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徽州府还有许多歙县出身之人担当胥吏,为本地说话。
帅嘉谟能够进入府衙,查看户房的钱粮账册,就有本地公差协助的功劳。
可是在这次人丁丝绢再次爆发后,歙县胥吏被其他五县联合排挤,或老退或辞离,导致歙县在徽州府衙内的势力大幅衰退。
因此想要真正解决丝绢案,只能引入外力,从更高层面强行施压,推动调查。
趁着等待汪道昆回信的时候,帅嘉谟同样没有闲着。他回想起第一次看到《新报》时受到的冲击,打算在京师买下新近几期的报纸,仔细研读,了解皇帝的思想、朝廷的动态。
走在街上,帅嘉谟的心态放松了许多。
徽州府的反对力量就算再强大,也不敢在京师放肆。
“卖报啦、卖报啦,最新一期的《新报》,还有近几天《官报》,瞧一瞧看一看咧,读报配着茶水点心,吃着更香……”
帅嘉谟循声望去,才发现原来在歙县罕见到只有一份的报纸,放到京师,却是随处可见,路口的茶摊小贩都在高声售卖。
一些闲人买下一份报纸后,就会在街边坐下喝茶吃点心,就着报纸上的内容,闲叙国家大事。
帅嘉谟走了过去,好奇问道:“《官报》是什么?”
帅嘉谟一路急着进京,没在各地停留,都不知道朱翊钧又办了一份新的报纸。
一开口,卖茶小贩就听出来帅嘉谟不是本地人,这《官报》在京师发行快两个月了,本地人哪有还清楚的?
不过京师多是这种外地客,他做着生意,自然要耐心解释。
“皇帝大老爷在《新报》后,又把原先的邸报给改了,变成了《官报》。如今《新报》每月一期,《官报》隔天一期。”
作为朱翊钧重视的舆论工具,《新报》肩负着引导国家思想潮流的任务,每一篇文章都要慎重对待,而且还得将报纸运往全国各地,自然做不到每日一期,频繁更新。
目前《新报》暂定为月刊,每月一期,在创刊号后,已经发行了三期,每期都供不应求,发行数量不断增加。
在南京、开封、西安、成都、广州等地设立印刷分厂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等到各地分厂建成,京师只需要携带几份原版稿件,快马到各地分印,能够大大减少运输上的成本,各地官民也能更快看到相关内容。
当然,各地分厂的印刷的报纸内容,依然要保持和京师总厂一致,定期审查,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发现市场需求旺盛后,朱翊钧主动再版加印,正式对外售卖,弥补之前的投入,免得这笔钱都被盗版书局们赚了。
不过最开始的一万份首版“创刊号”,依然十分珍贵。如今有价无市,在地方上被炒到了天价。有人出十两银子,都不一定能够买到。
“原来如此,多少钱一份?”
小贩笑呵呵回道:“《新报》二十文一份,《官报》十文一份。客官要是在本店购买一份二十文的茶水点心,还能优免五文钱。”
帅嘉谟点点头,心里不由得为小贩赞了一声会做生意。
按照如今歙县的物价,二十文钱足够买一条鱼、或者割一斤猪肉吃了。不过书籍文字的价格向来不低,虽然只是薄薄的几张纸,这个价格依旧算是便宜的。
如果出了京城,还得算上运输费用,报纸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虽然心里清楚,小贩优免是为了拉客,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说道:“来一份茶点,近几期的有没有?尤其是《新报》。”
小贩的脸上笑容更盛:“都有都有,客官您要哪期的?《新报》少,价格不变,但是旧期《官报》还能再便宜几文。”
现如今京师许多人家,即便不读书,都会咬牙购买几期正版的《新报》,当做收藏。倒是隔天一期的《官报》,因为出的太过频繁,没有太大的收藏价值。
“我都要了,有几期我买几期的!”帅嘉谟豪气的一挥手,这里的报纸这么便宜,他有心再多买上几份,等回到歙县,带给朋友们当作京师特产。
正待掏钱,帅嘉谟突然想到一事,郑重问道:“是正版的吧?”
