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鸟翱翔,啼鸣不已。
树丛里,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身形俏丽的梅花鹿踩着轻盈的步伐,衔着一支红果来到沈乐面前,低头放下。
远远的海面上,巨鲸发出悠长的鸣叫,水柱高高喷起,似乎竟能触及撑天巨树的第一层枝叶。
整片天地,都在欢迎他的到来。
沈乐微微笑了起来。他往后一仰,整个人四肢摊开,大字型躺倒在草地上,尽情享受青草的芳香和海风的吹拂。
这段时间的节奏好紧张啊……我现在不想干活,不想搞修复,甚至不想吸引灵气,不想运功……
我就想好好休息一会儿,谁也别来吵我,反正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阳光温暖,草叶柔软绵长,四周气味一片芬芳。躺着躺着,沈乐就觉得有点迷迷糊糊,似乎快要睡了过去——
“沙沙——”
“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刺啦刺啦,踢踢踏踏……”
一片轻微而密集的声响。沈乐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扭头张望。这一看,就忍不住“嘶”的吸了口气:
“你们……你们这是逼我啊?”
他背过来的那个大登山包,不知什么时候,拉链已经被全部拉开,顶上那个当盖子用的小包也被掀到一边。
整个登山包大敞着口子,笔筒从里面冒出了头,而那群泥俑,正排长队,从笔筒里面鱼贯而出——
不但往外爬,出来之后,自己还自动排队,找个地方站好。
沈乐躺平的这块地方,周围全是灌木,树木,只有当中两三丈方圆的一片野草,根本不够它们展开队伍的。
于是,这些泥俑一边挪地方,一边自动缩小体积,务必让所有同伴都围绕着沈乐,达成占地面积利用的最大化……
“行吧……你们这是在催我干活是吧……”
沈乐唉声叹气地爬了起来。刚做好,几对泥俑越众而出,扛着沈乐精心修复的妆奁,在他面前排成一排:
一张大书案,一把直背书房座椅,一把圈椅,一把太师椅,一座湘妃榻……
所有的家具后面,八个泥塑扛着一座架子床,探头探脑,远远观望,好像随时要拔脚跑开。
虽然这些小家伙们不会说话,那态度,却已经摆得明明白白:
请您干活。
请您努力干活。
您看,您想站着干还是坐着干,还是躺着干,都随您。干得累了,想要睡一觉也并无不可,前提是您真干活了——
不干活,想直接偷懒的话,架子床不伺候!
这态度未免也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了。沈乐哀叹一声,盘膝坐下,伸手按在地面上。
心神略一沟通,身边的草叶刷刷长了起来,自相勾连,自相穿插,编织成一个又大、又厚、又软的蒲团。
沈乐拖过登山包,从夹袋里掏出一袋玉石,绕着蒲团摆好聚灵阵,抱住笔筒,在蒲团上盘膝坐下:
“咳咳……”
树叶停止摩擦,鸟兽不再啼鸣。
沈乐周围,所有的泥俑齐齐转换方向,用沈乐亲手描绘,亲手点睛的眼珠子,幽幽盯住了他,像是学校里听老师讲课的学子:
有一说一,这场景,还真有点吓人。如果沈乐不是亲手修复了这些泥俑,知道它们绝不可能对自己不利,这时候心里真的要毛毛的。
不过现在么,他也就镇定了下来,环顾泥俑,直接对它们讲话:
“……你们帮助笔筒吸收天地灵气,需要跳到里面来吗?需要的话,赶紧排队跳进来,我要开始修复它了!”
没有回答。
没有任何一个泥俑回答——当然了,沈乐也并没有指望它们回答,泥俑并没有说话这个功能。
但是,这支送嫁队伍,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沈乐的提问:
它们排着队伍,向外走去。吹鼓手,扛嫁妆的抬夫,抬花轿的轿夫,各司其职,都没有放下自己的东西;
但是,那些空手跟着走的,明显是陪嫁的家人,则排成阵法形状,各个捡起地面上的聚灵玉石。
骑马送嫁的,可能是亲戚或者兄长之类,两个人从马背上跳下,一个牵着泥马送到沈乐面前,另一个弯下腰,就去扯地面上的蒲团——
扯,扯,扯不动,根本扯不动。这蒲团不是放在地面上的,它是长在地面上的,它的根茎相互缠绕,深深抓住了几米深的泥土!
