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跪下了还不行吗……
这都不肯帮忙,还想反过来教训我?老子我年纪这么大的人,用得着你?真是老话讲得好啊,一贵一贱交情乃现,一死一生乃现交情。这么点小忙都不肯帮,我算认透你这个人了!”
话不投机,来客气呼呼的摔门离开。
曹秀才目送不请自来的亲戚,心中冷笑不已。
刚刚求着自己办事的时候,态度是那般的热切。
一旦发现自己怎么都不肯用功名为他担保之后,态度大变,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把带过来的猪头肉、卤猪蹄等礼物再拿回去。
怪不得能积攒下诺大的产业。
但是我好不容易才考取的功名,凭什么为你担保……
因为我善?
回到屋子里,曹秀才本想继续读书备考,却怎么都静不下心。
他回忆近些年天津卫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
海运兴盛的关系,作为京师第一转运港天津的地位,也在年年提高。
港口扩大,海河修整。还因为在城郊建了一座海军讲武堂的关系,每隔一段时日,就能看到一些红毛黄毛的洋夷水师教头,进入城内玩玩买买。
一开始还有不少人对此恐惧惊诧,担心会让城里出大乱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都相安无事。
时间一久,很多当地百姓都已经习惯了。有的人还会说上两句嗷拉(hola你好)啊屌丝(adios再见,祝好)之类的弗朗机话。
“如果这一科再不得中,我也跟船下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就不信了,堂堂秀才,会没有用武之地!”
曹秀才暗自发狠,终于重新将心思转到了眼前的文章上。
按照朱翊钧前些年定下的新规,为了避免读书人屡次不中,将宝贵的人生都消耗在读书备考上,限制考生常年连续报考。
不论府试院试、还是乡试会试……只要在同一试内考了三次都不中的,就要去做实职历练,而且不能混日子。任期要满,考评要合格,方有资格重新报考。
上至举人,下到童生,都要遵从此规。
算是调动国内人才资源,改善底层行政的一种办法。
朱翊钧一开始本来只想给两次机会,还有更多严格的规定,还是在群臣的劝谏下才稍稍变得宽松了一些。
真正的天才,早就顺利通过科举,不至于多次卡关。至于普通名落孙山的考生,虽然没有中试,但是多年读书的他们,也是国家的中上层人士,远比贩夫走卒、种地泥腿们懂得多。
依靠这种办法,大量尚有精力,理想尚存的读书人成为小吏,如同不断喷涌的活水,稀释净化原本污浊的底层吏治。
但是在很多读书人来看,成为小吏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他们本来有希望在考中进士之后,授予更高的官职,如今却只能先从小吏做起。
用后世流行的说法,相当于简历花了,终生都没办法和一路顺畅通过科举的精英相提并论。
但是也有人觉得是一条可靠的退路,如同名臣海瑞,哪怕一开始只是教谕,之后照样位列一品,荣耀致仕。
虽说海瑞当年是举人出身,被授予的教谕是八品官,比起小吏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但是朱翊钧同样放宽了吏员们的升职通道,每隔几年都会挑选出一些优秀典型,提拔上来,给天下吏员一个希望。
曹秀才就在思索这一条路——同样是小吏,也分高低。
在如今海贸兴盛,海运源源不断的年代,只要肯冒一点风险,升迁的机会肯定比留在本地要多得多。
“哼哼,等再过几年,看你还敢瞧不起我!”
一想到这,曹秀才忍不住轻哼起来。
……
对于朱翊钧在时间纪年等方面做出的改变,民间虽有些许反对,终究不成气候。
他们大多连本地县太爷都影响不到,就更别提皇帝了。
反倒是一直留在京师活动的利玛窦、沙勿略等神父的反应,比起民间百姓更加激烈。
大明的大部分变革都公之于众,留在大明的传教士当然都能从报纸上看到相关消息。发现这一改动后,众神父齐聚在一起,来到京师唯一的一座小教堂,商量对策。
“大明皇帝不用基督纪元,而是另外创立一个元年标准,说明他仍旧没有皈依的心思。”
“真是太可惜了,我当初还以为可以在几年之内,就说服他受洗入教……”
“我觉得采用科学、艺术交流的方式进行传教的办法,恐怕无法达成我们想要的结果。”
“那该怎么办?”
一开始,朱翊钧对这些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态度还算友好。
哪怕他保持十足的戒心,在翻译圣经等地方挖了坑,限制传播。
但是他仍旧是近些年对教廷最为和善的一个大明君主,打开了一直关闭的大门,允许公开的双方交流。而且在几名传教士刚来的一段时间,时不时召他们入宫,了解欧洲的各方面情况,以及许多科学文化知识。
所以在刚刚来到大明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里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因此,尽心尽力的翻译欧洲的一些著作,协助朱载堉等人修订新的历法。
没想到,还是被背刺了!
几人都觉得难以接受,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申请面见皇帝,用言谈规劝。
“如果大明皇帝不见我们,又该怎么办?”
