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说太阳早晨大,中午小。
另一人说早上冷,中午热。
两人所说都符合人们日常的观察,但是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到底什么时候,太阳距离人们更近?
这种问题,无论理学和心学,都给不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
小皇帝之前成功预测到客星的变化,已经显现出来了这方面的才能,令人期待。
大明多神童,有同龄人中举考进士的,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
朱翊钧在这个年龄,能够领悟一些星星奥秘,倒也不足为奇。
就在众人好奇之际,朱翊钧笑道:“朕觉得,无论早场还是中午,太阳距离大地的距离都是近似的。其大小、冷热的变化,另有原因。”
文华殿内的众臣听到这个回答,纷纷强忍着默不作声。要不是经筵自有规矩,恐怕早就纷纷哗然,议论起来了。
张居正拱手行礼道:“臣等不明,请陛下详解。”
“观察到的太阳大小,并非是真的因为早晨中午不同,发生了变化,而是因为太阳光在空气中的路径发生了变化,经过折射,漫射产生的错觉。由于参照物的不同,感觉大小不同。
早晨中午的冷暖之差,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照射的角度不同,另一个是温度的积累。”
朱翊钧不解释还好,越解释,百官越是糊涂。
参照物、空气路径,什么照射角度……这都是什么啊?
四书五经没有提及,诸子百家不曾讲过。
张居正无奈,再度请求朱翊钧细说。
朱翊钧心里清楚,将这些知识一口气都抛出来,众人肯定难以接受。
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相关知识,一定会感觉莫名其妙,不过他却没打算现在就阐述清楚,打算拿这些知识来钓鱼。
“朕问先生,本次经筵,主题是什么?”
张居正一怔,下意识答道:“王阳明入孔庙之事。”
“然也,”朱翊钧抚掌道,“一次经筵讲议一题,今日因王阳明之争议,不得不提及理学、心学之间的分歧。至于这些星象、日地之类的话题,应该放到下一次的经筵上讲。”
众人无奈,恨不得现在拽起朱翊钧的衣领,逼问答案。
可是谁也不敢表达不满,谁让朱翊钧是皇帝,有任性的特权。
朱翊钧环视一圈笑道:“如果诸卿真想知道的话,下次经筵的主题,可以定下来了。由朕讲述太阳光中蕴含的理,可有异议?”
皇帝亲自讲经筵?
而且讲述的不再是传统儒学?
这又是一项与传统大相径庭的变革!
原本众臣想着,陪小皇帝胡闹一次,趁着这段时间,多劝一劝,将经筵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可是照小皇帝的意思,恐怕经筵要永久性的改变了,而且越变越陌生。
殿内有臣子想要出言反对,可是一想到小皇帝的那些后续解释,不明觉厉的词语,心里就痒痒,只得忍住闭嘴不言。
要是现在反对,小皇帝干脆不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可就糟糕了。
晚明思想相对开放,众多士大夫出于好奇,或者是对于知识纯粹的兴趣,都会投入到对自然科学的研究整理上。
有与传教士接触,翻译西学的徐光启,有整理归纳国内研究的宋应星,有研究声学、力学的朱载堉、王徵,著作《物理小识》的方以智……
这种自然知识的研究,有人斥为离经叛道,有人觉得并不与儒学相悖。
朱翊钧的一系列举动,都是在争取开明的后者,改变或放弃守旧的前者。
按照儒家所说,万事万物都蕴含“理”,太阳自然也在其中,只不过太阳的地位崇高无上,一般人不敢研究,也研究不明白。
朱翊钧想要在下一次的经筵上讲述这个,哪怕是最为古板的理学家,心中不免好奇,想要听听小皇帝到底能讲出什么东西?