“行了,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放过这个蒲团吧,到地方催生还有……”
沈乐叹息。他走到泥马身边,按一按马脖子,示意自己跟着走:
骑是不会骑的,什么时候都不会骑的。他又不是完颜构,不想骑一匹泥马到处跑!
他不肯上马,送嫁的泥俑也不勉强他。骑士们策马奔腾,迅速就四散开去,在岛屿上到处探索;
沈乐慢悠悠跟着泥俑群走,走出这一小片灌木丛,又绕过两个弯,就有骑士们回来,引领队伍去往目的地:
这是一片极大、极平坦、极宽阔的草地,举目望去,至少能有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完全可以容纳送嫁泥俑充分展开;
草地尽头,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山石,倒下来甚至能覆盖整片草地,也就在撑天巨树之下,才显得小了一些。
山石对着草地的一面,平整光滑,与镜面仿佛。沈乐刚刚走进草地,背上的登山包就动了一动,一块石片自动飞出,越长越大,与山石合为一体:
正是沈乐在地下岩洞发现的,那块描绘着整支送嫁队伍的石壁。它落到山石上,就射出万道奇光,开始调整送嫁泥俑们的方位。
前进,后退,这里排得松一点,那里紧一点。有些地方排成直线,有些地方伸展成环……
最后,一声轻响,所有泥俑集体立正,回复到初始状态。
就在这一瞬间,沈乐分明感觉到,整片天地,不,至少是整片草地上,形成了一个天地元气的涡流。
每一个泥俑都是一个阵法节点,每一个泥俑都努力吞吐着天地元气,吸收、过滤、推送,让浓厚的元气更进一步。
而涡流中心——
他举步走去。泥俑们自然而然地侧过身体,给他让出一条通道,引他前行。
涡流中心,自然而然地空出一片丈许方圆的草地,正好方便沈乐摆开聚灵阵,催生蒲团……
“你还怪智能的咧……”
沈乐只好这样吐槽。草地上安安静静,泥俑,山石,壁画,包括他背包里的笔筒,都不给他任何反馈。
沈乐默默入内,再次摆好聚灵阵,再次催生一个蒲团,抱着笔筒盘膝坐了上去。这一次,刚开始运功,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这片玉环当中的天地,灵气密度,本来就高过了外界太多太多。再经过泥俑们的吸引,聚灵阵的吞吐,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已经浓厚得有如实质:
不,不是“有如”实质,而是真切地现出了实质。
灵气聚集成漩涡,通天彻地,从那棵撑天巨树的枝叶下方,形成一个漏斗状的云团,末端直接连接到沈乐怀中;
而浓厚的灵气,被一程一程,不断压缩之后,已经化作肉眼可见的灵液。在沈乐精神力约束之下,一滴一滴,落入笔筒当中:
第一滴落下,笔筒轻轻一颤,颜色更鲜明了一分,像是正常的木头被打湿了一般;
第十滴落下,笔筒整体都变得润泽而明亮,熠熠生光,像是一块新砍伐下来的木头,还没有在风霜雨雪当中变得干硬;
第一百滴落下,笔筒发出轻轻的吱嘎声,轻轻地抖了一抖,整个儿开始生长:
“你等一等啊!”沈乐立刻沉入冥想当中。精神力展开到极致,沉入笔筒内部,开始努力沟通、牵引它内部的能量通道:
那些黯淡无光的能量节点,现在已经有一小半在发光了,赶紧的,引导能量,把剩下的都充满!
充满以后,引导它们轻轻震颤,让能量流动起来,看看哪一个节点,是对应哪一条通道的,哪半条通道,和对面的哪半条通道,共鸣最大!
那些断裂的能量通道,给我连起来!
连起来!
沈乐聚精会神,和大量倾泻的天地元气抢时间,拼命引导能量通道。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治疗师,在和人体的本能对抗:
伤口要生长,要愈合,可以,但是得听我的!
血管和血管吻合,神经和神经对接,肌肉束和肌肉束重新长到一起——
如果不听我的,胡乱生长,结果就是长出一大团乱七八糟的疙瘩,除了留下难看的疤痕,红痒肿痛之外,并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一定要听我指挥啊!
笔筒里的能量通道星罗棋布,何止千百。沈乐也就是有过修补织物、修补天地屏障的经验,才能够条分缕析,一根根把它们对接;
但是,此刻修补的能量通道,却比修补织物难了何止十倍。它是立体的!
是三维的!
它里面还有能量流动顺序,不是你看到哪一根,把对面拎过来接好就可以了!
