香。
而八闽之地,黄氏各个支派,都是从黄守恭传下来的,说到底都要封檀樾祠为祖祠……
行吧……
你有问题,让你祖宗来跟你说?
沈乐伸手一引,把问题交给了老和尚。然而,香火请过来,在祠堂里转了一圈,也并没有什么作用。
该悲哀的还是悲哀,该怨气的还是怨气。
沈乐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看上去还得我来。——算了,我再穿越一次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