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月 作品

第343章 墨镜真的笑不出来

铛!铛!

女王学院的下课铃忽然响起,即使这里的学生们几乎都是贵族与商贾,年轻的他们却依旧有些不那么守礼数地鱼贯而出。

天海街上的餐厅位置并不多,倘若去晚了,就只能留在学院里吃午餐,而学院里的餐食和斯鸳花堡是一脉相承的难吃,这恐怕是女王学院的学生们从校园到社会永远都无法逃脱的黑暗记忆了。

银休尔没有注意到哲里斯的表情,她带着些淡淡的笑意,看向了那些衣着华丽的学生们,有些会与她打声招呼,而有些则十分傲然地掠过她跑走,尽管如此,她却没有生出什么恼意,而是平静又坚定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曾经接受过母亲米露特那堪称压迫的教育,却也知道米露特在事业交涉中的艰辛和无奈,更是亲眼见过米露特与崩塌的事业一同消失在烈火中,这让她对母亲的感情变得异常复杂,人是多面而立体的,她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评价。

或许她本应该像母亲对待自己那样对待所有的学生们,但她却只想从那短暂的岁月中抽取零星的温柔和忍耐的力量来组成自己,因此她比不上米露特的光芒,也无法成为米露特眼中明亮的银月,只能当作所有人都偶尔依靠却时常忘记的银休尔。

或许还是太软弱了吧,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知为何,银休尔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拉提斯的模样,那异常靠谱的强壮二头肌,几乎能让她坐在上面被扛着走。

在有关于他的事情上,自己倒是异常坚强。

『什么嘛,原来早就不一样了。』

她呼吸一滞,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

哲里斯看着沉默着的银休尔,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起来。

摘下墨镜后,中午的阳光便显得异常刺眼,他看不清对楼蜂拥而出的学生,似乎也因此有些没听清银休尔那几乎与下课铃重叠的回答声。

不,肯定是听清了的。

他很想说服自己哪怕是一位传奇法师也有走神的时候,但这一次,他无法说服自己。

米露特……啊。

在遇到她之前,哲里斯并不会戴墨镜,是在和她相处久了之后,觉得她太过耀眼,才戴上了墨镜。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发现自己总忍不住去看她,觉得心虚,才戴起了墨镜。

总之,此刻的阳光和人都让他想起了沉睡已久的灿烂记忆,于是他又戴好了墨镜。

随后他开始迎着阳光看向银休尔。

银休尔并不高,即使穿着为了发出“富有礼仪”的响声的中跟皮鞋,也不过堪堪一米七左右,她的贵族礼袍有些陈旧,皮质的镶边上布满划痕,镀金的衣扣也已经褪色。

似乎是因为迎合前几年贵族之中兴起的洒脱风潮,整件礼袍看起来有些宽大,微风一吹,衣摆就开始来回晃动,看起来让人生怕下一秒她整个人就要被吹走了。

哲里斯觉得她未免太过瘦弱,连一件中号的礼袍都空荡荡的,不管怎么样,吃得也太少了吧,还是说她天生就身体不好……

他有些沉重地看向银休尔的面容。

她的相貌有些像她母亲,但不一样的是,她的母亲是一种很张扬很鲜明的美丽,或许世人总是对米露特有或是钦佩或是偏见的不同看法,然而即使是异族,也不得不承认米露特是第一眼就被所有人认可的美丽。

至于银休尔,她的样貌要比米露特更英气一些,换句话说,比起米露特来说更加平和、更加内敛,如果说米露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鲜艳而亮丽的话,银休尔大概便是温柔而沉静。

这些似乎遗传自她平庸的父亲,哲里斯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脸上的一切都有他熟悉的影子,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似乎只有那颗浅浅的泪痣是属于她自己的。

想到这里,哲里斯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银休尔的头发是淡淡的金色,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才能看出她遗传自母亲的发色,她似乎习惯紧紧地扎起麻花辫,从领口塞入衬衫与外套的空隙之中,这样固然是符合老牌贵族一丝不苟的作风了,但未免也扎得太紧了一点,这样会紧绷得很难受的吧?

