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兰2020 作品

第19章 活,我等着你,死,我等着你!

这井里有什么?

沈乐扒在井口低头往下看。古井并不深,之前沈乐的师弟师妹们用铅锤测量过,也用扫描仪测量过,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

从地面到井底总共4米,从井口到井底,不过4.5米。刺桐市靠着海边,地下水丰富,本来也不用打太深的井——

至于井壁上面,自从沈乐的师弟师妹在井底消失,当地派出所下去摸过一遍,马师弟回来以后,自己也带着超声仪下去测过一遍。

答案是,无论是井底还是井壁,都没有任何异常空间,最起码,没有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

那点石头和石头之间的缝隙,婴儿都容纳不了,不用说成人了!

沈乐光凭一双眼睛,确实也看不出异常来。他想了想,推出一件新到的设备,跳上房檐架好:

那是一台红外热成像仪。一架起来,整个院子,在屏幕当中就变了模样:

绝大部分地方都呈现青蓝色,只有少数几处,比如沈乐刚刚修复不久的几块地砖,还有那几根冥想世界中颜色焦黑的立柱,颜色略略泛红。

而地砖上的缠枝莲形状,也在热成像仪下呈现出浅蓝色的的花纹。

很显然,哪怕吸收了大量土行之力,也挡不住这股来自冥冥中的力量,执意表达它的存在。

至于那座古井,那个冒着寒雾的井口,在红外热成像的屏幕下面,颜色几乎深黑:

“哇哦,冷成这样了吗?”

沈乐轻轻地赞叹了一声。师弟师妹们翻资料的时候,确实翻到了对应的记载:

“古祠里有寒井,井水冷冽异常,虽在溽暑,触之体颤。然不可饮,亦不可沉李浮瓜,食者辄病,人谓有怨念云。”

不管是不是真的有怨念,这口古井,肯定是有问题的。沈乐操作热成像仪,记录相关图像,也记下了每个位置的温度。

他跳下古井,在井底努力挖掘起来。表面,下方0.3米深,0.5米深,1米深……

大地回应了他的要求,井底泥土柔软地分开,贡献出他想要的内容;

甚至,沈乐伸手抽开井壁砖石,在砖石后面挖土,井壁都很给面子地支撑住了,并没有直接塌下来。

他将挖出来的土挨个儿打包,贴标签,带回住处,直接交给师弟师妹:

“帮我看一下,这土里有什么!”

“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一下。”沈乐面不改色地说着车轱辘话,返身回去睡觉。留下师弟师妹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甲方有钱,甲方任性,关键是,甲方真的肯给钱。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干活吧!

沈乐饱饱地睡了一觉起来,迎接他的,就是四双熊猫眼。黄初夏师妹迫不及待,第一个开口:

“师兄你这泥土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

沈乐微微挑眉。黄师妹脸颊抽搐了一下:

“里面有骨头!有骨头啊!”

她昨天晚上,把那一包泥土铺开,先用筛子筛了一遍,再把杂物一点一点,用小刷子在平面上仔细刷匀。

她的本意是想要先挑出杂物,再探测土壤成分。结果,小石子、碎贝壳、碎砖块还没捡出来多少,先找到了一些碎骨片……

“这骨头的形状,很像人骨的好不好!”

“哦?”

沈乐眉头一挑。人骨和动物骨头,不是那么好分辨的,最起码,除了特殊的几块骨头之外,不是非专业人士能一眼分辨的——

“你们找到了什么?骷髅头吗?”

“没有!”

黄师妹往后缩了一缩,连同其他几个师弟,全都脸色古怪。如果是整个的骷髅头也就算了!

完整的骷髅头,他们也有心理准备了,大不了交到博物馆去——这就应了那句笑话:从苹果里吃出几条虫子最可怕?

答案不是一条,也不是十条,而是半条。因为,还有半条,已经在你的嘴里了……

“我们找到了一些骨片……但是那骨片,一看就是人骨头啊!”

她摸出手机,打开照片展示给沈乐。沈乐瞟了一眼,忍不住眉头一挑:

怪不得师妹看着像人骨头,他看着也像。他们这些文物修复专业的学生,也要学一些考古方面的知识,包括粗略的人骨辨别;

而这片骨头,一看就是颅骨的一部分,对,就是头顶那几块骨头当中的一块。

无论是形状,还是弧度,还是边缘锯齿状的缝隙,长得都非常有特色……

“所以,井底死过人,而且没有被安葬,或者,之前淘过井,但是没有淘干净,还残留了一些人骨在下面……”

沈乐喃喃道。至于更多的,他也看不出来了。他扭头望向师妹:

“送去鉴定了吗?”