它还会漏水——是的,漏能量,涌进能量节点的天地元气多到一定程度,就从断裂的管子里漏出来了,哗哗地往里漏……
肉眼看到的,天地元气凝成的液滴,可能只是一小滴,然而冥想状态看到的,却是巨大的水柱,至少,也是公园造景瀑布那里,水量全开的大小!
断裂的管子哗哗漏水的时候,沈乐精神力丝线挨近上去,牵引那些管子长合,甚至会被水量打得有点发痛……
“这样下去不行啊……来不及的!”
沈乐额头冒汗。他居然会有“天地元气太丰沛,吸收不过来”的这一天,真是匪夷所思——
可能对笔筒也是匪夷所思吧,一个地方性的,老百姓册封的小神,经过百年岁月获得的灵性香火,也就那么一点儿;
这个小神让人做的器物,哪怕是吸收了几百年天地元气,能吸收到的力量,能拥有的灵性,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更何况,后期还四分五裂,笔筒流落东瀛,石壁孤零零待在古洞,泥俑被特事局捕获,关在仓库里好多年……
对于笔筒和泥俑们来说,大概也是“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吧!
“算了,你优先长好吧!”沈乐叹一口气,精神力展开,沟通笔筒。
笔筒轻轻摇晃,似乎是有点喜悦。然后,碎裂断开的地方就冒出了丝丝缕缕的木丝,快速向上生长、快速增厚、快速把缺少的部分糊起来……
“等等!等等!”
沈乐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你长得也太快了!你这样长不行的!
你得把被劈开来的部分合拢,并在一起,再把缺损的部分长好!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多长出来一块,你钟馗的脸上就多了一块,钟馗妹妹骑的驴子也多了一截。
然后,蝙蝠左半边身子和右半边身子之间,距离遥遥无期!
这样能看吗?!
他拼命和笔筒沟通,连精神力带肉体力量全都用上了,双掌按在笔筒两边,努力向内推挤。
来回沟通了七八遍,笔筒似乎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发出一片难听的吱嘎声,开始一点点软化:
咦,似乎能挤得动了!
太好了!
用力,用力,再用力——啊这,还是太硬,还是搞不定……
沈乐正在为难,身边脚步声杂沓,两个骑马送嫁的泥俑快步过来。一左一右,在沈乐身边站定,各自伸出一只泥掌,按在笔筒上:
“咔咔咔咔——”
不好了,笔筒没有发生形变,你们的手掌要断掉了!
你们这手掌只是泥做的啊!
沈乐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们,脚步声沙沙挪动,所有的泥俑都移动起来。
一行在左,一行在右,排成长长的两队,各自转身,站成正对的两列。然后,整齐划一地伸出双手,手掌竖起,面向前方:
它们虽然没有俯身弓腰,把手按在前面的泥俑背上,或者担子上,物理意义上地给前人加一把力,气机却连接到了一起。
天地元气构成的漩涡微微下沉,把元气均匀地注入每个泥俑当中,两股绵长的气机涌到最前方的骑马泥俑手上,奋力向前一推:
“咔咔咔咔——”
这一次,笔筒像是被放在台虎钳中间,更像是被放在几吨重的液压钳中间,被劈裂的伤口承受万斤巨力,不断合拢。
五毫米,三毫米,一毫米,拼合——
虽然发生了略微的形变,以至于筒口、筒身、筒底,都已经不是完美的圆形。但是,它毕竟合在一起了!
“很好很好!辛苦你们了!”
