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久违的问候随着雷鸣回荡在告别厅之中。
鲜花芬芳,烛火跳跃,一切都肃穆如旧,就连棺材里躺着的雷武业都如此安详。
可在转瞬间,现场的气氛就已经剑拔弩张。
当这个节骨眼上,不速之客一个又一个的倏然而来,自死寂之中已经积累了太多的压力和紧张。
而当本该躺在医院里的陈行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告别厅前面的时候,便譬如一粒火星,炸药桶里扩散的烈焰和冲击便再无法阻拦。
椅子摩擦的尖锐声音不绝于耳。
整个大厅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起身,冷冷的向着陈行舟看来,剑拔弩张,可还有不少人站起身来,看向了雷耀兴。
在转瞬的变化里,所有外来者们稳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不发一语。
自仿佛冻结的空气里,雷耀兴沉默的凝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对手,端详着他不再掩饰和隐藏的模样。
即便彼此之间的差距如此悬殊。
对于雷耀兴而言,如同陈行舟这样屡次拒绝白鹿赐福和上位传承仪式的普通人,至少稍微动一动手指,就足以令他血溅灵堂,身首异处。
不,甚至无需他动手。
他能够感受到,此刻陈行舟的状况,称之为奄奄一息都已经算得上褒扬,货真价实的风中残烛。
即便是下一刻就呕血而死也毫不意外。
可偏偏是眼前衰微到极点的人,却成为了他最无法忽视的对手,仅仅凭借着在黑暗中的推波助澜,就让连日以来的雷耀兴疲于奔命的应对,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话事人之位,却难以功成。
此刻,当对方终于以这一副姿态出现在他的眼前时候,掌握着决定性优势的他竟然却开始……
如临大敌?!
哪怕没有猎食对手的爪,分割血肉的牙,可某种更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涌动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气魄中。
明明已经坐在轮椅上,气若游丝。
可此刻,那样的眼神,却宛如自比鹰隼更高远的天穹之上俯瞰。
就好像……自始至终,都未曾把自己放在眼中……
“原来如此吗?”
自难以忍受的杀意和怒火中,雷耀兴面无表情,宛如轻叹:“真是,小看了你啊……”
从一个当初用来当夜壶用的捞钱手套,居然一步步走到现在的程度。
在这一场暗面战争里,仅仅依靠着微不足道的几颗石子,居然便已经在死水一片的崖城之中搅出了惊涛骇浪。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忽然问。
“唔?”
陈行舟微微一笑,似是不解:“具体是指什么?计划?还是野心?那可就有点久远了啊……”
“七年前,雷老爷子看重我,要收我为义子,可惜,我这个人比较麻烦,不识抬举,磕头求来的富贵,我不想要。”
他轻叹着,抚摸着轮椅的把手,“二十多年前,我拿着一把破烂折叠刀,去菜市场收保护费,被人看出来色厉胆薄,围起来打,最后,跪在地上哭着磕头求饶……不,或者更早呢。”
陈行舟说,“比那还早……”
这一缕野心和贪婪之火第一次迸射火星,焚烧灵魂,升起青烟的那一刻。
是在他第一次感受到绝望的时候。
“不准哭,玉帛,从今往后,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桥洞冷的霓虹,“把头抬起来,把眼泪擦掉,我们不是野种。
别怕,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不敢小瞧我们。”
雨落无声,远方吹来冰冷的风。
仿佛埋葬在黑暗里的死灵们发出的嗤笑和嘲弄。
可当他回过头,再去回忆那一切的时候,一切就变得那么模糊,不再清晰了。
有些回忆已经太过遥远。
以至于就连在噩梦中都难以想起……
“一晃过了这么多年了啊。”
陈行舟自嘲一笑,望向了雷武业的棺材,微微摇头:“如今看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啊。”
“确实,义父生前,恐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像你这样吃剩饭的狗东西,也敢在他的灵前这么嚣张。”
雷耀兴的眼中浮现一缕猩红,俯瞰,最后发问:“不惜做二五仔,请这么多外人来,想要干涉荒集的内务?陈行舟,你想过后果吗?”
陈行舟,满不在乎的摇头。
“请放心,他们都是我请来做见证的,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无关,与伱和我之间的事情更无关联。
他们今天必须来……”
陈行舟的话语停顿一瞬,淡然凝视着雷耀兴的模样,“毕竟这些日子以来,荒集所造成的诸多乱象,总要有所交代。”
“交代?”
雷耀兴几乎要被逗笑了,“谁给交代?你?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陈行舟耸肩,“我只是,想要和你谈谈。”
“你?和我谈?”
雷耀兴再忍不住,笑出了声,自震怒之中,质问:“你也配吗,陈行舟!你他妈的拿什么和我谈?!”