“送去了,还在排队。”同样从井底出来的马师弟盯着那骨头照片,脸色也不好看。

如果师兄不来救他,如果导师门下没有这样一位师兄,有没有可能,他和师妹,就永远被那口古井吞噬?

若干年后,或者几十、几百年之后,被人扒拉出来,也只剩下这么一块骨头?

“师兄,我们要不要,把这个古井重新挖一遍?”

他有点心惊胆战地盯着沈乐看。沈乐沉吟一下,退后两步,转向听到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来的导师:

“老板,你看呢?”

“这个你看着办啊!要安抚这个古宅,要让它不闹腾,是重新挖一遍好,还是就让它这样沉睡好,我们也不知道啊!”

说得好像我就知道一样——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不管它闹腾还是沉睡,我都有本事压制住它。

或者,我也可以干脆摄取它的气息,封印到模型当中,不让它伤人。但是,从古建修复的角度,我就说不好了……

“老板,一般我们修复古建筑,碰到这种人骨什么的,我们都是怎么处理的?”

沈乐诚恳请教。不料,这等诚恳并没有换来指点,反而换来迎头一顿教训:

“你问我?你问我干什么?我都什么年纪了?快退休的人了,还教得了你们几年?

这种问题,你们应该自己找到答案,还指望我事事替你们把关啊?”

沈乐和师弟师妹们抱头鼠窜。窜出走廊,在门口集合,沈乐才开始发号施令:

“我先把这个宅子净化一遍。王军,你去联络工人,把古井拆了,古井周围0.5米,往下两米的土,全都挖起来,重新填土;

马师弟,你把挖出来的土全部收起来,分拣一下,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其他的骨片;

黄师妹,你联系一下实验室,检测这些骨片。如果能看出它们属于几个人,年龄、性别、年代,那就更好了;

师弟,你把黄家的族谱再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能够对得上的,投井,或者被填井的人……”

师弟师妹们一哄而散,各自前去干活。沈乐传送回自家老宅,抱了模型回来,重新抓摄气息,重新塞进模型:

“啧……这些地砖,有几块格外特殊啊……”

一把抓摄过来,院子东南角,1/4个院落的地砖上,浅淡的青白色气息应手而起,被沈乐拍进模型。

再用灵力视角看去,绝大部分地砖都已经干干净净,只有五六块地砖上,仍然萦绕着半青半白,浮沉不定,如同磷火的气息。

如果把之前红外成像仪拍的照片拿出来对比,这些地砖,都是缠枝莲花纹的中心点,支撑起了一片片纹样的核心:

“这几块怎么了?不会是用含有人骨的黏土烧的吧?不应该啊,它们都是石头凿的,不是黏土砖,没道理含有骨头……”

沈乐蹲到一块地砖边上,拎着x射线衍射仪,来回扫描。嗯,检测出极少量的磷灰石成分,但是并没有找到骨片……

不管了,先把它们挑出来吧。沈乐摸出一根粉笔,在上面挨个儿做记号,再奋力抓摄上面的气息,拍进模型当中。

等到师弟师妹们过来挖井,顺便给他们下任务:

“来,这几块我标记出来的砖石,全部挖出来,重新检测一下——我总觉得,它们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沈乐只管画标记,师弟师妹们撬石砖、封装、打包运走、用各种各样的法子检测,只差连碳14都用上了。

最后,还是导师出手,才找到了这些砖石的不同之处:

“这几块石砖的缝隙里,含有不一样的东西。你看,它们的孔隙里面,积累了大量的香灰,焦油,可能,之前是垫在香炉底下:

香灰、焦油下面,还覆盖了一层物质,我们猜测是血液。因为被焦油封住了,所以没有变质,还能测到一些。

也许,这几块砖头,是古宅毁掉之后留下的,被用在重建当中,做个纪念?”

