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张居正为难的神情,朱翊钧就知道,这个要求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但他还是要坚持。
张居正死后,遭遇反攻倒算,三次会试终成进士的张敬修,以及后续两个状元儿子,都成为了攻击张居正的证据。
此后,三人功名被剥夺,后人也吸取了他的教训。
王锡爵当国的时候,他的儿子王衡依靠父亲作为京官的优势,挂靠京籍,在顺天府乡试中考得第一名。结果群情哗然,怀疑他是全力依父才当的解元。
王锡爵受到极大的压力,不许儿子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于是等到王锡爵退休后,王衡才参加会试,高中会试、殿试双榜眼。
从王锡爵以后,大明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首辅之子不得参加会试成为进士。
张居正自然是吸取不到还没发生的教训,然而朱翊钧特意点出了翟銮、陈循等人的名字,就是为了让他回想之前那些科举争议。又特意抬高了调门,赞扬他为国舍家的牺牲精神,让他难以拒绝。
“县试、乡试倒还好说,然而会试的时候,难免会引起全国士子的争议,有损先生的清誉,不利于接下来的革新大业。”
张居正沉默,回想最近一段日子的遭遇。
作为考官,吕调阳、王希烈等人要避嫌,不能和他公开交流。而自己的诸多学生,也纷纷写信劝诫自己,不要一时糊涂犯下错事。
哪怕是海瑞,都曾经说起过此事,希望他保全自身的清白,不要因小失大。
更别提朝野之中的反对者了,因为变革,他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他们更是借着自己儿子会试的机会,大泼脏水!
心里有点委屈,没想到如今就连小皇帝,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似乎是猜测到了张居正的内心想法,朱翊钧进一步解释道:“朕并非不信先生,然而这种事情,难以自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朕倒是可以酬功,让先生之子皆为状元,然而这难道真的是先生想看到的吗?”
听到状元一词,张居正心头一热,随即打了个激灵。
家中老三张懋修,在诸子之中才情最高,被自己寄予厚望。然而他在去年的乡试中铩羽而归,可见依旧没有达到状元之才的水平。
殿试照例都是由皇帝钦点,给儿子状元倒是容易,但是自己和儿子都会被放到“捧杀”的位置,反而更加不利。
此时的高拱在辽东发挥余热,所以张居正的头脑还没有过于发热,以为倾压朝野,无人能敌。再回想当年王安石变法时遭遇的种种攻击,他的后背都冒出来了冷汗,内心更加惶恐。
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状元是小,变革事大。
为了自己的大业,唯有壮士断腕,暂时牺牲儿子的前途了。
张居正苦笑一声,终于答应下来:“陛下说的是,犬子此次不中,三年之后也未必能成,若是因此屡次惹起京师争议,反而不美。老臣不能让家事影响了国事,既如此,等臣退了以后,再让犬子参加会试吧。”
会试得中者必为进士,会影响全国。
而乡试只是取举人,即便是张居正的反对者,也很难违心的说:堂堂皇明首辅,二甲进士,竟然教不出几个举人。
“只是苦了先生,朕知道先生此举是为了国家。先生于国有大功,朕无法尽说,以后定会看顾先生的子孙。
朕虽年幼,不能尽懂父母舐犊之情,然而回想父皇、两宫对朕之关爱,便能知道一二。那徐阶牵扯土地贪墨之案,朕就是看在先生的面上,没有赶尽杀绝,给徐家留了一份颜面。如今他的长孙徐元春已然中了今科贡士,将来还能长久延续下去,不至于败落。
徐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先生子孙?”
张居正拱手称谢,他相信小皇帝不会食言。
毕竟他和自己都要革新大明,是同路之人。即便自己将来致仕离任之后,为了维持革新的大旗,也得安排好自己的后代。
如此一来,早几年中进士,还是再晚几年,区别并不大。
张居正对于这几个儿子,寄予厚望。
他平时对于儿子们有很严格的约束,不允许他们随意结交各地官员、收受贿赂买卖田地,以免也因此污了张家的名声,变成徐阶一样,因小失大。收银子、买田地,不过是些许浮财,着眼于此没有大出息。
能够像自己一样,成为高官改变国家,才是正途!
等回到家张居正才猛然回想起来,无论自己还是小皇帝,都没有说起过自己多久以后才会致仕。
张居正坐在书房里静静思考,自从当上首辅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认真的思索退任事宜。
自己经历过严嵩当国的那些年,肯定不能像他一样,恋栈不去,反而会成为众人敌视的权臣奸佞。
等皇帝大婚以后,自己就上疏请辞吧。
张居正在内心默默定下了一个期限,再过几年小皇帝就会大婚亲政,到时候自己请辞致仕,名正言顺,也不影响儿子们的科举。
就像当年的张璁、高拱一样,回家休息几年,等皇帝想起自己,还有重新入阁的机会。
……
京师很快就传出了流言,首辅为了避免近期的风议再度出现,决定在自己在任期间,儿子们不再参与会试。
这种私密之事,即便是吕调阳他们也不好当面询问。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之际,《新报》上刊载了张居正亲自署名写就的文章,证实了此事。
公开登报、白纸黑字,这下就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过在朱翊钧的授意下,这个决定由小皇帝的要求,改成了张居正主动。小皇帝贪这个功劳没任何意义,首辅都已经做出了牺牲,只有他主动做出这个决定,才能体现出高风亮节舍己为国的精神。
“唉,没想到元辅为了国家,竟然牺牲到了这个地步。会试岂是好相与的?即便元辅当年也失败了一次,遑论其子,为此蹉跎数年,等到元辅致仕后,谁敢说一定能中呢?”