米露特可不会这样,她金灿灿的长发经常只是简单的束起,或是任由它们微微弯曲着飘扬在风里,而当她在自己和众人面前欢歌之时,那金色的长发便是一道无比光彩照人的风景。

……银休尔并不是米露特呢。

哲里斯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的过错。

他终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怎么了,哲里斯校长?”

银休尔却已经转回头

来,微笑着问道。

“米露特……”哲里斯下意识地低语了一句,随即缓缓反应过来,他抬起头看向银休尔,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没事,只是听见这个名字有些恍惚,米露特阁下以前可是很有名的,没想到竟然是银老师你的母亲……”

忽然,他想起银休尔刚才说过的话,顿时浑身一震,连忙问道:

“你刚才说,她已经去世了吗?”

“是啊,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银休尔叹了口气。

“……”

哲里斯呼吸一滞,陷入了沉默。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地无视了这种可能性,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

“其实我以前可是很仰慕她的,她真的非常让人喜欢……”

他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兴许是在银休尔面前,他终于觉得这些话说出来能稍微弥补当年的沉默,又或许,此刻他终于知道说这些话已经晚了,却只是想徒劳无功地告诉银休尔身上的另一半遗传……

“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也是。”银休尔又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吗?嗯,我也知道是这样的……”哲里斯有些不太甘心地说道:“其实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是她的仰慕者,从第一次见到她起,就已经很喜欢她了。”

银休尔有些讶异地看了哲里斯一眼,想了想,行了个礼说道:

“我替我的母亲感谢您的喜爱,哲里斯校长。”

“不,不是这样的……”

哲里斯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墨镜,看向了远方。

米露特要是知道了他现在才说这些话,大概会痛骂他一顿吧,怎么可能会感谢他……

银休尔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下意识看向了哲里斯注视的方向。

见银休尔跟着他的视线一起望向了远方,哲里斯连忙掀起墨镜擦了擦眼睛,随即再度把墨镜戴好。

“……银老师啊。”哲里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聊聊有关于米露特阁下的事情吗?自从她失踪后,我一直以来都很想念她。”

“唔,可以是可以。”银休尔看了一眼已经近乎没人了的校园,犹豫了片刻问道:“但校长您不是要去外交系大楼吗?”

“没关系。”

哲里斯说了一句让银休尔感到十分费解的话:

“外交系大楼它不曾等待我二十年。”

……

“……后来她和诺尔瑞吉阁下给我加了很多作业,唉,现在想想都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银休尔倚靠在桌式足球台的边缘,伸手轻轻摇动着小运动员的摇杆,看着那不小心被碰远之后就再也够不着的微缩足球,和女王学院这游荡着三两个学生的活动场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母亲她可能是觉得我在社交上实在是缺乏天赋,所以放弃了对我教导各种交涉技巧,转而想培养我当她的助手,于是我最终学习了许多养护物件的知识,狠狠恶补了各种古董收藏的历史和故事。”

“原来如此。”

哲里斯坐在一旁的会客桌旁,微微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问道:

“那一定很辛苦吧?”

“事到如今,我也有些不记得到底有多辛苦了。”银休尔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或许对于母亲而言,看到我这样蠢笨的孩子还要更加令人心累一点。”

“怎么可能呢!”哲里斯急忙反驳了一句,见银休尔微微一惊,他又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说道:

“我是说,银老师你可不要这么想啊,米露特阁下她虽然表面上这么说,但她实际上是很温柔又热忱的一个人,肯定不会这么想的……而且你如此年轻有为,本身也是个十分优秀的人啊!”

银休尔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抚胸弯了弯腰说道:

“谢谢您的肯定,哲里斯校长。”

“唉,不是这样的……”哲里斯看着谦逊有礼的银休尔,呼吸滞涩地低语道。

“总之,或许每个人对她的记忆都不一样,但我想,那都是真实的她的模样吧。”

银休尔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道:

“不过,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说过,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厉害的,在最初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位有些小聪明的贵族大小姐……”

银休尔的话语回荡在哲里斯的耳边,他看着自己这位不相识的女儿,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了起来。

和米露特的光彩相比,银休尔自然要黯然失色许多,但一想到她曾一个人从那么

年幼的时候就独自成长直到现在,哲里斯便感觉银休尔也要比他这个当父亲的要强上百倍千倍不止,那优雅而坚定的举止下,不知道付出过多少他不曾看见过的心血,而她一个人的生活,又受过多少明面上或者暗地里的委屈呢?