沈乐估计,答案也就是如此了。这也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这几块砖头,上面积累了这么强的气息:

它们,应该是经历了这座祠堂的覆灭,里面所有人被杀光,祠堂荒废,可能还被别人占据。

百年之后,山河光复,它又回到原主人手里,再重新建造起来的历程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眼前的石砖,心情沉重。想了好一会儿,又转向师弟师妹们:

“关于井底下的骨头,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都是人骨!”黄师妹抢着回答:

“我们送去检测过了,几片大的,法医一看就说,肯定是人骨。一些细小的碎片,他们切片放到显微镜底下,观察组织结构,也说确实是人骨!”

“那么……”

“是男是女,到底有几个人,那就不知道了。”黄师妹黯然摇头:

“毕竟年代太远了,骨头也太久了。没有标志性的骨头,比如骨盆什么的,不太好判断。

我们把这些骨头送去别的实验室,希望有经验的考古学老师能给结论,不过,他们说希望不大……”

沈乐无奈摇头。看着这些师弟师妹们站成一排,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只好开口安慰:

“没事儿,我们把井重新砌好,别的就交给我。至少,修好的房子,我肯定不会再让它闹了!”

师弟师妹们小声欢呼。沈乐看着他们按照扫描仪给出的图像,把整口古井原样恢复,连井壁砖石都送回原位,立刻把他们赶了出去。

自己在井边盘膝端坐,从太阳当顶,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如果你还记得你过去的主人,如果你还记得你过去的经历,那么,就告诉我吧……”

一边对着古井低低细语,一边默然凝聚周围的力量。大地的力量,润物无声,加固所有的砖石,加固所有的石础;

水的力量,呼唤附近的地下水,一点一点凝聚过来,一点一点从井底升起。

最后,当月光照入井底,寒雾再一次从井中升起,沈乐面前,终于换了天地:

还是刺桐市。

还是祠堂。

然而,整个祠堂里人流涌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神色。一个中年男子长袍飞扬,衣袖都挽到了手肘上方,不停招呼:

“快点!快点快点!把这个箱子抬走!”

“蠢材!轻点儿!这个青铜簋是唐代传下来的!在祖宗面前供了几百年!”

“先祖保佑……先祖保佑……”

两个少年和他一模一样,也是身穿长衫,头戴纱冠,一副读书人模样。

然而长衫下摆直接撩到腰间,一角压进腰带里面,袖子卷起,站在梯子上干活:

“老祖宗,不孝子孙,不得不惊动灵位,望您恕罪……请您保佑我黄氏……”

一边念叨,一边从搁板最高处请下祖宗画像,小心卷好,往下传递。

祠堂左右两间,也都是忙忙碌碌的人群,打包神位的打包神位,打包族谱的打包族谱,打包祭器的打包祭器……

这是要逃难?

沈乐在祠堂里转了一圈,看到的就是这种兵荒马乱的模样。

转到后门口,对着女祠的后门已经敞开,川流不息的人群扛着箱子,挑着担子,顺着夹道往后走。

一路走到女祠门口,早有一列车队等在那里,车夫接过箱子,快速捆扎上车,装满一辆车,一甩长鞭,赶了就走。

等等,祠堂里的东西要装了走,人呢?

人呢?!

女祠前后大门全部紧闭,仿佛无人。沈乐贴在门上听了听,感觉自己听到了哭声,也可能听到了小小的惊呼?

他纵身一跃,跳到女祠屋顶上,沿着屋脊向前走了几步,低头俯瞰。

果然,一群妇人女子瑟瑟发抖,聚成一团。有的在快速换上破旧布衣,有的把衣裙束紧,有的在往脸上抹灶灰,有的在往裙带上拴裙刀;

还有的……

还有的……

沈乐转过正厅,往楼上走去。记忆中的脚步落地无声,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楼上的小房间里,几个老妇安定地整理着衣裙,互相梳好发髻,并没有要扮丑、或者要扮贫穷的意思;

但是,沈乐看到她们居住的房间,房梁上已经悬起了长长的布带……

已经,危险到这种程度了吗?

沈乐不忍地闭了一下眼睛,想要向她们伸出手去,却又颓然垂落。他转了一圈,纵身跳出,在祠堂外围慢慢走动:

古宅的记忆送他落在这里,肯定不是白送的。它想让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个叫珊珊的姑娘,还有阿瑛,他们在哪里?

在这祠堂附近吗?

刚才在女祠里转了一圈,他没有看见珊珊……

沈乐绕着祠堂走了一圈,又向外走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人。

街上一片兵荒马乱,乘着车的,赶着驴车的,背着包袱步行的,扶老携幼的人群络绎不绝。

沈乐侧耳倾听,在那些奇怪的当地方言当中,勉强辨认出小声的抱怨:

“怎么忽然打起来了?”