如果真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再反对也不迟。
“既然无人反对,那么下一次经筵的主题,即是‘光中之理’。”
随着朱翊钧的话音落定,这样一场与过去迥异的经筵,就此结束。
虽然讲的仍是儒学,因为理学和心学的分歧,两派互相争执,没有了往日经筵的整肃端正,显得有点乱糟糟的,却是全新的开始。
经筵结束,照例赏赐酒饭等财物。
朱翊钧已经改动了很多地方,但是在这些发放福利的关键项目,从来不会随意改动,以免引起更大的反对浪潮。
众人领赏谢恩,纷纷退出。
只有张居正、吕调阳、于慎行、沈鲤等少数人仍旧不肯离开。
既然知道小皇帝对于阳光有所领悟,当然要凭借身份,近水楼台,满足自
己的好奇心。几位臣子日常与朱翊钧较为亲近,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卖关子,拖延下去。
朱翊钧想了想,正好可以将这次当成一次试讲,整理思路。以免到下一次经筵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出错,惹出笑话。
就算被透露出去也无所谓,张居正等人最多是转述自己的只言片语,反而会让人对下次经筵,产生更大的好奇心。
“诸卿可以先猜猜,这些都是干什么用的?”
朱翊钧让小太监取来一些物什,供几人观察。
张居正等人仔细看去,都是形状不同的透明玻璃。
吕调阳迟疑道:“臣猜测,这些都是陛下格光中之理用的,只是不知道具体该怎么用?”
“吕卿说的不错,朕只需要这几件玻璃料器,即可发现几条粗浅的道理。”
朱翊钧敢于主讲下一次的经筵,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新年以来,内廷旗下的玻璃厂已经开始烧制透明的玻璃,有三棱镜、凸透镜、凹透镜等不同的样式供他实验,复刻初高中物理小实验。
不过以前皇家烧制的玻璃,大多是作为一种艺术品,添加种种颜料,制成类似瓷器的器皿,主要功用是被人们观赏把玩。
其中最为精美的被称为琉璃,属于贵重物品。
万历年间成书的《西游记》里,沙僧因为打破琉璃盏,就被定罪贬下凡间,能够体现一二。
稍差一点的普通彩色玻璃制品,则在民间广为传播,甚至能够远销到西南土司。至于纯粹的透明玻璃,并不符合此时的审美,极少炼制。
因为京师附近土矿富含磷铁等元素,导致烧制出来的玻璃,总是带有杂色。
作为观赏之物,自然无所谓,可是朱翊钧要用来进行光学研究,其实是纯度越高、透明度越高的越好。
这个时候皇权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下达皇命,调动全国土料试烧,终究在数月内选到了合适的材料,烧制成功。
“朕阅览先贤著作,发现在《墨经》里,就讲述过其中的道理。”
墨子的著作,在宋以前不被重视,遗失了几个篇章,可是在明代多次翻印,成为后世通行的版本源头。
《墨经》对光学已经有了初步的研究,比如光沿直线传播的性质,影子诞生的原理,小孔成像,凸面镜、凹面镜的反射原理等。
朱翊钧先用古人做背书,讲解其中最为基础的一些知识。
随后,他才提及因为当时没有透明玻璃,导致古人没有发现的折射等全新知识。
要进行光学研究,自然不能再待在殿内。
朱翊钧率众走出文华殿,借着临近中午的暖阳,开始讲解。
别说张居正等人了,就连附近负责值守的大汉将军们,都忍不住伸着脖子,想要看看究竟。
他先拿起三棱镜,笑问道:“众卿可曾看过彩虹?大雨过后,阳光透过空中的水滴,光线折射及反射后,会衍化七彩的光图。朕无需等待大雨,用此玻璃,亦可制造出七彩阳光……”
……
“怪不得臣在观赏鱼儿的时候,总觉得钓钩的方位有些不对。”
听着朱翊钧的讲解,吕调阳恍然,原来这是因为光进入水中后,发生折射的缘故。
嗯?
朱翊钧奇怪的看向吕调阳,谁会在观赏鱼的时候下钩?
这么热衷于钓鱼,说不定是源自姜子牙的遗传。
能够通过科举当上朝堂高官的,不用怀疑其智商,即便年纪已经大了,依旧精力充沛,脑力活跃。
朱翊钧只是简单的讲述了一遍其中的原理,又用三棱镜、凸透镜,甚至宫中防火用的大水缸,做了几个简单易懂的小实验,张居正他们就能够听懂其中的道理,甚至无需朱翊钧讲述第二遍。
这么快就能接受新知识,这反而让朱翊钧受到了一点点打击。当初自己上学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快就理解明白。
要不要出几道物理题?