那一瞬间,桌椅摩擦的声音,再度响起了。
在最后面,抽烟的独眼女人率先站起身来,抛掉了烟头,走向了灵堂。迎着雷耀兴近乎吃人的目光,站在了陈行舟的身后。赫然是雷武业生前麾下排行十一的契女。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仿佛被强迫着一般,满脸无可奈何的站起来,走到了陈行舟的身后。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自死寂之中,那些根本没被雷耀兴放在眼中的残兵败将们,几天之前还在摇着尾巴向着他俯首称臣恳请高抬贵手的垃圾,一个又一个的起身……甚至就连雷武业生前的几个得力臂助,乃至其他社团里的数个头马红棍,此刻也毫不犹豫的站了起来,甩开身旁的人的拉扯,站到了雷耀兴的对面。
原本人满为患的灵堂里,如今的椅子居然已经空出了十之五六!
可依旧坐在原本位置上的人,除了雷耀兴直属的社团和几个无法分割的盟友之外,已经所剩无几!
此时此刻,连日以来雷耀兴费尽心力弥合而成的版图,竟然在转瞬间,分崩离析。
咔。
季觉听见了清脆的声音。
在童山旁边,童听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瓜子儿来,满怀愉快的吐出了瓜子皮,看的他一阵眼睛疼。
你们以太之道走到哪里,命都不要了都忘不了口袋里装的那两把干果瓜子了是吧?
真就什么瓜都吃。
童画只能在凶案现场揣摩情杀动机,每天都只能喊季觉哥下午好,可她长辈都一屁股坐在白鹿的眼皮子底下现场观摩荒集分裂的大戏了……这段位差距是不是有点大了?
察觉到他的眼神,童听回头看过来,好像愣了一下,旋即无奈一笑,然后……把自己口袋里的瓜子儿分了一把过来。
热情邀约。
“……”季觉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摆手,可伸出去的手却鬼使神差的张了开来,毫不客气的抓了一大把。
咔!
清脆的声音从最后面,错落响起。
季觉眼睛亮起,这以太的瓜子……是真的香啊。
多来点!
坐在这么多大佬中间,就好像坐进了看不见的堡垒里,原本只要风吹草动就会被巨人一脚碾死的蚂蚁也安全起来了。
以至于,根本体会不到此刻灵堂中早已经凝结成了实质的压力。
杀意、憎恶和愤怒,仇恨以及饥渴……
荒原之中的兽类们爪牙相见,冰冷的气息纵横交错,就连屋檐上坠落的雨滴,都冻结在了半空之中,宛如凝固。
空气中,簌簌齐舞的微尘惶恐震颤,却不敢落下。
在这短暂到难以察觉可是却漫长到煎熬灵魂的寂静,只要一声喝令,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动作,便足以点燃最后的导火索,引发前所未有的荒集内乱。
可在那之前,轮椅上的陈行舟轻叹着,沙哑的咳嗽起来。
狼狈的抬起手,擦拭,嘴角和口鼻中渗出的血丝。
刚刚换的正装之下,蔓延开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伤口崩裂了,可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慢条斯理的说道:
“在这之前,有件事情,必须要告诉你。”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瀛台山,有幸,觐见魁首。”
瀛台,魁首。
当这两个带着万钧之重的词出现在灵堂之内的时候,死寂中,甚至就连粗重的喘息声和口水吞咽声都消失不见。
仿佛连野兽的魂魄和凶性也被慑服了。
在游走在大海之上的瀛台山上,被所有白鹿追随者所憧憬和敬畏的魁首,也只有一个……曾经整个联邦暗面的主导者,在百年前一手平定了荒集分裂之灾,踏着前任的尸骨登临魁首之位的白鹿天人!
自从他对万人之上的威权失去兴趣,撒手不管之后,已经有十几年未曾传出过这位被称为隐者的魁首消息了,而曾经被统和的联邦暗面又再一次理所当然的迎来了分裂,彼此斗争不休。
而现在,当魁首的意志再度显现的瞬间,所有人便都已经本能的,屏住呼吸。
“我跟他说,雷老爷子已经年迈,日渐昏聩,逐步背离白鹿之道,一旦有朝一日撒手人寰,恐怕麾下的人马就会立刻失控。
荒集失位愈久,斗争失控,恐怕就将成为成众矢之的,历代话事人数百年之成就,就要毁于一旦。
就好比,现在……”
自间歇的呛咳和喘息之中,陈行舟缓缓说道:“魁首问我,想做什么?我回答的是,收拾人心,铲除祸患,重整失序的荒原。
倘若侥幸能成功,就做个泥塑木胎,野蛮生长或许也是一种荒野定则……他同意了,说,让我试试。
所以,我们打了个赌。”
“——我赌我能活下来,而我"死"后,崖城的事情脱不了我的预料和掌控。”
陈行舟笑起来了,展开双手。
显现出胸前那一片弹痕中所侵染而出的猩红。
这是魁首下达的指令。
直到现在,那一道漆黑的创伤依旧无法弥合,就算有了万灵药的辅助,也留下了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痛楚。
而同时,这一份痛楚,便是与死相争而胜者的荣勋!
如是,傲慢的俯瞰着眼前的对手,告诉他:
“这场赌局,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