他不禁伸出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如今他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的迹象,除了不值一提的魔法实力和女王学院校长这个名头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财富可以给银休尔当做补偿。

法师塔已经许久未打理了,皇都的庄园连管家都已经告老还乡,这些年东奔西走,除了打通了安多拉国和亚纽姆国的通商,似乎也没有收获到什么东西。

哲里斯觉得有些挫败。

银休尔都已经靠她自己获得了足够幸福的人生了,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他忍不住扶了扶墨镜,似乎今天的阳光实在是太过刺眼了一般,用力闭了闭眼。

“……后面在归乡节的一个夜里,母亲难得温柔地和我说,其实她之所以如此认真地投入这份事业,有一部分是惯性使然……”

银休尔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

“但更多的,似乎还是因为我的父亲。”

“……诶?”哲里斯回过神来,突然愣住了。

“很奇怪吧?”银休尔忍不住笑了笑,随后解释道:

“据她说,在她第一次遇见我父亲时,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他,后面他们因缘际会在异族的聚集地之间旅行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她看着我父亲在各种异族节庆下颇为享受的表情,就已经暗下决心要留住这些珍贵的记忆了。可惜的是,后面他们并没有第二次机会再去经历那样的旅行……”

“什……”

哲里斯心中瞬间惊雷炸响,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扶在了会客桌上。

银休尔一惊,连忙松开手中正在把玩的微缩足球,走近哲里斯问道:

“校长?你没事吧?”

“……没事。”

哲里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回过神来,良久,才用力地按住墨镜,将眼中不住地流下的泪水溃散成最精纯的水魔素,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就是有些嫉妒你的父亲,能得到米露特阁下这样的偏爱,倘若他知道这一点的话,不知道该有多欣喜若狂……”

……

或许还是太软弱了吧,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哲里斯最终还是没有告诉银休尔,他就是那个缺席了她整个人生的失败父亲。

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一如当初被米露特告白时一样,所以他不得不承认,他如今还是只能做出这样软弱的决定。

往昔和今日,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戴着墨镜,不用再装睡。

没有这副墨镜的话,他还剩什么呢?失败的中年男人死握着不放的可怜尊严罢了。

“那么我先走了,哲里斯校长。”银休尔看着已经陆续吃完午餐回校的学生们,理了理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说道:

“我的恋人此时大概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呢。”

“哦,好的……路上注意安全。”

哲里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地,连忙问道:

“啊对了,银老师,不知道你的恋人有没有兴趣来女王学院任教啊?到时候你们一起教学,多少可以互相陪伴一下……哦还有,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如果举办婚礼的话,我可以代表校方……不,仅代表我私人意愿去为你们送上祝福……”

“诶……?”

银休尔有些尴尬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小声说道:“还,还是不用了,他还算是女王学院的学生呢……被校长您看见,有点不太好……”

“总,总之校长再见!”

她干笑了两声,飞快地跑走了。

“……学生?”

哲里斯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随即,一个龇牙咧嘴的面容瞬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何,他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这个人选。

“他吗的,不会真他吗的是这个小子吧……”

哲里斯摘下墨镜,目光忍不住一直跟随着银休尔有些狼狈逃窜的背影,手中下意识地用力,啪的一下捏碎了倒霉的墨镜。

“他吗的他吗的他吗的……”

他狠狠地皱起眉,不停地嘀咕道,在原地转了几圈后,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墨镜碎片嗖地一下抛开,暗自咒骂了一句,随即低语道:

“你小子敢祸害我女儿,别怪我把整个外交系连带着半个女王学院塞给你当嫁妆!”

想到这

里,他像是平白无故出了一口恶气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

没有墨镜的遮挡,他在灿烂的阳光下笑出了眼泪。