“嗨,瞧您说的,都是正版。天子脚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盗印这个。”
旁边有人接茬道:“不是不敢,是压不到这么低的价。
正反两面印刷,还要密集小字,一般书局哪能和内廷的经厂比?而且质量差的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差别。量少了不合适,量多了就得被警备司抓。”
帅嘉谟放心了一些,仍旧等到小贩拿出几期旧报纸,仔细检查过后,才掏铜板。
扫了眼《官报》,他眉头一皱,怪不得比《新报》便宜一半。
虽然同样是正反两面印制,可是《官报》不但只有一
张,开本更是小了不少。唯独上面的内容,都是与朝廷相关的干货,是如今极为难得的信息渠道。
过去想要了解到相关的信息,都得花钱请人抄写,而且还不一定全面。
如今能够随处买到,已经比过去好上许多了。
略略扫过近几期的《官报》,正面是朝堂国家大事,给读者一种莫名的参与感。反面则是官员任免,或优廉任事,或贪腐无能,原因都写的清清楚楚。
帅嘉谟心中思索片刻,惊得倒吸一口凉茶。
好可怕的武器!
这份《官报》,同样不可小觑。看上去轻飘飘,如若柳絮雪花,可是上面的内容,却是如同刀剑,无论好坏,将人盖棺定论。
一旦上了报纸,声名传遍全国。
如果被有心人利用,作为政斗的工具……
后面的结果,帅嘉谟不敢再往深了去想。
找不到有助于自己解决丝绢案的线索,帅嘉谟便把《官报》放在一旁,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新报》上。
在读过创刊号头版的那些重量级文章后,帅嘉谟最为关注的,反而是丙版关于思想学术的内容。
小皇帝仍旧在推广实学,招募天下的数算人才,还在后面几期的《新报》上,留下了几道数学题。
《新报》丙版一直都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印着官方的邮箱地址。
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拥有数算方面的天赋,有着至少一位秀才作为担保,就可以写信投稿推荐给皇帝。
朱翊钧打算慢慢改进驿站,引入后世的邮传体系,让驿站系统能借机多一笔稳定的收入。
至于秀才的限制,则是考虑现实的无奈之举。
如果一点门槛都没有,恐怕又会出现洪武刚开始允许百姓告御状时的景象——无论是谁,都会写信,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扰皇帝。
即便有人协助筛选信件,也会带来很多麻烦。
没有秀才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惹怒皇帝被剥夺功名。至于担保成功的秀才,将会得到一份奖励。
这样一来,即便被推举的数算天才自己没有功名,只要拥有足够的天赋,在本地能够做到声名鹊起打动旁人,就能进入皇帝的视野。
正版上依然留下了一个官方邮箱地址,与之前丰宝玉买下的那份盗版内容没有区别。
这让他松了口气,京师的寄居处就有一封想要投给皇帝的自荐信,因为担心盗版印刷的内容出现偏差,一直没敢投稿。
江南的科举太卷了,侥幸取得秀才功名后,他自知无望举人,便早早放弃。
他在丝绢案这件事情上四处奔走,甘冒风险,除了为歙县申明公正,还有一点私心,就是展示数算天赋,借机扬名。
正是因此,即便事情还没有成功,他都能够在歙县受到各处的尊重,得到的礼遇不比普通举人差多少。
可是同样的东西,卖给一县百姓,还是一国之君,他自然心中有数。
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在心中默默计算报纸上的数学题。
每一期朱翊钧的数学题都各不相同:
最为简单的有变换形态的鸡兔同笼,只要稍加掌握基础的方程即可解答。还有一边放米一边收米的繁忙,求取多久才能空仓或者满仓,如同后世一边放水一边注水的疯狂游泳池。
稍复杂的有形状怪异的田亩,要求取面积,需要应用到微积分。
其中一些题目已经惹起了热议,比如典中典的快速称重乒乓球,同样被他魔改之后,放到最新一期的报纸上。
“一个袋子里有八十一个银元宝,形状颜色都一样,只有一个因为炼制的时候,出现了差错,重量稍轻一点,现在有一个十分准确的天平,最少用几次,才能找出这个轻的银元宝?”