甚至让他们研究一下,光到底是波还是粒子?
就在朱翊钧心里想着为难一下几人,看看乐子的时候。张居正等臣子,竟然因为学习到新知识,向朱翊钧行起了学生对待老师的敬师揖礼。
虽然往日臣子面君,依然要行礼,可是和此刻截然不同,这代表几人的态度,发生了进一步转变。
朱翊钧又惊又喜,为自己刚才的促狭念头深感惭愧。
他恢复镇定道:“诸位先生不必如此,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诸卿都是朕的先生,往日为朕传道受业解惑,朕不过是在阳光方面,有了一些粗浅体悟,以此作为小小回报。”
朱翊钧没有借此自傲,态度谦逊,令几个臣子心中更生好感。
沈鲤等几个讲官忍不住在心里想
着,小皇帝能够成长到今天这个模样,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啊!
张居正倒是平静许多,迟疑道:“陛下今日所讲述的这些阳光奥秘,臣已经通晓明白。可是,这有什么用处?
陛下之前曾说,不要高谈阔论,要经世致用,治国安邦,将学问用到实处方是实学。臣疑惑不知,如何才能用到实处。”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众人面面相觑,这种质疑小皇帝的话,如今只有张居正才敢说出口。
今日经筵,虽然有些惊世骇俗,可是小皇帝总体表现并未出格,提出的实学,也算切合时痹,要革除虚谈风气。几个臣子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惹得朱翊钧不高兴。
吕调阳急忙打起圆场:“元辅何出此问?陛下能够解出太阳之光中蕴含的理,可见聪颖圣明,日后善用在治国上,就是万民之福。”
朱翊钧没有在意张居正的质疑,他摆手笑道:“吕卿说的不错,有些学问,一时片刻确实不知道如何用到实处。所以朕觉得学问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理论,为了验证,探寻万事万物中蕴含的‘理’,研究其规律。或许短时间内无法落实,却不见得永远如此。
一种是应用技术,立竿见影,能让人明白用法,起到实际的作用。”
见朱翊钧应答自如,众人松了口气。
对于小皇帝将学问区分成理论和应用的说法,张居正十分满意。他倒不是故意为难朱翊钧,而是想要试探一下,看看朱翊钧到底对自己提出的“实学”,有多少把握。
张居正登顶首辅,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政斗,也知道理学和心学之间的交锋,有多少明争暗斗。
朱翊钧公然树立实学旗帜,隐隐有将其从传统理学脱离出来,自成一派的意思。
日后势必会有数不清的质疑、不满。
今日慑于理学心学互相制衡,让朱翊钧找到了空隙,提出第三条路,双方都不好明面反对,可是从今以后,就不是这种能够轻松面对的局面了。
“说起‘光的折射’这一道理,其实诸卿都见过它的应用。”
于慎行恍然:“陛下说的,可是目镜?”
朱翊钧点头道:“不错,朝中臣子有因年老双目昏花者,内廷便会赏赐目镜,这就是应用到了光的折射。”
老花镜是凸透镜,比较容易制作,宣德时期,便以老花镜作为御品,赏赐给大臣。虽然民间也有制作,仍旧是昂贵少见的宝贝。
至于凹透镜制成的近视镜,更加罕见。
研磨到极致的镜片,不止可以用来辅助读书,还可以观察微观世界。发现细菌、促进医学领域的进步。
现在的技术还不达标,不过朱翊钧并不着急,提出重赏,让人慢慢实验。
小皇帝提起目镜,几人虽然能够理解这种应用,但是看上去,似乎意义不大?
就算没有眼镜,平日一样能够读书认字,无非是看的更费力一些。现在的生活节奏没有那么快,慢一点也无所谓。尤其是目前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是五十多岁,眼镜老花程度并不严重。
不过朱翊钧很快提到了另外一个大杀器。
“目镜是日常所用,诸卿或许感受不深,但是利用光学原理,可以借此制作望远镜,用在军事上,料敌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