“确实是好事,有此先例,我看以后再没人敢在科举上动手脚了。”
京师一角,众人聚集在一个卖报小茶摊里,讨论时事。
如今随着报纸的逐渐普及,老百姓们的生活习惯也随之受到了影响。每逢新一期报纸发行售卖后,都会引发一段时间的聚众讨论。
有人冷笑反驳:“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位名声,连儿子都不顾了。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儿孙我享福……”
“狗嘴吐不出象牙,休得胡言乱语。”
“无耻小人,安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吃某家一拳!”
众人你一拳我一脚的,临时开了一场水陆道场。
因为这一篇文章,张居正已经下滑了不少的风评,立刻来了一个冲天似的暴涨,天下读书人无不称赞张居正的举动,为今后的官员们做出了一个榜样。
就连海瑞都特意登门拜访,对张居正大肆称赞。
张居正不由老脸微红,深感惭愧。
他知道真正的实情,如果不是小皇帝的要求,说不定真的会因为这次长子的名落孙山,选择在三年后施加压力,力保儿子们的功名。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可就真的深陷泥潭无法脱身了。
就连首辅之子都没有得中,今科会试的公平公正性,自然无人怀疑。
是以,洗脱了科举舞弊嫌疑的张居正,顺利与吕调阳等一众翰林高官,参与殿试。
在殿试方面,朱翊钧做出的唯一一项改动,就是自掏腰包,改善了考试环境,提高了士子们的待遇。
以往的殿试与乡试、会试一样,笔墨纸砚等用品均需自备,草卷、正卷都要准备十二张。
这点钱对于皇帝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干脆全部由皇家承担,发放给考生的笔砚也无需交还。反正他们注定会成为进士,就当做是皇家提前下发的福利了。
每一个砚台侧面,都刻印有“万历二年甲戌科殿试”的字样。这是他们鲤鱼跃龙门的见证,足可以保留终生,当考生们提前得知这一消息后,无不感念皇恩,称赞皇帝的大方。
钱花的不算多,还能施恩于众,为自己赢得好名声,朱翊钧觉得这笔买卖不亏。
而在殿试考试的时候,因为要考上一天,所以朝廷提供两餐。只不过以前都是简单的馒头、大饼,寡淡的汤和茶水。
朱翊钧也令人增添了几种菜样,不至于让殿试的饮食太过朴素。
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考生们大多还是像前人一样,吃馒头、喝素汤,没几人去碰味道更加精美的菜肴。
或许是担心考场上大吃大喝,影响了自己的形象,也可能是担心乱吃东西影响身体状态?
朱翊钧身为皇帝,不好查问。
他想了想,便决定以后的殿试还是照旧,让他们继续吃馒头大饼,别想吃好吃的了!
殿试如旧在皇极殿举行,小皇帝亲自御殿,亲临考场为考生赐策出题,就像之前的大多数皇帝一样。
科举取士,乃是为国家选取人才的重要一环,大多数皇帝都会亲自参与,除非有疾病或
特殊情况。
正德就是因为三次“不御殿”的壮举,被人诟病,认为他对此不够重视。
而且正德三年的科举,就有焦芳、刘宇、刘春三个大官之子参与会试,其中只有刘春自请避嫌。
殿试,不再考察经义,只有“时务策”一道题,查看考生们治国理政的潜力。明初时洪武曾经亲自出题,但是以后大多由大学士们出三道题,呈交给皇帝选择其一。
朱翊钧没做选择,而是直接了当的定下主题——革新!
能够进入殿试的,都是全国各地跨过多座独木桥的天之骄子,能力上肯定不用说。
这个主题,单纯的是想要向外界传达皇帝的态度。就像当年嘉靖提出海禁之前,也曾在殿试上出过有关海禁的策问题。顺带着,可以考察一下众考生的倾向。
愿意大力支持革新变法,取在前列,态度暧昧或反对者,只能放在三甲,以后的前途晦暗。
不过经过近两年的变动,士子们早就了解了皇帝、朝堂的风向,众人皆知,革新变法乃是如今朝堂大势,所以竟然连一个反对者都找不到。
朱翊钧看到这种局面,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说不准有多少人只是伪装成了一副支持变法的模样,实际却是只想借机为自己牟利的硕鼠。
殿试的考卷要糊名,但是不用重新誊写,而是直接被送到读卷官处决出名次,确定谁才是今科状元。
正常来说,会在文华殿进行一场“读卷”仪式,朝臣们选取一甲前三名的卷子,读给小皇帝听。
然而听书哪有自己看有效率?
朱翊钧干脆取消了这一仪式,决定自己亲自查看。
皇帝愿意亲自读卷,这是表明重视科举的态度,众臣没有拒绝的道理。
结果等他读完三卷,又要来了二甲前十名单卷子,读了一阵就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言语。
众人还以为是小皇帝对于名次的排列不满意,想要更改。
因为一般来说,读卷官确定好名次之后,呈交给皇帝御览的前三份卷子,就是公认的一甲前三名。
皇帝理论上可以乾纲独断,钦点状元,实际上却很少会直接打脸,改变大臣们的排序。
张居正作为首辅,也是这一次殿试的读卷官,眼看小皇帝许久不曾做出决定,只得询问皇帝的意见。如果朱翊钧真要改的话,他也没有太大意见。
这次长子会试落榜,让他对于今科殿试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准备取消今年庶吉士的馆选。
“没什么,朕只是在读过这几份卷子后,觉得他们的文章都极佳。科举取士,论才大典,选出来的果然都是人才。学海无涯,朕不知道何时才能做出这样的文章。”朱翊钧感慨道。
听到这句话,众臣子都松了口气。
张居正笑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这策问之道,陛下不曾学习,自然难无法和浸淫专研数十载的士子们比。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能有好学之心,已经是难得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