帅嘉谟略一思索,微微一笑便想出了答案。
他打算把这些数学题的解释步骤附在自荐信上,让皇帝了解自己的才华。
临走之前,帅嘉谟发现桌旁就有几人正在抓耳挠腮的思考这个问题,还向店家要来了纸笔,进行计算,一直找不到要领,开始激烈讨论起来。争论了一阵,又互相默默开始在纸上涂写计算……
“四次。”
帅嘉谟轻飘飘的留下答案,就要挥袖离开。
“兄台请留步!”
帅嘉谟淡定回望,旁桌三人站了起来,激动的看向他。
为首一人朝着帅嘉谟行了一礼,笑道:“小生不才,姓徐名元春,与几位同好在京里立了一社,共同讨论数算之道。今日遇到难题,争论不休,得见兄台指点,似乎有所感悟,还请详细说之。”
“无妨。”
左右无事,帅嘉谟不急着离开,准备耐心给他们讲一讲。能够在京师人面前展露才华,他的内心
十分得意。
反正数算天赋是自己的,教会他们这一道题,不代表他们就会成为自己的竞争者。早在歙县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因为数算之道不会骗人,不会数学的就是不会。
几人不急着讲题,先是按照习俗论了齿序长幼、说过各自功业。帅嘉谟这才知道,原来这三人都是举人,如今留在京师是准备明年会试的。
说不定明年人家就是进士,甚至成为状元,前途不可限量!
即便自己的数算天赋比他们更强,可是在如今的大明,科举才是正道!
即便对比三人年龄稍长,只是秀才的他都不好意思自称兄长。
帅嘉谟的心中难免有些生出一丝自卑,心态都有了些许变化。他干巴巴的讲完这道题,在众人赞美后谦虚淡漠道:“后学末进举业不成,方才沉浸此道,算不得什么能力。”
徐元春看出了变化,劝解道:“禹臣兄何出此言,数算之道,乃是君子六艺,自周公孔圣传承至今,如今又得陛下发扬,怎么能说是小道呢。”
徐元春目光炯炯的看向帅嘉谟,想要拉拢这位天才,即便知道对方只是秀才,没有丝毫看低他的意思,态度十分友好。
帅嘉谟听得舒服了许多,心态逐渐平稳,嘴角微微上扬。
是啊,即便他们是举人,可是会试却不一定能够及第。名落孙山屡次不第的举人多的是,而自己凭借数算天赋,说不定能走到他们前面!
“更何况当今陛下三途并举,即便专注数算,依然有着进入陛下眼界的可能。不知禹臣兄可愿加入愚弟的数社,在社中不谈其他,只聊数算之道!”
就像后世更为知名的“复社”一样,类似“数社”这种专注某一方向的小团体,在大明各地广泛存在,帅嘉谟并不觉得陌生。
帅嘉谟自觉不会因此影响到他的自荐,还能够借此认识到一些举人朋友,思考片刻,他便爽快同意下来。
帅嘉谟的才华还没有来得及卖给皇帝,就已经被徐阶的孙子注意到,并大力拉拢。
徐元春含笑招呼茶博士,再上新的热茶点心,就着之前的数学问题,发起了新一轮热切讨论。
“禹臣兄可知晓这道题何解?”
帅嘉谟低头看去,原来又是之前《新报》上刊载的数学题,旁边还画有图像。
“怎样既不重复又不遗漏地一次走完7座桥?”
茶摊上,数社众人聊起了著名的七桥问题。
朱翊钧坐在文华殿中,查看信件,了解被举荐的优秀数学大家。他在“程大位”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圈,而程大位与帅嘉谟一样,同样来自徽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