“不是说守得住的吗?”

“听说是蒲家叛了……开城献降,引了鞑子兵进来……”

“嘘……你不要命了!这时候说什么鞑子!给他们听到,当头就是一刀!”

“唉,都是那位张大人,非要收蒲家的船,去和鞑子兵开战……谁家好好的船被收走,没点怨气啊?”

“有怨气也不能叛国啊!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就不该让他们留在这里!还让他们做官,还让他们管市舶司!”

“希望他们不要对百姓下手吧……”

“那些宗室逃得倒是最快,已经上船跑掉了,只剩下满城百姓……”

沈乐怔怔地站着。他已经想起来了,当前他置身的历史,到底是哪一段:

蒲寿庚叛宋降元。当时,蒲家联合元军,对刺桐市的宋朝势力进行清洗,城里的宗室,好像是被屠杀殆尽……

不好!

那个阿瑛,好像就是宗室中人!记得元宵夜宴,他为珊珊赢取花灯的时候,清风楼头有人夸奖他,说是龙子凤孙来的!

沈乐整个人一凛。他向外冲了几步,想要去找到这对小儿女,叫他们快走,却又瞬间停了下来:

且不说这儿只是一段记忆,这里的人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他也影响不了任何东西,就算他能干预,他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哪儿!

好像……上次他们见面,是在祠堂后门不远处,这一次呢?

能不能在原处找到他们?

沈乐左右张望着,努力搜寻记忆中的所在,一边找地方,一边找人。

周围每个街角都有点像,每个街角又都不太像,他找了半天都一无所获。转过一个街角,忽然顿住:

匆忙的人流当中,一对少年男女在拉拉扯扯,不正是珊珊和阿瑛?

“你跟我走!快跟我走!”珊珊已经换下了绫罗绸缎,一身粗布衣服,头发梳成男人的发髻,用一块粗布包裹;

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汗水,一道一道流下来,冲花了脸上涂抹的灰尘。她拽着阿瑛,声音低而急促:

“我们家马上就要出城了!趁着鞑子兵还没有到,我们有一条路可以逃走,逃出去,就不怕了!

听他们说,鞑子兵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大宋宗室,你不跟我走,你会死的!”

“珊珊,你自己走吧。”任凭她怎么拉拽,阿瑛都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从发间取下一根金簪,轻轻插进珊珊的发髻:

“我总是大宋宗室,龙子凤孙,我总要为江山出一份力……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伯父,我的堂兄,都已经出战了,我不能逃!”

“可是……”

“乖,跟你的家人走。”阿瑛仔细地调整好了金簪的位置,解下珊珊发髻上的粗布,把簪头包裹进去:

“如果这一仗还能打赢,或者,如果我还能活下来,我再来找你。如果我没法活下来……忘了我,再觅良人吧……”

他把珊珊往墙边一推,扭头就跑。珊珊拎着裙子跟在后面飞奔,跑了两条街,扑通一声,绊倒在地。

她摔在地上,又拼命爬了起来,再跑出两步,只觉得脚踝、双膝剧痛。只能扶住墙边,大声呼喊:

“我等你!我在祠堂等你!你不回来,我不走!!!活,我等着你,死,我等着你!”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珊珊静立了好一会儿,才手扶墙根,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去。

沈乐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走到祠堂附近,被人一把拉住:

“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家里人都上路了,留我看着,等你一来就带你赶上去!”

沈乐定睛细看,见那人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大概是个守门的老苍头。珊珊退了一步,用力摇头:

“我不走!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等到他来!”

她一闪身,三步并作两步,跳进祠堂。女祠里,大队人马也已经出发,只剩下几个年迈老妇,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珊珊咬了咬唇,快速把自己打点好,藏在祠堂门房边上,侧耳倾听:

“阿瑛!活下来!活下来!——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等你来接我!”

沈乐不知道那个少年会不会来。他在祠堂院子里转了两圈,又纵身跃上房顶,仰头四望:

整个刺桐城,先是喧嚣,再是沉寂,渐渐陷入紧张。

日夜轮转,第二个夜晚到来的时候,巨大的喧嚣,猛然击破了寂静——

古城东南,临江俯瞰,高挑而美丽的清风楼,燃烧成了一座巨大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