沈乐松了一口大气,伸手去接笔筒。泥俑们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他说的是什么,这才松开手,任由笔筒落到他手里。
沈乐仔细打量,钟馗的笑脸歪歪扭扭,被劈开的石榴不再圆润,甚至多了一个波浪线。
但是,这都是小问题,可以在后续的工作当中慢慢修复,慢慢让它生长完全:
“好啦,接下来就方便了。”他翻翻登山包,摸出一支细笔,小心地在笔筒上面勾勒:
“来,再长一点点,把这一块长平,然后我就可以开始修了……”
有一说一,要睁着眼睛,一直看着笔筒的生长进度,同时要进入冥想状态,调理天地元气,梳理当中断裂扭曲的能量线路,难度还是挺高的。
话说这大概就是炼器吧……毕竟炼器,你需要一直锤打,一直加工,一直引导,单纯盘膝往器胚面前一坐,器胚是不会自动变成法器的……
沈乐安慰着自己,奋力干活。笔筒在他精神力的引导下,逐渐成长,逐渐恢复了完美的圆形。
当然,外部的雕塑没有全部修好,还要补上缺损的部分,但是这不难,待会儿抄起雕刻刀,重新搞定就可以了……
沈乐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全心全意修补这笔筒里的能量线路。
有一说一,实体部分长出来以后,要想补全能量线路,难度降低了许多——大概是虚空把水冻结成冰管,和在泥土里挖水渠的难度区别。
沈乐盘膝冥想,一根根连缀,一根根矫正能量线路的走向。
干得累了,自有泥俑抬着架子床过来,恭请他躺上去歇一歇;
干得饿了,自有鸟兽衔着鲜果前来,如果不是泥俑们竭力阻挡,让它们把吃食放在桌上、瓷碗里,那些可爱的小家伙,几乎要把果实塞到他嘴里;
干得疲乏了,小轿里的侍女泥俑,跟随在花轿后面的陪嫁家人泥俑,甚至想要尝试为他揉肩捏背……
“别!不用你们!你们离我远点!”沈乐一溜烟地蹿了出去,找了条清澈小溪,一头扎下去游泳。
这边游完上来,一回头,一个侍女泥俑蹲在水边,抱着他的衣服,搓搓搓搓搓……
“你够了啊!放手!”沈乐大惊失色:
“你是泥俑!不是陶俑!还要干洗衣服的活儿,当心你的手直接溶在水里!”
他冲过来夺回衣服,仔细观察,这才松了口气。也许是在秘境当中,大量吞吐天地元气,泥俑也有了充分的成长:
它手上、胳膊上,虽然不断有水珠落下,泥土却没有跟着化开,甚至颜料也没有缺失,只是被水打湿,显得更加鲜艳了些。
见沈乐阻止它干活,它露出一个失望的笑容,款款行礼,走回泥俑群里。
沈乐跟在它背后仔细观察,见它的表面越发紧实,呈现类似石块或玉质的光泽:
不错不错,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吸收天地元气,整体都提升一波。如果能全体变成玉质,哪怕变成石质,我也能更放心一些:
再也不用担心你们动不动跌碎,动不动散架,动不动掉个色让我修了!
毫无后顾之忧,他就聚精会神,努力干活。山中无甲子,仿佛日升月落也和外界不同,一干起活来,根本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仿佛是三五天,也仿佛是十天半个月,他终于把整个笔筒内部阵法修复完整。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很是满意:
“嗯……能很明确地感觉到,这个笔筒和整个送嫁队伍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者说,笔筒上面的能量节点,有一部分,就是为了泥塑们而生的……”
能量节点开启的时候,能够极大地扩展空间,或者说,把泥塑们大幅度缩小,将它们容纳在内。
同时,笔筒还能够自行吸取天地元气,辅助温养这些泥塑,让它们长期保持灵性和活力。
“只可惜,这些节点,只能容纳死物,不能容纳活物。”沈乐来回感知了七八遍,无奈叹息:
“死物,只要是泥塑能容纳得下,能扛得动,都可以放在嫁妆里面,一起带进去。活物要是带进去,瞬间就会死给你看……”
唉,他想要带着笔筒到处旅游,把它当成临时住所的打算,只好打消了。
大概,当年造这个笔筒的神灵,也没想让笔筒作为新嫁娘的藏身之所,万一有危险,人就跳进笔筒,让其他人带着跑?
沈乐耸耸肩,沈乐有点高兴,又有点不满意。
以后出去玩儿,只好早出晚归,传送回家睡觉——如果去特别远的地方,铜片地图覆盖不了的地方,也只好掏钱住旅馆?
好在作为储藏室还是很方便的,一百零八抬嫁妆,想要带多少东西都行。
光是一个架子床,能带的行李,几十个行李箱都装不下!
“好了!干活了!”
沈乐安慰了自己一下,拍拍手:
“采集灵果!采集灵草!我去海边要点儿鱼虾贝壳!你们统统帮忙打包,准备带走!”
泥塑们快速活动起来。沈乐只是在岛上走了一圈,各种各样富含灵气的吃食,就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
装箱子的装箱子,装抽屉的装抽屉,塞进架子床的塞进架子床。
一大包光芒璀璨的珍珠,甚至被塞进花轿当中:
“搞定!大家都回笔筒里,准备传送走起!”
天旋地转,传送符篆光芒闪耀。仿佛是一呼一吸之间,又仿佛过了几百年之久,沈乐全身一轻,睁开双眼:
【沈乐!你终于回来了!】迎接他的,是阿绿迫不及待的呐喊:
【你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