“相信主,总会有办法的。”
出乎几人的意料,朱翊钧并没有拒绝他们的请求,而是痛快的接受了申请,定下他们入宫面圣的时间。在见面之后,朱翊钧也没有选择翻脸,依旧保持温和的态度,在西苑宴请了他们。
对于为传播科学文化、修订历法等方面做出了不小贡献的传教士们,朱翊钧还干不出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事情。
更何况大明前些年,借着欧洲殖民者的春风,已经散布在了世界各地。
很多人还留在欧洲,负责大量的工作。
卖力宣传大明各类新推出的商品,吹捧大明的优越性,拉拢当地收购贸易商……和英法几国秘密交流,在尼德兰等地煽风点火。
或明或暗,或文或武,大明目前在欧洲的影响,远比几个传教士宣传欧洲在大明的影响高得多。
如果现在就把他们赶走,对于大明的交流贸易,会造成负面影响。
朱翊钧的态度很好,传教士们在京多年,懂得分寸,更不敢直接质问,只能婉转的劝谏游说。
结果等到宴席结束之后,他们才发觉这一次的进宫,除了填饱肚子之外没有半点收获。
皇帝的态度没有发生变化,只是用中华自古以来的传统等说辞推脱搪塞。
“唉,在这里传教真的好难。”
有一名来到大明还不到两年的年轻神父,忍不住叹息抱怨了两句。
大明和非洲、美洲那些土著部落截然不同,在那里传教,只需要抱着敢于牺牲的热忱,不畏惧当地恶劣的环境,获取当地土著的信任之后,很容易就能传播主的荣光。
可是在大明这种文明已经十分成熟的地方,想要传教就千难万难。
哪怕一些文人愿意了解他们的教义,或者是学习拉丁语、学习种种科学知识,也没有几个人肯受洗。就连京师的这座小教堂,也是依靠来到大明的欧洲信徒捐赠为主,筹资建成的。
与他们在近邻星月教势力传教时遭遇的困境有点类似。
由于文化习俗、教义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区别,哪怕传教士努力融入当地,通过做一些好事实事取得当地人的信任,都很难将教义传播开。
唯一让人欣慰的,就是大明不会与星月教徒一样,突然翻脸对他们喊打喊杀。
“方济各,这些都是主对我们的考验,你要坚持下去……”
众人已经面见过了大明皇帝,发现劝阻无效,便不打算继续尝试,以免惹怒了他,带来更加糟糕的结局。
……
朱翊钧不清楚利玛窦等人的想法,也没有心思去管。
他之前已经为了限制十字教的传播,做出了足够多的措施,没有必要画蛇添足。
如果大明未来衰败,欧洲如同历史一样,掌控殖民全世界,那么这些措施只会延迟,终究无法阻挡十字教对全世界的影响。
如果反过来大明挺过未来几十年的天灾,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影响欧洲,让教宗去读四书五经。
更何况相对危害还很遥远的十字教来说,大明如今又面临了一个又新又旧的威胁——白莲教!
对这个老朋友,朱翊钧并不陌生。
几百年来,白莲教兴起又覆灭,之后再度死灰复燃……
好似九头蛇一般,砍掉一个头,长出两个头。
但是朱翊钧其实很清楚,不是说白莲教的真实实力有多么的可怕,单纯因为底层百姓造反闹事的时候,往往会披上这层宗教外衣。
所谓的白莲教,只是一层皮。
版权属于公众领域,谁都能用。
按照国内东厂、锦衣卫等机构传递来的情报,在南直隶、山东一带,又有了白莲教徒活动的踪迹。就是因为已经有了一些底层百姓积蓄不满,有了小动作。
现在还没有出现武力对抗,下水为匪,落草为寇的恶劣局面,只是烧香接堂的初级阶段。
但是如果放任不管,说不定等过些年,就会再度成为祸国家的大害!
通过了解详细情况,再结合后世的经验,朱翊钧做出判断。
这一次白莲教死灰复燃的原因,就是大运河!
海贸兴盛,海运崛起,对于国家整体是一件大好事。
沿海地区大宗物资的转运开支,因此大幅下降,综合效率也有所提升。
民间的风气,更是有所转变……
但是有人利益增加,就有人利益受损。
海运之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京杭大运河。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是一句空话。
大运河的运量大减,淮安、济宁等沿岸集散转运城市的经济下滑,繁荣不再。大运河沿途的纤夫、码头苦力、小船船夫等人的工作,不可避免的会因此大量减少。
海运相关的工作,自有沿海百姓踊跃去做。
大明人口过亿,任何地方,任何行当,都不缺人。
而大运河沿岸的北直隶中部、鲁西南、南直隶北部大量百姓中能够得到安排的,终究是少数。
因此受到影响,收入降低的起码有数十万之巨!
直接失业,衣食无着的百姓,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只能努力转行,寻找新的生计。
更重要的是,这一片土地是大明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附近几乎没有空余的土地可以用来给分配给当地百姓开荒垦殖。
好在这几年粮食一直保持稳定的低位,而且朱翊钧也放开了一定的限制,允许他们前往更远的地方作工,或者是干脆前往辽东、台岛、南洋等地开辟新家园。
就连免费发放的粥厂也会视情况不定期开办,用以稳定地方。
在有多条活路的前提下,终究没有几个人愿意铤而走险,闹出大乱子。
但是过去祖辈传下来的饭碗都被砸了,心中岂会没有情绪,不会迷茫?
仅仅寄托在白莲教这种老古董上,已经算是好的了。
至于当地百姓发泄不满,连自己这个皇帝都骂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
老百姓可不管朱翊钧之前做了多少事情,让他们过不上好日子,活该被骂。
对此,朱翊钧连一丝受委屈的情绪都没有。
他的理念又不是视百姓为猪狗,驱使压榨,无视民间疾苦。
社稷之主受天下垢。
没能照料好自己的子民,被骂几句也是应该的。
唯一所忧虑的,就是为了大明的未来,他不可能废除海运,倒退回原点。
这样不但沿海的百姓再度失去饭碗,对于大运河沿岸的百姓们来说,也只是饮鸩止渴。
二十年后,人口继续繁衍,多出来的新生人口,还是会缺少生计,成为动乱之源。
庞大的人口,是大明的优势,也是一个负担。
考虑再三,朱翊钧终于决定,要启动几项能够大幅消耗人力的大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